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陽光總是格外充裕，有時蔚藍的天空下掛滿了潔白的云朵，就像一只只飄在天空中曬太陽的綿羊一樣可愛，有時透明的天空萬里無云，純凈地就像在藍色的大海中洗滌過一樣。晴朗的天氣每天總是如約而至，地面上坐在樹下納涼的人們心中卻暗暗發(fā)愁，馬上到了播種玉米的季節(jié)，天空中卻找不到烏云的一絲影子，這樣下去，即使玉米播種下去最終也會因為缺水而無法成活。每到夕陽西下晚霞掛滿天邊時，吃過晚飯的男人們總會不約而同地聚到街口，有的光著膀子，有的抽著旱煙，然而，掛在他們的臉上幾乎是一樣的憂愁。
大家都在等待一場大雨的到來。
“哎！看來最近幾天是沒雨了?！弊炖锏鹬禑煹膶O大爺首先開口了。他這種上了年紀(jì)的人平時是不怎么看天氣預(yù)報的，然而他會根據(jù)天邊的晚霞、路邊的螞蟻、還有那些在麥場上方盤旋的蜻蜓來推測最近的天氣狀況。
“是的。我最近一直在看天氣預(yù)報，最近幾天的確是沒雨?！弊鳛槠綍r街道里最活躍的男人，這種場合怎么可能少得了我的父親，他剛吃過晚飯放下飯碗就奔街口去了。
旁邊一名光著膀子的中年男子好像被我父親的這句話給刺激到了，剛才還一副枯燥的表情瞬間豐富了起來，只見他把嘴上的煙蒂往旁邊一甩，雙手就開始在空中比劃了起來，“這還怎么得了？再這樣繼續(xù)下去，地里還怎么種莊稼?！?p> “是?。√盗?，玉米種到地里是不會成活的?！?p> “可是錯過了這個時節(jié)就沒法種了。”周圍的人都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來。
“時候到了就要種玉米，錯過的話，一季的莊稼都毀了?！辈恢螘r，父親也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只見他嘴里一邊吐著煙霧一邊慢條斯理地講著，“真的不行的話，就只能先刨坑再澆水，最后播種埋土?！泵康疥P(guān)鍵時候，父親總是喜歡裝作一副沉思的表情來賣關(guān)子。
“那也不行。就你澆的那點水還不夠三個艷陽天蒸發(fā)的量?！庇兄奈迨攴N莊稼經(jīng)驗的孫大爺馬上否定了父親的想法，在種莊稼這方面還真的沒人敢跟他叫板。
父親垂頭喪氣地望著北坡腳下的那片良田，以及伏在坡腳的那條干涸蜿蜒的水渠。這下他也沒轍了。當(dāng)他的目光漸漸收攏到村邊的小溪時，他的眼睛瞬間閃出了亮光?！拔覀兛梢杂煤永锏乃疂驳匕?！”
大伙被一驚一乍的父親嚇了一跳，“老周，你別開玩笑了。那幾乎都要斷流的溪水怎么用來澆地？”
父親指了一下河水的上游，“這條河的上游不是有個水庫嗎？到時候我們可以湊點錢給管理水庫的人，讓他們放點水給我們澆地不就行了？”
由于那個水庫并不歸我們鎮(zhèn)管轄，所以平日我們也無權(quán)決定開閘放水。
大家的問題似乎一下子都解決了，聚集在街口的人群也都開始漸漸散去。有的順著柏油大路繼續(xù)往北坡走去，每晚在北坡的坡頂上都有村民聚集在上面嘮嗑乘涼；有的沿著河邊的小道向下游走去，在小道與東大街的交匯點有一個燒烤人家，那兒也是納涼的好去處。父親仍呆坐在原處望著西邊的天空，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只有西邊群山的背后還發(fā)著橘色微醺的光芒，父親的心里仍在盤算是否還要繼續(xù)等下去，等待大雨的到來。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便起床做早餐了，這比她平常的起床時間都要早。昨晚太熱，我又是看書看到凌晨才睡著。我臥室的隔壁是廚房，每次母親在廚房哐哐堂堂地擺弄炊具時都會將我吵醒，慢慢地，我的耳朵已經(jīng)對這股噪音麻木了，只要母親制造的噪音不是太大，我都能在被吵醒后繼續(xù)呼呼大睡。但那一早，母親制造的噪音一直很大，似乎也沒有停歇的意思，我掄起拳頭錘了幾下床頭的墻，“媽，你是想殺了我嗎？這么大的聲還讓不讓人睡覺了?！?p> “趕緊起床吃早飯，吃完早飯后還要下地干活?！蹦赣H說話的同時故意將碗重重地在搟面桌上磕了幾下。
“我說了我不吃早飯，別再叫我了?！蔽覒嵟嘏叵赀@句話后繼續(xù)埋頭睡覺。
“什么，下地干活？地里的活不就剩種玉米了嗎？現(xiàn)在地太旱，不是不適合種嗎？母親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的心里滿是疑惑，以至于我都懷疑剛才母親有沒有提及下地干活的事。我睜開眼睛，猛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皨?，你說的啥意思？地里的活不早都干完了嗎？”
“你爸說再不種玉米就要錯過節(jié)氣了，所以我們打算先用手扶拖拉機拉點水把玉米給種上。”
母親說的倒是輕松，我卻聽得很難受。父親一個拍腦門的決定都可能要我在地里多干上好幾天。我又使勁地在墻上錘了幾下以表達我的不滿。就在這時從客廳傳來了幾聲“咚咚咚”的聲響，當(dāng)我聽到父親的拐杖，敲擊著水泥地的聲音從里屋移動到院子時，我趕緊收起了拳頭，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還是比較害怕惹怒父親的。
“鎬鎬起床沒？”父親清了清口里的痰，首先向母親問起了我的情況。
“正在穿衣服，馬上就好。”我一邊搶著回答父親剛才的問話，一邊趕緊拎起床頭的半袖往身上套。
我一直都不喜歡吃早飯，即使知道上午要下地干活，我也只是吃了半個饅頭喝了一碗清粥。母親收拾完廚房的活就扛著鋤頭先走了，她要先到地里順著麥茬刨些小坑，到時候我和父親往小坑里澆水、撒種子、埋土就可以了。
母親走后，我和父親將街坊鄰居家里所有空置的水桶都給借了過來。車廂里擺滿了水桶，父親開始拎著水管一個個地給水桶里灌水，我在幫父親合上水閘后便退回了自己的小屋，還是床上舒服，我決定先用這段空閑的時間躺在床上小憩一會。還沒過五分鐘父親便開始叫我了。
