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大定六年(公元560年)的春天淫雨霏霏。雖是正午,但江陵以西三十余里的楊家渡村中,卻只有寥寥數(shù)縷炊煙裊裊升起。
村子東頭一個用籬笆圍起來的小院中,滾滾濃煙正從殘破的茅屋門窗、墻壁和屋頂?shù)目p隙等處冒出,乍一看茅屋猶如著了火一般,陣陣揪心的咳嗽聲不時自屋中傳來。
“咳咳咳……七郎,醒醒,醒醒……咳咳咳……”
陳唱感覺有人在叫他,扭過頭,那蒼老的聲音越發(fā)地大了起來。他感到有人甚至把手伸了過來,在輕輕地扯動他的胳膊。
“七郎,七郎……咳咳咳……”
陳唱略微一吸氣,煙味夾雜著霉味進入鼻腔喉嚨中,再也忍不住地劇烈地咳嗽起來。
猛地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周遭煙霧繚繞,眼前只有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叫誰呢?這是什么鬼地方,陰間的火災(zāi)現(xiàn)場?
“咳咳咳……阿翁,你又用濕柴生火了吧?屋里這么大的煙,還不得把他嗆死……七郎可是馬上就要當新郎官了,哎呀呀……”不遠處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傳來,緊跟著是一聲重似一聲的咚咚腳步聲,踏得令人頭疼。
陳唱感到悠忽之間便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了起來,后背潮乎乎的感覺頓時消失,光線由暗轉(zhuǎn)明,煙霧漸淡,但腦子里卻一片茫然。
不多時,陳唱身體舒展開來,隨即背心傳過來一陣濕漉漉的感覺,卻是被那人放在一堆茅草上。
此時終于能夠看清那人了,圓圓的腦袋,五官像擠迫不開似的堆在臉上,以致將滿臉的肥肉全壓得往腮邊揮去,圓圓的身軀,短短的四肢,看上去像一團肉球。
呃……身上穿的……竟然像是戲袍,乍一看有些像是江南七怪里的馬王神韓寶駒。
“七郎,再想想,過所果真找不到了?”正詫異間,便見那胖子盯著他發(fā)問,“唉,算了,問也是白問。你先在此處稍等……”
陳唱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口中苦澀難耐,過所,什么過所?
到個陰曹地府也需要過所?
沒過所還不讓死了?
他前世是個頗為成功的商人,只記得在一艘豪華游艇上被人打了一槍,隨后猶如豬玀一般被扔進大海。最后看到的畫面便是站在游艇上那對男女無恥的笑容……
陳唱有些發(fā)懵,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他此刻躺在一間草棚中,低矮的夯土院墻已經(jīng)倒塌了一半,院中荒草叢生,僅有一條小徑從大門口通向那北側(cè)的三間茅屋。
茅屋三存其一,左右兩側(cè)的兩間屋頂已經(jīng)坍塌,還有燒過的痕跡,燒成焦炭的大梁橫亙在斷壁殘垣之中,僅有一間勉強能夠住人,但屋頂上那層刷摻了糯米汁的黃泥被雨水沖刷的七七八八,已經(jīng)露出了下面干枯的茅草。
陳唱一時間迷惑了,這都什么年代了,陰曹地府怎地如此落后?
這時,穿袍子的胖子已經(jīng)到了門口,嘟囔著朝著屋子里說道:“阿翁,你還是出來吧……”
陳唱扭頭向茅屋的門口看去,一個身著頭戴破損漆紗籠冠、穿白色曲領(lǐng)大袖長襦、腳蹬謝公屐的清瘦老者走了出來。
老者微小短瘠,行若將不勝其衣,腰弓如蝦,滿是皺紋的老臉漲的通紅,深陷的眼牟里泛著淚花,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捂著鼻子,身體隨著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劇烈地顫抖著。
縱然如此,但步子仍不急不緩。
好么,咳得都成這樣了,這人,哦不,這鬼還這么淡定。
不愧是個死過一回的!
