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是耶非耶
這句話，余音從來沒有聽師父說過。
因為師父高玉偶爾在酒后會吐露的話是：音兒，你不像你的父親……很好，這對你來說，也許是件好事。
年少時余音不懂師父為什么會這么說，到后來，她懂事了，便以為是自己太過無用，不像父親的話，也就不會給父親丟臉。
當(dāng)然，像不像這一點，余音自己也清楚。
返仙林里有一棟專門用來存放云林宗宗主畫像的閣樓，第六層是上代宗主余闕夫婦畫像的存放地，也是余音幼時常去的地方。
不像——
余音不但不像父親，更不像母親。
當(dāng)年如儀于商臺池畔一曲動天下，白衣勝雪，朱唇杏眸，至今道門中都還有關(guān)于她的美談；而余闕長身玉立，劍法絕妙，不論修為光是劍法，就已經(jīng)居道門奇靈榜榜首。
他們成婚時，是多少人艷羨的神仙眷侶。
到了余音這兒，美的確美，幼時如薔薇帶刺，大了卻如提線木偶，全然沒有母親如儀當(dāng)年的靈動，父親就更不用說了，不管是眉眼還是神采，都看不到余闕的半點影子。
外人就更沒有誰說過諸如余音你長得真像你父親之類的話。
囚玉是頭一個。
“你什么意思……”余音面無表情地看著囚玉，她對于自己所處的劣勢毫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囚玉一開口就先后點出了她丹田內(nèi)的隱秘。
“我的意思是，你父親天生靈骨，而你——”
他雖然是笑著在說話，但金色的眸子里沒有笑意。
即便囚玉未能飛升，且反墮魔道，但他到底是真龍。據(jù)傳，真龍之眼可窺上元真意，元神則能出入世間各處于無物，包括那生人不可入的幽冥。
“我什么？”余音難得地表露出了急躁，“剛才你說你要幫我，如何幫？我丹田里的仰天一寸要是碎了，我可能會死……”
卻見囚玉伸著一根手指擺了擺，優(yōu)哉游哉地說道：“你要擔(dān)心的不是你會不會死，而是那東西碎了之后，它的主人會對你如何?！?p>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
余音見他神情不似作偽，心里就嘀咕上了。的確，道門里對這位阿傍囚玉的評價，算得上是那些個兇神惡煞的羅剎王中，最好的了，但這并不代表他是個什么好相與的人。
“你為什么抓我？”余音選擇將話題繞回了起點，“蟠龍船被破，我的師兄弟們必將很快找到你的蹤跡，他們會來救我的。”
囚玉哦了一聲，朝后一靠，虛空坐了下去。他翹著腿，不知從哪兒摸出幾個晶瑩剔透的小玉球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玩，卻不繼續(xù)說下去，仿佛是有意在消耗余音的耐心。
不湊巧的是，活了三千年的余音，有的是耐心。
于是，在他們兩廂這么對峙的時候，兩側(cè)青山已過，底下是一處看上去十分繁榮的都城。
這時，后頭船艙里跑出來幾個赤著腳的圓臉小丫頭，她們穿著粉嫩可愛的短襖子，咯咯笑著往囚玉身邊蹭，嘴里喊著大人，大人，已經(jīng)到武南了。
武南是趙國都城，也是北境唯一一個離燕云州最近的凡人之地。
囚玉展開手臂依次抱了這群小丫頭，臉上露出笑容來，言語十分寵溺：“你們?nèi)ネ４?，不要驚擾了凡人。哦對了，記得把鬼符燒了，免得那幾個家伙又來煩我?！?p> 他的笑容，看上去是發(fā)自肺腑。
“是~”
“好的~大人~”
嘰嘰喳喳的小丫頭們怎么來的，又怎么跑走了，所到之處充滿了歡聲笑語。
半空中的余音凝神一探，便發(fā)現(xiàn)一個古怪的事。
那些小丫頭……
都是生魂。
生魂如何能離體？！況且還是這么多的幼童生魂！余音只覺得頭皮發(fā)麻，轉(zhuǎn)眸去看囚玉時，滿目憤怒。她咬牙喝道：“你拘了這么多生魂在身邊是想做什么？是嫌自己身上的孽債還不夠多嗎！如此糟踐人命，他日即便你魔轉(zhuǎn)，也難逃天道制裁！”
修者飛升，魔物魔轉(zhuǎn)，是這天地間涇渭分明的兩條路。
然而和飛升一樣，魔物魔轉(zhuǎn)同樣有著風(fēng)險，稍有不慎，便會被天道抹除，徹底灰飛煙滅。
“你這么一說話，倒是更像你的父親了。”囚玉對于余音的質(zhì)問滿不在乎，他換了一只腳翹起，攤手說道：“你不過是個金丹期的修士，怎么，要學(xué)你的那些同道，給我來個當(dāng)場超度？那也得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陳國皇宮里的那一招對我可沒用。”
余音是在行俠仗義，斬妖除魔的教誨中長大的，縱然她修為的確不夠，縱然她對上囚玉沒有勝算，但她并不想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生魂繼續(xù)被拘在囚玉這條魔龍的身邊。于是她開始掙扎，掌心的靈力一次又一次地撞擊在那些包裹著她的黑霧上，將黑霧拉扯開來。
“對，我的確不過是金丹期罷了，但同為羅剎王的陰九娘可是死在了我手上，怎么，你想步她后塵嗎？！”余音一邊掙扎，一邊叫囂著，企圖在聲勢上壓倒囚玉。
囚玉的臉色隨之出現(xiàn)了細(xì)微的變化。
片刻之后，龍形船四周的景色變成了一片綠意，伴隨著劇烈的震顫聲，船落到了地上。
“小丫頭，我長你一千三百歲……”囚玉抬頭看了一眼左右，起身甩手散了余音身上的黑霧后，繼續(xù)說道：“今日便告訴你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
正當(dāng)余音納悶時，囚玉甩袖于半空中揚出一片黑紫色的大網(wǎng)，其后又并指連點數(shù)下，指尖有小蛇一般的魔息四散在空中，互相銜尾相連。
大網(wǎng)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
白發(fā)，紅衣，烏紫色的唇瓣，猩紅的眼。
“陰九娘還活著！”余音大驚失色，連出手攻擊囚玉都忘了。
囚玉嗯了一聲，拂散那畫面，轉(zhuǎn)身開口：“陰九娘當(dāng)年可以從烈火烹池里爬出來，就足以證明她的能耐，你說你殺了她，殺的不過是一具血肉替身罷了?！?p> “替身也能有那般修羅手段？”余音不信。
“當(dāng)然不是普通的替身?！鼻粲裆焓贮c了點自己的眉心，耐心解釋道：“陰九娘神魂裂成了九塊，每一塊神魂都是用她自己的血肉錘煉而成，是以，每一個替身，都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