“鎬鎬，我們的井里好像快沒水了。”父親剛一開口便打破這清晨剛在我們院子里存活片刻的寧靜。
“嗯，我知道了?！蔽颐悦院靥稍诖采?。我知道父親在喊我，但他說了什么我根本沒聽進去。
“鎬鎬，快出來，井里沒水了。”父親說話的語氣有點著急了。
我趕緊從屋里走了出來，剛好看見父親手中的那根水管正有氣無力地往外一口一口地吐著水，每吐一口都要停頓一下。白色透明的水管中，一個個的氣泡正從井里緩緩地爬上來，然后又慢慢地游向父親旁邊的水桶里。
“還傻愣著干嘛！還不趕緊關(guān)水閘?！蔽已杆俚乜邕^水管一路小跑到水閘旁，然后用力地將水閘搬了下來。
“爸，我們灌了幾桶水了？”關(guān)上水閘后我又跑到了車廂旁邊，然后試著晃了晃車廂前排的幾個水桶，其中就兩個灌滿了，第三桶才灌了一半，我這才想起我家的水井一到夏天就缺水的毛病，只是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它竟如此地不給力。
“爸，這可怎么辦？我媽還在地里等著呢！”說完，我用力地在藍色水桶上拍打了一下。
父親放下手中的水管后，直接在手扶拖拉機的駕駛座上坐了下來。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在上衣口袋的煙盒里隨手一夾，便從里面抽出了一支香煙，右手剛把香煙放到嘴上，他的左手便從褲袋中掏出了打灰機?！氨摹保粋€火苗躥了出來，父親用力地嘬了一口后，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便夾著香煙從嘴上拿了下來，一陣青色的煙霧從父親嘴里噴了出來。父親的樣子很愜意，我卻看得很著急。既然父親不能從我的眼里看出我的焦慮，我只能將剛才的問題再重述一遍。
“那還能怎么辦？只能讓井休息一會再繼續(xù)抽咯！”說完父親又瀟灑地抽了一口手中的香煙。
“爸，要是按這種速度，我們恐怕用一上午的時間都不能將這些水桶灌滿。我媽還在地里等著咱倆拉水過去，咱倆倒在這打起了游擊？”我說話的時候悠哉的父親仍在繼續(xù)抽煙，看著他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我真的想奪過他手中的香煙將其擲在地上，最后再狠狠地在香煙上踩上幾腳。
“那你說怎么辦？”父親用冷酷的眼光望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就好像知道了我內(nèi)心剛才的那個想法似的，連說話都是冰冷的語氣。
“要不我們?nèi)ベI水吧！”農(nóng)忙的時候，有的農(nóng)戶家的井水比較旺盛，那些井里缺水無法正常種植玉米的人，都會開車到這些農(nóng)戶家去買水，說是買水倒不如說是交電費，農(nóng)戶會根據(jù)車的大小象征性地收一塊兩塊。
父親不說話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繼續(xù)等下去，我們一上午都灌不滿這些桶。如果我們現(xiàn)在去買水，可能為了種個地，他這幾天的煙資都沒了。父親猶豫了一會還是把手扶拖拉機開出了院子，我關(guān)上門后緊緊地跟了上去。
上午八點的太陽正朝氣蓬勃地散發(fā)著身上的光芒，門前的那條街道也被照得渾身發(fā)亮。我慢慢地從門前槐樹的綠茵下走了出來，夏日的陽光也慢慢地從我的頭部移到了后腳跟，我?guī)缀跄苊黠@地感受到陽光那富有溫度的陣線正隨著我的前進而往下移動的感覺，緊接著便是灼燒皮膚的火熱感。
“好熱??！”每當(dāng)夏季酷熱難耐時，我的嘴里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冒出這句口頭禪。緊接著我一路小跑，鉆進了另一個樹蔭。
“老周，你們這是干嘛去啊？”楊大伯光著膀子手里拎著二斤豬肉剛從集市回來，他應(yīng)該是這條街上除了我父親之外第二活躍的人了，每天中午他總會一手端著飯碗一手拎著椅子到我家門口的大槐樹下找我父親嘮嗑。
父親放緩了車速，“我打算先將玉米給種上，可家里的井不給力，還沒裝兩桶水就沒水了?！蔽壹业木坏较奶炀头λ?，這在那條街也早已經(jīng)是是人盡皆知的事了?！八晕掖蛩闳ベI幾車水先把玉米給種上?！备赣H說完最后一句話又重重地哀嘆了一聲?！鞍ィ ?p> “這好辦。我家井里的水很充盈，你來我家灌就行了。”楊大伯打開自家大門后，連連向我父親擺手?！澳丬囃４箝T口就行，我家的管子很長，能夠到?！?p> 父親熄車后從車上走了下來，楊大伯將水管遞給了父親，父親又將水管遞給了我。楊大伯關(guān)上水閘后他倆便到院子里抽煙了，只留下我一個人站在車旁給水桶里灌水。楊大伯家井里的水的確很充盈，冰涼的清水遒勁有力地順著水管沖進了桶里。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楊大伯家門口沒有樹蔭，我必須接受烈日給予我的饋贈。父親和楊大伯站在院子的陰涼處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四鄰八鄉(xiāng)最近的熱點新聞，他們進院子后的第二支煙快到燃到盡頭了，父親的左手伸進褲兜準(zhǔn)備去掏煙盒了。
“爸，灌滿了。我們趕緊走吧！我媽還在地里等著呢！”我的一聲怒吼立馬將兩人聊天的興致掃得一干二凈。楊大伯趕緊閃到一旁關(guān)了水閘。急急忙忙往外走的父親還不忘向后回頭揮手，“楊大哥，我今天有急事，等有時間咱哥倆再聊?！备赣H將我手中的水管遞給楊大伯后，就立馬去發(fā)動拖拉機了。
“沒事的，水不夠就來我這灌?！睏畲蟛舆^水管后并沒有馬上回去，而是站在原地等著我們離開。