那胖子將老者拉到了一塊長滿了青苔的石塊上坐下,只是老頭一直咳個不停。
陳唱見他咳嗽的如此厲害,第一反應(yīng)就是……誰說天堂之中就沒有病痛了?
我不想下油鍋,油炸的不健康。
心念剛剛至此,記憶仿佛被突然接通了一般,原本不屬于他的記憶瞬間亂七八糟地涌入大腦中。
這里自然不是什么陰曹地府,而是南北朝末期的后梁小朝廷治下。
陳唱之所以知道一些南北朝的歷史,得益于上輩子喜歡辭賦、書法繪畫藝術(shù)之類的。自魏受漢禪,三國鼎立,晉室南遷,五代迭起,南北分立,以迄隋之統(tǒng)一中國,三百六十余年間,朝代迭興,干戈不絕,民不聊生,這后梁小朝廷還真沒什么存在感。
侯景之亂中,少年英武、老年佞佛的梁武帝蕭衍被困死,其兒孫在各地自立旗號稱帝,梁朝分崩離析,江北、淮南之地悉陷北齊,漢中、巴蜀則沒于西魏,隨后宇文氏廢西魏恭帝建國,國號周。
此時的后梁,雖延繼著蕭氏的國統(tǒng),但國小力弱,只有江陵約三百里的一州之地,在北周卵翼下仰人鼻息。
如今他的名字依然叫作陳唱,乳名七郎,來自益州,父親亡于戰(zhàn)亂,母親也在半月前病死,臨死之前讓他去江陵投親。
原主冒雨趕路濕邪侵襲入體,路過此地昏倒在地,幸被眼前這祖孫二人所救。渾渾噩噩之中,依稀記得原主也曾向祖孫二人介紹過自己的情況……
“七郎?”胖子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再好好想想,過所可是遺失在村子周遭?”
陳唱再次看了這個胖子一眼,這家伙叫顏千石,是一旁老者顏修的孫子。顏修在南梁朝時也曾在地方官學教授五經(jīng)。
此時,陳唱的腦子里一直再盤旋著兩個字——
穿越!
這恐怕是最為合理的解釋了。
在顏千石的幫助下,陳唱緩緩地站了起來,踉蹌地走到了一個小水洼旁。
原主的身材高挑,褒衣博帶穿在他身上原本應(yīng)有幾分衣袂飄飄的感覺,但寬衫大袖沾滿了灰燼塵土,還燒了六七個破洞,戴在頭上的小冠歪歪斜斜,俊臉已被煙火熏黑。
陳唱蹲下身去就著一個小水洼將臉洗了洗,看了看水中那張臉有些愣神。
水中的少年約十七八歲的年紀,唇紅齒白,豐神俊朗。
這翩翩風姿,簡直可以去靠臉吃飯!
“我竟然穿了……”
“凈說胡話,當然穿了,難不成是光著不成!衣衫是我給你換的,大了一些,不甚合體?!鳖伹桓毙Σ[瞇的樣子。
陳唱沒有理會這胖子的打岔,方才提出的過所,則是通過關(guān)戍時拿的通行證,類似于身份證加護照。過所到底是如何丟的,丟在何處,全然記不起來了。
問及睡了幾日,見顏千石伸出三個指頭,陳唱倒吸了一口冷氣。
“信已然烘干,可……”顏千石像是做錯了事一般。
陳唱接過顏千石遞過來的一封書信,記得曾揣在原主懷中小心翼翼地保存,可早已被雨水淋濕,縱然此刻烘干了也是皺巴巴的,他將桑根信紙小心翼翼地展開,紙上的筆墨字跡已然模糊成了一團,再也無從辨認。
陳唱皺眉回憶著,信上大致說要一月之內(nèi)務(wù)必赴江陵成親,女方家應(yīng)該是姓婁,而且聽顏千石說婁家是江陵城中的高門大戶。他努力地回憶,但卻發(fā)現(xiàn)原主留給他的記憶并非全部,而是殘缺不全的。不過,當前也無暇顧及此事。
因為,如此算來,距約定之期僅余十日!
