從援軍發(fā)起進(jìn)攻,到徹底將這些山賊們擊潰,前前后后只用了一炷香的時間而已,這讓陳唱見識了什么是烏合之眾,也看到了什么是精銳之師。
那些原本得意忘形,只想著殺入塢堡中掠奪金銀財帛、多糟蹋幾個漂亮女子的山賊們,除了一開始望風(fēng)而逃和最后僥幸突圍的,全部都成了散落在各處的尸體,一些人也被俘虜。
陳唱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將這場慘烈的戰(zhàn)斗下半場看完,當(dāng)看到那些甲士們毫不留情地將伏地乞降的山賊們一一斬殺之時,當(dāng)看到一腔鮮血沖天而起、一個個頭大的頭顱骨碌碌滾落時,陳唱便再也站不住了。
廝殺讓天地變色,血流成河,使整個大地籠罩在一片腥風(fēng)血雨中,但更多的是對活下來的人心理上的影響。
陳唱扶著箭跺劇烈地干嘔起來,雖然也曾經(jīng)和面對面的和山賊廝殺搏斗,鮮血飚射,殘肢橫飛,但遠(yuǎn)不如方才見到的屠殺帶來的巨大心理震撼強(qiáng)烈。
水靈兒輕輕地?fù)崤闹暮蟊常哪樕珣K白,盡管她原本就生活在這個時代,也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但方才的情景如此慘烈,也是平生未見,剛才殺俘時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這塢堡之中主事之人何在?”
好不容易止住了干嘔的陳唱直起腰來,只見城下有一個身披黑袍、衣甲鮮明的中年將領(lǐng)騎在烏騅馬上,正抬著頭看著他們。
陳唱見了此人心中忍不住一陣激動,這可是他們這干人等的大救星,若無此人引軍來援,塢堡之中的這些人恐怕是一個也活不成。
推此即彼,他原本以為周義海會在侍衛(wèi)的攙扶下前去相迎,豈料人家早就背靠著箭跺出溜下去了。
“周校尉,周校尉……”陳唱輕輕喚他,此時王嬛已經(jīng)隨著一干鄉(xiāng)民轉(zhuǎn)移,此處便是這周校尉最大了,下去向那將軍道謝理應(yīng)由他率領(lǐng)眾人才是。
可無論陳唱怎么叫,那周校尉仿佛都雙目緊閉,恍若未聞。
陳唱不禁詫異不已,一開始他還以為是周校尉傷勢嚴(yán)重,但看他身上傷處均已包扎停當(dāng),宛若一個靠著墻根兒曬太陽的村夫閑漢閉目養(yǎng)神。
城下的將軍還等著,陳唱推了周校尉幾下,兀自是一動不動。
他只好直起腰向城下解釋,可是尚未開口,便聽那人道:“你便是這里的主事之人?”
陳唱愣了一下,連忙擺手,城下那名將軍冷哼了一聲,顯然對無人過來迎接有些生氣。
他身旁的一個小校仰頭吼道:“還愣著做甚?趕緊下來迎接軍主鄭大人!”
陳唱有些無奈,周義海變成了瞎子聾子,馬良又不知所蹤,他連個問話的人都沒有,可人家畢竟救了他們的性命,于情于理都要感謝人家吧,不然實在是說不過去。
水靈兒本想攙扶著他下去,但被陳唱拒絕了,畢竟她太過于耀眼。
水靈兒無奈之下,只好扒著箭跺微微探頭看著他。
陳唱斷了一只胳膊,雖然用木板固定,但無法施以全禮,只得弓腰低頭對那馬上的鄭軍主道:“多謝軍主大人救命之恩!”
他不知道這軍主到底是個多大的官,但看他領(lǐng)兵足有數(shù)百人,想必也不小,是以十分的恭敬。
那小校見陳唱并未跪拜,不禁喝道:“你是何人?見了軍主大人為何不跪拜?”
“罷了,罷了!他身上有傷,這虛禮就不講了?!编嵻娭骺v馬上前,“看你一介書生打扮,難道這塢堡中主事之人都死絕不成?”
陳唱暗暗咂舌,得,人家還是嫌棄這接待的規(guī)格不夠高。
想想也是,他只不過是一介白衣而已,在極為講究身份的古代,這身份實在是拿不上臺面。
真不明白周義海等人為何都裝聾作啞不下來。
這時,陳唱才近距離觀察這位鄭軍主,只見他一片腿從馬上下來,身上的甲葉子嘩啦啦直響,大約四十來歲的年紀(jì),中等身材,一張馬臉,長得極為白凈,臉上一點血污也沒有,想必是方才并未親自參戰(zhàn)。
身后的小校們也紛紛下馬,那軍主將馬韁交給了一名親兵,走到了陳唱的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
陳唱垂手不敢看他目光,但覺一股無形的氣勢壓迫過來,令人不禁心跳加快、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這怕是他來到時代見到過最大的官了吧,與周校尉和韋傳正等人粗魯?shù)揭捉瞬煌?,這人身上自有一股身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勢。
周義海等人不露面,陳唱還得打圓場,說道:“軍主大人,周校尉本欲前來相迎,但他受傷頗重,不便移動,待民壯們做好擔(dān)架便將他抬下城來?!?p> 他還能說什么,也就是只能幫到這里了。
之前的那名小校上前一步低聲對鄭軍主道:“軍主大人,那姓周的定是自侍品秩比您高,故意不下來迎接,擺明了是未將您放在眼中,一個亡國之將……”
小校顯然并不怕陳唱將話聽了去,看似壓低了聲音,但比正常說話的聲音只大不小,字字句句入了陳唱的耳中。
陳唱對于他們在官場之中的齟齬雖然不甚了解,但他常年混跡商場,察言觀色以及說漂亮話的功夫還是有的,忙道:“軍主大人威武非凡,麾下這些軍士們更是神兵天降,大軍一到,便一舉便擊潰了這些山賊,救黎明百姓于刀兵水火之中,皇上若是知道了必定會重重地獎賞軍主一番,在下這里先恭賀軍主大人加官進(jìn)爵了!”