”突突突，”手扶拖拉機吵鬧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充斥在我四周的空氣又開始沸騰了。
“對了，楊大哥，給你錢，水可以不要錢，但電費必須給你?！闭f著父親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張一元紙幣遞了上去。
楊大伯的臉色突然大變，“你這是干嘛？不用的，這太見外了?！币姼赣H一步步地逼了上來，楊大伯急忙撤回了院子，“咣”地一聲關(guān)上了大門。
“你家的電也不是白來的呀！”站在門外的父親試著轉(zhuǎn)動了幾下門環(huán)，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楊大伯已經(jīng)將大門鎖上了。
父親只好將錢重新揣回了褲兜，然后返回到駕駛座上。當(dāng)父親開車載著我離開時，楊大伯家的門縫里傳來了楊大伯洪亮的聲音，“水不夠就來灌，別見外?！?p> 父親開車載著我沿著通往鄰村新修的水泥路一路向東駛?cè)?，路兩旁幾戶人家的田頭停著幾輛手扶拖拉機，車上也都裝著大大小小的水桶?；旧隙际敲考业哪腥苏驹谔锏氐淖钋懊?，他們掄著鋤頭在前面不停地刨著有一定間隔距離的小坑，緊跟在男人后面的是小孩或者婦女，她們主要負責(zé)從手里拎著的紅色塑料小桶或者灰色瓦罐中掏出兩粒玉米種子，然后將其迅速地擲進小坑中，如果是小孩負責(zé)擲種，那他的后面往往會跟著一個負責(zé)澆水埋土的婦女。如果是婦女負責(zé)擲種，她擲完種后還要去車上取水過來給小坑里澆水，等水滲入土壤后再用土給小坑填平。
一條孱弱的小溪沿著村北幾近干涸的河道緩慢地向東流去，當(dāng)它到達村莊東北半山坡那棵百年柿子樹的腳底時，又徒然轉(zhuǎn)彎，順著河道的方向直奔南坡而去，這段南北走向的河道便成了我村與鄰村的界限。當(dāng)父親開著手扶拖拉機駛過那唯一一座與鄰村相連的拱橋時，當(dāng)我看著小溪沿著南坡腳下的土埂繼續(xù)向東流淌時，拖拉機突然一個轉(zhuǎn)向?qū)⒛赣H帶入了我的視線。
烈日如同懸掛在半空中的一個大火爐，田中也隱隱升起了騰騰的白氣，母親拋下了鋤頭正戴著草帽癱坐在田中的麥壟上，她無精打采的樣子，就像一株幾近焉了的芭蕉，正在等待雨水的救援。我能確定在我們出現(xiàn)之前她一直都在注視著村頭的這那座拱橋，我也能確定在她看見我們之后，她的眼里一定閃起了光芒。母親坐了起來沖到了地旁的小道上連連向我和父親招手，父親見狀也急忙加大了油門。
“你倆怎么回事？拉車水都拉半天？”母親一臉無奈地看著我倆，還沒等父親將車停穩(wěn)，她便走了上來打開了一桶水，隨后將整個臉沒入了水中。
“你也知道咱家的井不給力，只是沒想到一到夏天竟是如此地不給力。連三桶水都灌不滿。就這一車水，還是我和鎬鎬廢了很大的勁找來的?！备赣H解釋的同時還不忘給我使眼色讓我?guī)兔忉?，但我一想起他剛才留我一個人站在太陽下，他和楊大伯在院內(nèi)抽煙的情形就來氣，我直接將臉轉(zhuǎn)向一旁不接他的話茬。父親繼續(xù)用他那滿是無奈的表情來回比劃著，可是并沒有人回應(yīng)他。母親似乎根本就沒有聽進去父親講的什么，她只顧埋頭喝水。
“慢點喝，別嗆著。這桶都是干凈的?！备赣H又沒話找話了。
當(dāng)母親站在我旁邊喝水時，我都能感受到從她身上輻射到我身上的熱量。
“媽，對不起，我和爸因為一點事兒耽誤啦！”一想到讓母親在烈日下多等了半個多小時，我心里充滿了愧疚。
母親終于把頭從桶里探了出來，通紅的臉頰上掛滿了水珠。她帶著一種請求的目光看來我一眼，“兒子，沒關(guān)系的。現(xiàn)在你能不能用瓢舀點水讓我洗下手和脖子?！边@時，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的手上全是灰塵，脖子上也掛滿了汗珠。
“你直接把手放進桶里洗得了?！备赣H說著指了指剛才打開的那桶水。
母親伸出沾滿灰塵的雙手向父親示意了一下，“這太臟了，如果把水弄臟了別人就沒法喝了?！?p> 我理解母親的意思，趕緊舀著一瓢水湊了上去，“不，不在這。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們拉水也不容易。”
母親是個簡樸的人，只是有時她過分節(jié)儉的舉動不免令我心煩。同時母親也是一個倔強的人，如果沒有按照她的意思去做的話，她是肯定不會配合的。最終我還是端著水瓢和母親一起走到了田中的小坑旁，我傾斜著水瓢讓水匯成一股細流澆到了母親的手上，母親輕輕地摩挲著雙手，夾帶著泥土的水最終都流到了小坑中。母親的手洗干凈了，我將瓢里剩余的水分撥倒進了母親的手心，她用那沾滿清水的雙手擦拭了幾下脖子，這也算是給脖子降溫了。
太陽升的越來越高，陽光也越來越強烈，我開始懷念家門口大槐樹下那一陣陣從我身上掠過的清風(fēng)，懷念清風(fēng)吹過樹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但這一切離我太遙遠了，我在悶熱的環(huán)境中根本找不到一點風(fēng)的蹤跡。幫母親洗完手后，我趕緊用紅色塑料小桶盛了半桶玉米種子，我要先從地頭給母親刨的小坑里面擲上兩粒種子。
“鎬鎬，你要干嘛？”當(dāng)我正要開始的時候，母親突然喝止了我。
“撒種子??！”我捻起兩粒玉米種子拋進了坑底。說實話，我還挺喜歡拋玉米種子的，這和我小時候玩的玻璃彈珠有異曲同工之妙。
“先別撒。你這樣會在澆水的時候把種子給沖走的?！蹦赣H自從洗完手后就一直癱坐在地上。
“別人家都是先撒種子再澆水，這不會有錯的?！闭f話的同時我又捻起了兩粒種子。
“鎬鎬，你媽說的沒錯。你就別和你媽犟了，她畢竟種了十幾年的地了。”這是父親的聲音，他正站在車旁招呼我過去接水。
無論干活順序怎樣安排，活的總量沒變，那就姑且先聽母親的吧！我將紅色塑料小桶放在地頭，然后跑到車旁從車廂上拿了一個綠色小桶下來。