逾期婁家便會遭大難,甚至有可能出人命,至于要死的是什么人,信中并未提及。
這催婚簡直是往死里催!
老天不公啊……
憑什么人家一穿越就在官宦富貴人家,帶著幾個狗奴才調(diào)戲良家婦女?
憑什么我一穿越就得來個江陵一百二十時辰?
斜風細雨吹進了他的脖梗,陳唱哆嗦了一下,從憤懣的幻想中醒來,深吸了口氣,低頭對著水洼中那個身影低語:“從如今起,我就是你了?!?p> 只看得一旁的祖孫倆面面相覷,莫不是燒糊涂了?
陳唱沒理會兩人詫異的表情,上輩子做生意也曾不擇手段,但自問不曾主觀上坑害過一個好人,這是他的原則。
人命關(guān)天,若無法按時到江陵成親,豈不是成了間接的殺人兇手?
借人家的身體還魂,這書生便算是自己的恩人。滴水之恩自當涌泉相報,若是不去江陵,怕是心中有愧。
陳唱很快打定了主意——如期履約!
可問題來了,沒有過所,根本無法進入江陵,抬頭看著祖孫兩人,急切地問:“這過所可否……”
顏千石臉上一副為難的表情,還沒有開口,顏老頭便道:“咳咳咳……斷然不可……”
陳唱打了個冷顫,據(jù)顏老頭所講,但凡行人車馬出入往來關(guān)津,必據(jù)過所以勘之。
過所的申請程序也是異常的復(fù)雜,需經(jīng)過請過所者向本縣呈牒申請、請得保人、向里吏交待出行目的及離開后賦役由何人代替承擔、縣司質(zhì)問并向州府呈牒、州府戶曹依過所式勘察判給等方可……
好嘛,補辦下來怕是黃花菜都涼了,他脊背發(fā)涼,心跟著涼了半截,此刻無比懷念最多跑一次!
“做個假的呢?”他眼珠一轉(zhuǎn)又試探著問,曾經(jīng)是從蘿卜刻章假證橫行的年代走過來的,相比而言,南北朝時代造假的技術(shù)含量就更低了,蒙混過關(guān)肯定沒有問題。
顏老頭袍袖一揮,怒斥道:“豎子,正所謂五谷不時,果實未熟,不粥于市。商賈尚講究誠信,汝一個讀書人,怎會有這般下作想法……”
陳唱聽了顏老頭的普法宣傳后,頓覺頭皮一炸,寒意森森。
律法將他造假蒙混過關(guān)的門路都給堵死了——私度關(guān)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若冒名請過所而度者,各徒一年;諸不應(yīng)度關(guān)而給過所,主判官吏處一年徒刑……
好吧,這力度,就當我啥都沒說!
“我是后世穿越來的,比這個時代的人懂得不知道要多多少,如此就屈服放棄了,不只是打自己的臉,還打了老天爺?shù)哪槨!标惓诓菖镏絮獠酱蜣D(zhuǎn),不斷地給自己灌著雞湯,但整個人焦躁不堪,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雖知歷史發(fā)展的大致走向,但這根本無助于改變現(xiàn)狀,此刻如同一只趴在玻璃窗上的蒼蠅,前方一片光明,卻找不到一條自己能走的路。
“我的盤纏呢?”陳唱忽然想到這個時代更是人情社會。
顏千石苦笑:“發(fā)現(xiàn)你的時候,已然衣不遮體了……”
“呃……”陳唱一陣牙疼,莫說盤纏了,衣不遮體之說怕是已經(jīng)給自己留面子了。
剛剛?cè)计鸬南M捅欢殿^的兩盆涼水無情地澆滅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雙目失神。
就在此時,顏千石朝他吧嗒吧嗒嘴,一副你懂的表情。
陳唱猶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眸子一亮。
39號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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