他說的面不紅、耳不熱,抑揚(yáng)頓挫,好無做作,那沈軍主聽了之后放聲大笑起來。
陳唱見自己這一通馬屁拍出之后效果頓顯,不禁松了一口氣,哪知道那鄭軍主笑聲戛然而止,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正目光冰冷地看著他。
那小校冷笑道:“姓蕭的算什么皇帝,這后梁僅有一州之地,是我北周藩屬,你們那個皇上想要封賞賜我家大人,怕是還沒有這個資格?!?p> 一拱手,又道:“要封賞,也是我們的皇上封賞我家大人!”
陳唱這才聽明白,敢情這鄭軍主等一干援軍兵丁不是西梁的軍隊,而是北周的,怪不得周義海他們裝聾作啞呢。
他來到這個時代雖然時間不長,但學(xué)習(xí)如饑似渴,對這個時代的事情都很感興趣,故而從顏修和顏千石那里得到了很多有用的訊息。
當(dāng)今皇上蕭詧雖為梁帝,但他依靠西魏立國,故而奉西魏正朔,向魏帝上疏則稱“臣”,是貨真價實的西魏附庸。
西魏權(quán)臣宇文泰還在江陵設(shè)置了城防將軍,統(tǒng)率兵馬駐守在江陵的西城,名義上是協(xié)助蕭詧防御,實際上是監(jiān)督并提防蕭詧。
巴掌大的一塊地盤,又面臨四面受敵的處境,蕭詧實在是難以自立,若是他真的脫離西魏,宣布獨立,恐怕用不了幾天就得被西魏吞滅掉,故而他只有忍氣吞聲以延續(xù)梁統(tǒng)了。
西魏恭帝三年,實際掌握西魏政權(quán)的宇文泰死后,其侄子宇文護(hù)迫使西魏恭帝禪位于周,立宇文覺為天王。如此,后梁又成了北周的附庸。
這些事情陳唱雖然了解了一個大概,但他見到鄭軍主等人,若說一點沒有慌神那是不可能的,一時間哪里還能想得起這些事情。
盡管蕭詧不是他的皇帝,但被那小校譏諷一番,依舊十分尷尬,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便在這時,塢堡外一陣馬蹄聲馳近,馬上人跳下便怒氣沖沖地大喊道:“軍主,為何將那些降了的俘虜都?xì)⒘???p> 聲到人到,在日光下拖出一條長長的人影,陳唱見那人約莫二十歲上下的年紀(jì),生得豹眼獅鼻闊口,身材魁梧,手腳修長,頭盔下神色嚴(yán)峻、目光銳利,整個人威風(fēng)凜凜,再看他的打扮,正是追殺山賊頭領(lǐng)的那員大將。
鄭軍主見到來人之后,沉聲道:“韓幢主神勇,一桿大鐵槍將山賊殺得落花流水,當(dāng)真是將門虎子!此役韓幢主勞苦功高,本軍主自會稟明將軍大人,為你請功。這邊由我來處置,你先下去歇息去吧?!?p> 陳唱聽得一頭霧水,一會兒軍主,一會兒幢主的。
他卻不知道,北周雖然實行了府兵制,但是軍隊的編制循北魏、西魏,基本編制主要是軍、幢、隊、什、伍。軍是基層最高編制,約千人,設(shè)軍主、軍副各一人,統(tǒng)率全軍。其下便是幢,設(shè)幢主、幢副各一人,統(tǒng)率全幢,但這一幢人馬并無定數(shù)。
那姓韓的幢主拱手,冷冷地道:“軍主謬贊了。剿滅山賊,保境安民,本是我韓某人的職責(zé)所在,實在當(dāng)不起勞苦功高四字,倒是我未能將賊酋擒獲斬殺,還要向軍主請罪!”
陳唱聽他們二人說話雖然客氣,但是總感覺這兩人好像是不太對付啊。
鄭軍主連連擺手:“哪里,韓幢主說笑了,本軍主麾下能有你這等猛將,實乃是三生有幸……”
韓幢主打斷了鄭軍主的話:“軍主,請問為何要殺俘?”
“這……”
鄭軍主身旁的小校冷聲道:“韓幢主,軍主是你的上官,如何處置這些賊寇,軍主自有計較,你如此質(zhì)問,便是對軍主不敬!”牙尖嘴利,一副得勢奴才相。
韓幢主眼睛一瞪:“你算什么東西?快給老子滾開,不然——”
小校一副無賴模樣:“不然怎樣?”
這一下韓幢主可是真的惱怒起來,他對著小校的瘦臉盤一巴掌打去,只聽“哎呀”一聲,小校將一個筋頭翻過去,好半天才爬起來,左邊的板牙掉下兩顆,順著嘴角往下流血,說話也漏風(fēng)了:“餒……餒……”
陳唱一看,這是要壞事的節(jié)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