“來，過來，我負責(zé)給你倒水。”盛水的桶有點大，父親剛開始往外倒水的時候有點不好把控力度和方向。
我趕緊將綠色小桶放在車旁然后伸手去幫父親。那年，即將十八歲的我長著瘦高的個子，細長的胳膊更加襯托了我的軟弱無力。結(jié)果很明顯，即使我倆個人也無法將桶里的水倒出來。
“哎！還是把瓢拿來往外面舀吧！”父親說完深深地嘆了口氣。
一瓢，兩瓢，三瓢……十幾瓢后，綠色小桶裝滿了。我拿著水瓢拎著水桶來到了地頭。
“媽，每個坑里澆多少？”我望了一眼仍坐在原地的母親。
“兩個坑一瓢水?！碧锢锿蝗还纹鸬囊魂嚬诛L(fēng)淹沒了母親的聲音，母親最后只好伸出兩個手指向我示意。
母親刨的坑剛好也是半瓢水的份量。一開始我倒水倒得很急，把我之前擲在坑底的種子一下子給沖了出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還要彎腰把沖出坑的種子拾起來重新放回坑中。的確有很長時間沒下雨了，剛倒入坑中的水轉(zhuǎn)眼便滲到地底下。太陽仍在炙烤著我的后背，我卻一直在幻想，如果我能化成一條魚躲進海底就好了。
“鎬鎬，別墨跡了。還沒等你澆完水，坑里的水就要揮發(fā)完了?！蹦赣H的一番話吵醒了正在做白日夢的我。我要加速干活了，我?guī)缀醵寄芨惺艿郊议T口那兩棵大槐樹下的涼風(fēng)對我的召喚。
“不行，這樣還是不行。要不你澆完兩桶水后，先把澆過水的坑里埋上種子，然后再繼續(xù)澆水。這樣可以減少水分揮發(fā)?！蔽夷芨惺艿较娜贞柟獾膹娏遥驗樘柨镜奈业暮蟊扯加悬c發(fā)燙了。母親說的對，如果我先給所有的坑里澆完水，然后再去拋種埋土，那估計我先前澆到坑里的水都給太陽公公吸走了，所幸的是往坑中拋玉米種子是我最喜歡的農(nóng)活了。
“媽，種子的包裝袋上寫的發(fā)芽率大于98.7%，那為啥我們要種兩粒種子呢？根據(jù)概率，我們只需種一棵種子就可以了，這樣我們還可以省點種子錢。”曾經(jīng)在數(shù)學(xué)課上我學(xué)過概率，我相信利用我學(xué)過的知識一定能說服母親改變之前的決定。
“不行。如果到時候有的種子沒發(fā)芽咋辦？”母親仍坐在原處，她的聲音有點顫抖了，臉色也有發(fā)白。
“98.7%的發(fā)芽率，也就意味著一百棵中最多才有兩棵不能發(fā)芽。”我仍在炫耀著我數(shù)學(xué)課上學(xué)到的概率知識，希望母親能同意我的想法。
這次母親坐在原地沒有說話。父親卻急忙開口了，“孩他娘，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臉色蒼白，你不會是中暑了吧！”。
母親揮了揮手并沒有說話，只是她坐著時的后背越來越彎曲了。父親迅速從桶里舀了一瓢水走到母親跟前，“天太熱了，你再喝點水吧！”
母親沒有抬頭看父親，她只是向父親擺了擺手?！皣W啦”，我爸將一瓢水澆到了母親的頭上，“你先回去歇著吧！等我和鎬鎬忙完這些就回去了?！?p> 被水澆濕的長發(fā)與衣領(lǐng)緊貼著母親的頭皮與肩膀，母親那樣子顯得略微有點狼狽，不過她好像瞬間有了點精神。“不用，我真的沒事?！蹦赣H決定最后和我們一塊回家，母親說話的聲音也比之前響亮了。
經(jīng)歷了二十多年的夫妻，父親早就領(lǐng)教過母親倔強的性格，只要她說定的事一般都不會改變。這下父親也不再專門侯在車旁幫我打水了，他拄著拐杖來到了地里，“鎬鎬，你把桶給我，我負責(zé)撒種埋土，你只管澆水就行了。我們快點干，早點干完早點回家?！?p> “爸，那邊還剩一小片沒有刨坑呢！”我指了指母親前面的那片地頭，一共三分地，我們?nèi)齻€人一上午沒有干完。
“太熱了，忙完趕緊回去，你媽都快中暑了。”父親說話時故意壓低了聲調(diào)，他不想讓母親聽見我倆的談話。
我感覺我的后背都快燃燒起來了，太陽公公不停地在我后面用一根無形火鞭抽打著我的后背。這次為了我自己能早點擺脫這水深火熱的環(huán)境，也為了母親能早一刻到家，我就像打了雞血似的不停地往地里拎水，母親刨好的坑都被我澆過一遍后，我將綠色水桶扔回到了車廂里。本以為撒個種子埋點土是一件很輕松的活，父親能很快地處理好這件事，但當(dāng)我回頭看時，發(fā)現(xiàn)他正右手拄著拐杖左腳慢吞吞地往坑里埋土。田里的地本來就坑坑洼洼的，有的土實有的土虛，父親拄著拐杖左腳離地時很難保持平衡。
“爸，我來幫你?！蔽覜_到父親面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塑料桶，迅速地從桶中掏出了兩粒種子，“嗖”地一下，種子已被我準(zhǔn)確無誤地拋進了坑中。最后埋土就很簡單了，我的左腳輕輕一推，預(yù)留在坑邊的小土堆被我重新填回到了坑中。
“鎬鎬，你干活就不能細心點？你把土坷垃踢到坑中玉米還怎么長得出來？”由于很久沒有下雨，母親刨坑時帶出的很多都是土坷垃。
“爸，你要相信生命的頑強，書上還寫了小草頂開石頭茁壯成長的故事呢！”我記得很清楚，小學(xué)的語文課本就是這樣寫的。
“一派胡言。像你這樣把一塊土坷垃壓在種子上，絕大多數(shù)是不會發(fā)芽的，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是頑強的?！?p> “可是……”我剛試圖狡辯一句，父親立馬打斷了我。
“沒有可是。做一件事就要有始有終，你要么不做，要么就把它做好。如果因為你這一個小錯誤，種子最終沒有發(fā)芽，那么大家的汗水就都白流了。”滿臉烏云的父親越說越認(rèn)真，最后他拄著拐杖走了上來，身子微斜，右手用力地撐著拐杖，左腳尖慢慢地將坑旁的細土踢回了坑內(nèi)。
父親臉上的烏云還未消散，我知道如果我不按父親的要求來，我就不用再繼續(xù)干下去了，如果只讓父親一個人干，那我們可能就要等到午后才能回家了。還是按父親的要求來吧！否則到補苗的時候，在太陽下受苦的還是我們。我用力的跺了一腳土坷垃，本想將它踩碎，誰知道土坷垃太硬了，竟被我一腳跺進了小坑的虛土中，這個比石頭還硬的東西還是不要招惹它了，我彎腰把之前填到坑中的土坷垃都給扣了出來放到了一旁，然后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往坑里埋了些細土。終于，母親刨的坑都撒上了種子埋完了土。
“媽，我們可以走了?！蹦赣H好像沒有聽見我的呼喊聲，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
“孩他娘，我們回家了?！备赣H又叫了一邊。母親微微搖晃了一下身子，接著身子突然往前一頃，“哇”的一聲把之前喝進肚子里水全給吐了出來。我趕緊沖了上去，用手不停的拍打著母親的后背，“媽，你沒事吧！你別嚇我??！”
父親拄著拐杖緊跟著就跑了過來。
“沒，我沒事，可能是中暑了?！蹦赣H胃中的水都差不多吐完了，只是她的臉仍緊貼在膝蓋不肯起來。
“不是讓你早點回家歇著嗎？為啥非要在這呆著呢？”父親的臉上寫滿了擔(dān)心，語氣中卻充滿了責(zé)備。
“我擔(dān)心你倆干不完，所以想留下來幫幫忙。但沒想到……”母親說話的聲音很輕，充滿了自責(zé)與愧疚。
“鎬鎬，車?yán)镞€有水嗎？趕緊去舀一瓢過來?！?p> “不，我不喝水。”母親雖然不停地搖頭，父親還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去打水。
我端著瓢水走了上來，母親一直沒有抬頭，父親將水接過去后便蹲了下去坐在了母親的旁邊?！皼]說讓你喝水，你先用水洗洗臉吧！”直到此時，母親才將頭漸漸地抬了起來，一副蒼白的臉上掛滿了汗珠，被汗水浸濕的鬢發(fā)仍緊貼著頭皮，她伸出雙手連續(xù)從瓢里掬出幾捧水澆到自己的臉上、脖子上甚至頭頂上，可能這些水帶走了母親身上的燥熱，她的臉色漸漸好轉(zhuǎn)了一些，雙眼平視著遠方，雙手也不再掬水了。父親頭也不回地就把瓢遞給了我，“孩他娘，你好點了嗎？能走到家嗎？”一貫大男子主義的父親此時卻顯的格外溫柔。見母親點了點頭，他右手先拄著拐杖站了起來，接著彎腰扶著母親的胳膊幫她站了起來，兩個人一搖一晃地開始往家的方向走去。突然母親回頭了看了一眼手扶拖拉機然后對著父親的耳朵低聲說了些什么，父親搖了搖頭最后無奈地松開了母親的胳膊轉(zhuǎn)身向我這走來。
“鎬鎬，你就別坐車了，你去扶著你媽給她送回家。我還要把拖拉機開回去呢?！笨粗赣H離去的背影，我還以為父親忘了我和路邊的手扶拖拉機呢？手扶拖拉機的車廂此時已被太陽烤的發(fā)燙，即使父親不說我也不愿意坐，更何況走田間小路能比手扶拖拉機早到家。我急忙趕上母親，然后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雙手扶著母親的胳膊，跟隨母親的步伐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就在這時，身后突然響起了手扶拖拉機的突突聲，父親火急火燎地開著手扶拖拉機離去了。
平時我做什么事性子也急，特別是夏天在太陽下行走，我往往走得像陣風(fēng)一樣來減少太陽的照曬。由于母親差點中暑，為了扶她我不得不將自己的步子減小，速度也放慢了下來。
火辣的太陽如影隨形地跟隨著我，我?guī)状蜗霐v著母親走快些，母親卻仍是按之前的速度艱難地向前邁進著，甚至我的雙手都能感受到她身體的越來越沉重了。我家到河邊的距離差不多有五百米，我倆差不多走了十分鐘。
“媽，我們到河邊的那塊石頭上歇會吧！”我指了指著河邊一塊干凈的青石，青石剛好躺在楊樹的綠蔭下。
母親先是到河邊洗了洗臉然后便一屁股地坐在了青石上。我也有點累了，我趴在河邊用水沖洗了臉、手、胳膊、脖子，但感覺都不過癮，我直接將頭完全浸入水中。
“別這樣，小心感冒了。”母親有氣無力地從口里吐出了這幾個字。
“不會的，大熱天的怎么可能會感冒。”我將還沒淋干的頭發(fā)往后一撩便退回到了樹蔭里。
都說快樂的時間總是短暫的，而痛苦的時間卻是漫長的。雖然十分鐘的快樂和十分鐘的痛苦時間是相等的，但是痛苦顯得更加刻骨銘心和漫長。
那天中午母親在河邊休息了十分鐘，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我數(shù)了一會兒河中的浪花拍打在同一塊石頭上的次數(shù)，水中成群的蝌蚪游來游去追逐水面上氣泡的圈數(shù)，甚至青蛙從河流北岸跳到南岸所用的步數(shù)，這些都在我用來打發(fā)時間的統(tǒng)計范圍內(nèi)……
“走了，我們該回去了。”母親突然站了起來開始向家的方向走去。
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頭發(fā)上的水已經(jīng)被曬干了?！皨專悴辉傧匆幌聠?？”
母親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向前走，我趕緊跑到河邊再一次地將頭扎進了水中，這次還沒等水從頭發(fā)上淋干，我便頂著滿頭濕發(fā)追趕上了母親。母親不需要我的攙扶了，她的步伐也比之前輕快了許多。過了河之后，我家的房子也越來越近了，穿過房后菜園子邊的小樹林，再穿過胡同就到我家門口槐樹的樹蔭下了。沒想到這次是父親先到的家，父親到家后一直站在胡同口等我們，當(dāng)他看見母親后，滿臉焦躁不安的表情瞬間消散了。
“你打算回家歇著還是在樹蔭下歇著？我椅子都給你搬好了?！备赣H指了一下大槐樹下那把空著沒人坐的紅木椅子，母親直接走過去坐了上去?！皩α?，今天中午我來做飯。”
母親慢吞吞地回了一句，“家里沒面條了?！?p> 每天家里吃的面條都是母親當(dāng)天中午搟的，當(dāng)母親聽到父親要做飯時瞬間從椅子站上起來，父親又將母親按回了椅子上，“沒事，我已經(jīng)讓孩子們?nèi)ベI掛面了。”父親平時很少做飯，在農(nóng)忙的時候經(jīng)常做的也就是最省事的拌面。我返回客廳找到了柜子里的醫(yī)藥箱，去年買的一盒藿香正氣液還完整地躺在盒子里，我打開盒子取出一支后，轉(zhuǎn)身又跑了出去。
“媽，你不舒服就喝支藿香正氣液吧！”我將藿香正氣液遞了上去，母親看了一眼，并沒有接。
鍋里燒著的水還沒有開，父親正站在門口等小妹買面條回來?！昂⑺铮较阏龤庖菏菍Ｖ沃惺畹?，你就喝點吧！喝點就不那么難受了?！?p> 父親接過我手中的藿香正氣液，親自遞到了母親面前。母親推脫不過只好將藿香正氣液接過來并插上了吸管，剛吸了一口母親臉上便露出了一副猙獰的表情，過了兩秒，母親才將口中的藿香正氣液咽了下去。
“太難喝了，從沒有喝過這么難喝的藥?！蹦赣H審視著手里還剩下的半支藿香正氣液，還在猶豫要不要繼續(xù)喝下去。
“快，鎬鎬，去客廳把我給你媽晾的綠茶端來?！彪S著父親的手一揮，我便像離弦的箭一樣彈開了，沒走幾乎我便停住了腳步回頭對父親說：“爸，醫(yī)生是不是說過喝藥的時候不能喝茶?！?p> “嗯……”父親望著手里仍握著半支藿香正氣液的母親猶豫了一會，“好像是有這么個說法?！?p> 母親用力一吸將剩余的半支藿香正氣液全都吸進了嘴里，頭一揚口中的藿香正氣液又全部吞進了肚里，這次母親沒有露出那副夸張的表情，不過從她卡頓的動作中，仍能感受到藿香正氣液難以下咽的味道。那天中午我主動幫母親端飯，由于母親之前特意交代讓我在她的拌面多加些湯，所以我就給她的碗里加了半碗多的面湯。誰承想當(dāng)母親端著飯碗時，她只是把碗里的湯全給喝了，碗里的面條幾乎沒動。
“怎么不吃了？是不是味沒調(diào)好？”母親剛將飯碗放在地上，父親便說話了。我趕緊停止往嘴里夾面條，將埋在碗里的臉抬了起來看著母親，生怕是我將她的拌面給調(diào)錯了味道。
“不是，是我沒有胃口，再吃的話我馬上就要吐出來了?！蹦赣H起身的同時也端起了放在地上的碗，“我回去躺會，等我下午餓的時候再吃?！?p> 那天中午自從母親回屋后，父親的話變得比以往少了許多，對于在大槐樹下納涼的街坊鄰居所拋出的話題，他也懶得應(yīng)付。那天中午，我和父親在母親回屋后就沒了胃口，以往農(nóng)忙時兩碗面條才夠吃的我倆，那天中午都吃了一碗便關(guān)灶熄火了。我吃完飯就回屋躺著了，父親卻突然在院子里打開了水閘，他要往手扶拖拉機車廂的空桶里抽水，嘩嘩的水流聲一下子讓我想起了中午在河邊觀看浪花拍打石頭的情形，那散落的水花就像是從母親的空中吐出來似的。昨晚熬夜又忙碌了一上午的我早已筋疲力盡，此時我本想趁午休這段時間打個盹兒，卻沒想到父親在院子里制造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
“爸，你中午不歇會嗎？”以往這個時候父親早比我進屋午休了。
“我趁著這段時間先抽點水，等下午睡醒的時候再抽點。對了，下午咱倆去把剩余的那點地的玉米給種上，就讓你媽在家休息吧！”父親詳細的說著自己的計劃，我心里卻有說不出的無奈。讓母親在家休息我沒意見，但這樣的話我需要干的活好像又增加了。
水流的嘩嘩聲還沒持續(xù)十分鐘便停止了，父親嘆息了一句：“井里怎么又沒水了?！彼滤l后就回屋休息了，世界總算安靜了下來，我雙眼的眼皮又開始打架了，哈欠也隨之而至，不想太多啦！我要享受這短暫而寶貴的午休時間了。
在連續(xù)做了幾個無疾而終的小夢后，我的耳畔又響起了父親那獨特的腳步聲，沒過兩分鐘水流沖擊水桶的聲音也開始了。我知道到了我該起床的時間了，但我還想趁著父親抽水的這段時間，趁著這個間隙，將我的美夢再繼續(xù)做下去。
“鎬鎬，該起床了。”父親對著我臥室的窗戶喊我了一聲。
“行，我知道了。”回答的很誠懇，我身體卻依然很誠實地躺在床上。
“突突突”，手扶拖拉機的聲音就像深水炸彈一樣在這個沉悶似海的午后接連不斷地爆炸了。被吵的睡意全無的我麻利地從床上跳了下來，跑到院子里用涼水洗過臉后就又趕緊跳到了車廂里。就在這時母親從屋里走出來了。
“等我會啊！等我洗把臉就來?！蹦赣H的臉色好了一點，但走起路來身子仍有點搖晃。還沒等母親走到院子的太陽地我就趕緊喊了起來，“媽，你回去歇著吧！下午不用你去了?！?p> “欣怡，你回去歇著吧！地里剩下的活我倆干就行了。”父親很少叫我母親的名字，不過當(dāng)從我父親嘴里喊出母親名字時，聽起來很順耳也很好聽。說完父親就放下了手扶拖拉機的離合器，我倆迎著太陽一路向西而去了。
上午的那塊地還有一小片沒有刨坑，父親讓我先坐著歇會他要先下地刨坑。刨坑是個技術(shù)活，刨坑時要順著麥茬刨，坑的大小深淺也要合適，坑的距離最為關(guān)鍵，它決定了玉米成熟時的密度，同時也決定了玉米的產(chǎn)量。父親掄起鋤頭用力地砸向了地面，坑沒刨好一塊石頭倒是被擊飛了起來?！皼]想到地頭會這么硬，都怨收割機和手扶拖拉機在地頭來回跑，把地面都給碾實了。”父親自言自語地說了一通，然后又掄起了鋤頭狠狠地砸向了原地，一個小坑總算刨好了。刨了十幾個坑后父親便累得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挽起衣角擦過臉上的汗水后，父親便從褲兜里掏出了一支煙點了起來。我們是四點從家里出發(fā)的，按父親這速度又要干到日落了。
“爸，你先歇會吧！接下來讓我刨會。”我從父親手中接過鋤頭后，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將鋤頭砸向了地面，地面的確很硬，在承受我奮力一擊后只掉了一塊地皮。
“哈哈，你這樣是不行的?！睕]想到剛才的一幕都被父親看見了。
“你的雙腿要用力地向后蹬，你的胳膊要牢牢地把持著鋤頭，雙眼緊視前方，下手要穩(wěn)準(zhǔn)狠。”
我按著父親所說的方法試了一遍，這次效果好了一點，刨的坑變深了。當(dāng)刨完十幾個坑后，我便累的趴在豎立的鋤頭上再也直不起腰，我看著掄了三次鋤頭才刨成的坑，樣子還是和父親刨的差了許多。
“鎬鎬，你累了吧！還是讓我來吧！”父親中指一彈便將煙蒂彈飛到了草叢里，他接過我手中的鋤頭后便開始干了起來。刨坑這個活的確不適合我，我就負責(zé)澆水埋種好了。水還是按照上午的份量澆的，只是下午刨的坑有點小，我要等水滲下去之后再澆第二遍。干完最輕松的撒種子活之后，我就開始埋土了。由于地面比較硬，刨出來的土幾乎都結(jié)板結(jié)塊了。
“鎬鎬，上午不都說過你了么？這樣是不行的?！碑?dāng)我將結(jié)板結(jié)塊的土踢進坑里時，不小心被直腰喘氣的父親看見了。
“這土太硬了，我也沒辦法。”我感覺很委屈，對那些用腳跺都沒用的土坷垃我是真的束手無策了。
父親將鋤頭遞給了我，“你可以用這將土坷垃搗碎后，再將土踢進坑里。土坷垃直接踢進坑中，玉米種子是無法發(fā)芽長大的?！?p> 按著父親的方法我倆總算是將地頭的玉米給種上了。太陽已落至西山，空氣的溫度也漸漸降了下來，地里的人們正揮舞著鋤頭在刨坑，有的人擔(dān)著扁擔(dān)挑著水來回穿梭在麥隴上，有的人手指在空中舞來舞去地撒玉米種子，有的人則跟在最后面正用腳埋土。
“我們現(xiàn)在回去嗎？”不知為何，父親突然問了我這么一個奇怪的問題。
“回去吧！我們的活都已經(jīng)干完了?！北M管我的語氣表現(xiàn)得很平靜，但還是掩蓋不住我臉上露出的興奮與激動，下午我干得這么積極不就是為了能早點回家歇著么？
“這會涼快了，我們要不去那塊地再干會？”父親指了一下離我們這不到三百米的我家的另一塊地?！俺眠@會涼快我們可以多干點，白天天熱的時候我們就可以……”
沒聽父親說完我就打斷了他。“不干了，為啥每次都是這樣。說好干完這塊地就讓回家的，為啥干完后又開始加碼?！蔽业谋亲右凰嵫蹨I瞬間涌了上來。
父親被我突然的情緒變動給嚇愣住了幾秒，佇立在晚風(fēng)中的他想說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開口。最后他只好去發(fā)動手扶拖拉機準(zhǔn)備回家了。這時我的腦海中卻突然想起了差點中暑的母親、想起了上午我被烈日炙烤汗水落入泥土的情形、想起了我頭頂?shù)暮诎l(fā)被曬得發(fā)燙以及被汗液浸濕的短袖緊貼在后背上黏糊糊的感覺。這一切都在說服我，此時是干活的最佳時機。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響了起來，父親已經(jīng)回到駕駛座上了。
“爸，我們?nèi)ハ聣K地吧！趁現(xiàn)在涼快我們再多干會?！蔽艺f話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行，一切都聽你的?！备赣H的臉上瞬間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由于兩塊地離得不遠，我不打算坐車，父親開著手扶拖拉機先走了。
另一塊地的地面沒那么硬，父親一口氣就把地頭全刨完了。傍晚從河邊吹來的清風(fēng)使我感覺精神抖擻，我提起水桶緊追著父親的步伐。父親在我的窮追不舍下不得不繼續(xù)順著麥茬往前刨坑，地頭刨好的坑里的水全都滲下去了，我回到車上拎起裝著種子的紅色塑料小桶開始從地頭撒種埋土?！巴煌煌弧?。隔壁不遠處的一戶農(nóng)家要開車回去了。
“鎬鎬，你累嗎？要不我們現(xiàn)在回去吧？”直到此時父親才停下來休息一會。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月亮從東方的山頂上冒了出來，我不累，相反在晚風(fēng)的吹拂下，我干得很起勁。
“車上還有兩桶水，我們把水澆完再回吧！我可不想把從家里辛辛苦苦帶來的水再帶回去。”說話的同時我也沒停下手中的活。
其實父親刨的坑已經(jīng)夠多了，剩余的兩桶水都不夠使的。但他可能是被我的精神狀態(tài)給帶動了起來，他從口袋中抽出一支煙點了起來，然后叼在嘴里又繼續(xù)掄著鋤頭開始刨坑了。
“爸，水已經(jīng)用完了。我們回家吧！”當(dāng)我埋完最后一個澆過水的坑后，我向父親發(fā)出了回家的信號。隨即父親停止了手里的活，扛起鋤頭向我這邊走來。那晚自從我坐到車上的那刻起，就感覺手腕、肩膀、以及大腿都有點酸痛，身體也感覺很疲憊。
雖然很疲憊，但心里卻充滿了成就感。
那晚我們還是趁著月光，吹著晚風(fēng)回到的家。母親早已打開了院子的燈，敞著紅色大鐵門，坐在門口的燈光下等著我們的歸來。當(dāng)拖拉到達門口時，母親急忙站了起來拎著凳子站在一旁給我們讓路。
“你倆咋回來這么晚呢？就剩一個地頭了，我估摸著下午六點半的時候你倆就該到家了，誰知道一直不見你倆身影?！?p> 自從我倆到門口，母親便一直絮叨著，在手扶拖拉機“突突突”聲的打壓下，我倆沒有力氣去大聲回復(fù)母親。父親一個轉(zhuǎn)彎將車開進了院子，母親還在不停地絮叨著，“我一直納悶是不是手扶拖拉機壞在地里了。再不回來我就去找你們了。”父親將車停好后便將車熄火了。
“沒有。我和鎬鎬早就把那塊地給干完了。當(dāng)時天還比較早，我倆就直接去下一塊地了?！睕]想到父親在忙碌了一個下午后，在轉(zhuǎn)頭向母親解釋的同時仍充滿耐心，臉上也一直掛著溫柔的露著八顆牙齒的笑容。
“是的，另一塊地的活我們也干了不少了。”我從車上跳了下來的同時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媽，今天下午感覺怎么樣？”
“不用擔(dān)心，我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母親微微一笑，“你倆趕緊洗手吧！咱仨準(zhǔn)備吃飯。”
母親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女人，每次她都會等父親回家一塊吃，如果我和小弟小妹餓了會讓我們先吃，她會繼續(xù)等我爸回來再吃。
我洗過手和臉后就去搬桌子了，母親則在廚房一直忙著給我們盛飯。父親洗完后卻拉著水管走到了車旁。
“鎬鎬，把水閘合上，我先給桶里抽點水，等一會吃完飯再抽一波?！备赣H總是不按常理出牌。我合上水閘后便坐下吃飯了，母親坐在院子里仍要等父親忙完一塊吃。還是和往常一樣，不到十分鐘井里便沒水了，這次沒等父親開口我便關(guān)上了水閘。我平時吃飯很快，有時著急做某件事吃得更快。那晚當(dāng)父親剛坐下吃飯時我便已經(jīng)吃完了，放下飯碗后我便端著洗腳盆去洗腳了，我要早點奔向我的那張舒適愜意的大床。
沒過多久父親和母親也吃完了晚飯。母親刷完鍋就回屋休息了，父親在院子里洗過腳后就開始抽煙思考人生了，同時他也在等井里的水回泛回來。那晚我太困了，還不到十分鐘我就關(guān)了刺眼的臺燈。沒過多久我就在夢中隱隱約約聽到父親抽水時水流“嘩嘩”的聲音，管它呢！誰也拉不住我要繼續(xù)向前做夢的決心。
天蒙蒙亮父親便又在院子里抽水了，這次父親是在母親起床做早飯之前起的床。我剛好起床如廁，看見正握著水管往車廂水桶里抽水的父親?！鞍?，你怎么起這么早？”
“我想趁早上涼快去把玉米給種上，你覺得怎么樣？”講完后父親望了我一眼。我很不喜歡夏天，不喜歡夏天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它的酷熱。有人說胖人怕熱，有機會我一定會反駁他，因為我就是那一個反例。
“行?。 敝灰獩隹?，讓我怎么干都行。
母親也起床了，她要和我們一塊下地干活。剛開始父親堅決不同意，他覺得母親剛中過暑應(yīng)該在家好好休息，兩人還為此爭吵了幾句，但母親決定了的事是任誰都改不了的。
我們?nèi)齻€人分兵兩路出發(fā)了，父親開車載水走大路，我和母親走房后直通田野的那條林間小道。沒想到大早上地里都是彎腰干活的人，母親的到來使我們?nèi)齻€人的分工更加明確了，母親仍負責(zé)刨坑，我負責(zé)澆水，父親負責(zé)撒種埋土。早上的水還有點冰，涼得我都懶得碰它；中午的水卻是溫的，為了躲避酷熱我恨不得時時刻刻浸泡在水中，可能生活總是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與不能承受之重之間來回徘徊吧！
“欣怡，你還行嗎？要不咱倆換換吧！你來撒種我去刨坑?！备赣H叫得很大聲，母親卻像沒聽見似地繼續(xù)賣力地掄著鋤頭。
那天早上我們就像在賽跑似的一個追著一個。母親干完活以后就開始坐在地頭的那一片青草上休息了，還等母親休息五分鐘父親又開口說話了?！靶棱凑阋膊蛔?，你先回去吧！”
母親就像沒聽見父親說話似的，從身后抽出了一根狗尾巴花捏在手里，手指不停地撫摸著上面柔軟的絨毛。“老二老三還在家等著吃飯上學(xué)呢！他們八點就要上課了?！蹦赣H一個轉(zhuǎn)身將狗尾巴花扔到了地頭干涸的水渠里，隨后站了起來雙手拍打了幾下屁股上的灰塵，扛起鋤頭頭也不回地沿著水渠旁的一條小道回家了。
母親走遠了，我回頭看一眼愁眉苦臉的父親?！鞍?，我媽怎么了？為啥大早上你和她說話她都不理你？”
父親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斑€不是早上在家的時候，因為不讓她下地干活我倆拌了幾下嘴。我當(dāng)時可是心疼她?。∽蛱焖诘囟肌备赣H說話時雙眉緊縮著，臉上也寫滿了心疼。
“沒事的。你這樣也是為她好，她會理解你的良苦用心的?！蔽依^續(xù)埋頭澆水了。一桶水很快就澆完了，當(dāng)我拎著桶從父親身旁經(jīng)過時，發(fā)現(xiàn)他正望著母親的背景發(fā)呆。“爸，放心吧！我媽會理解你的。同時，我感覺我媽非要下地干活可能是想幫幫咱倆，畢竟這塊地比昨天的那塊大多了。”父親馬上回過了神，啥話也沒說，繼續(xù)撒種埋土了。
由于早上有母親的幫忙，可能也由于早上比較涼快，我們干活的效率都提高了不少，最后我們是在母親剛做好早飯時回的家。我洗了一下手就坐下吃飯了，父親洗過手和臉之后仍是拎著水管繼續(xù)往桶里抽水。那天早上母親沒有和父親一塊吃飯，她給我和父親盛完飯后就去房后的菜園子了，以前她和父親吵過架后，也總會尋找一個理由避開和父親同時在餐桌上進餐。
吃完飯后已經(jīng)九點多了，太陽揮灑著橙黃色的陽光又如約而至地來到。我吃過早飯后就直接退回了臥室，母親刷完鍋后拎著凳子去門口乘涼了，父親則在給桶里抽完一波水后也進屋里喝茶了。大概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父親從屋里走到了院子。
“先生們，女生們，我們開始下地干活吧！”平靜的如同湖面一樣的院子和房屋被父親這一句話瞬間給砸碎了。母親拎著凳子從門口匆匆地退了回來，我卻躺在臥室的大床上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吶喊聲。
“爸，這馬上都中午了，沒必要再下地干活了。最近天都比較熱，萬一再中暑咋辦。我們以后就在大早上或者接近傍晚時下地干活，雖然時間短，但是效率高啊。！”見父親站在院子里沒有回應(yīng)我，我便繼續(xù)咆哮道：“咱家一共也就三畝地，沒必要那么拼。”父親被我滿口胡謅的大道理給說服了。一方面是因為家里的井不給力，到現(xiàn)在車廂上的水桶還沒都裝滿水；另一方面是由于昨天母親中暑的情形在他心里留下了陰影。
不過父親還是沒好氣地回我了一句，“可以。只要你能記住你說的話就行，別讓我們大早上叫你好幾遍都叫不醒?！闭f完父親回屋給剛才的茶杯里填滿了茶，然后把鞋一脫躺在沙發(fā)上開始睡覺了。母親拎著椅子又去門口乘涼了。
剩下的幾塊地就是按著剛才我所提的建議進行的，雖然我晚上熱的睡不著，早上仍要被父親叫好幾遍才能起床，但最終所有的玉米都給種上了，接下來我也可以休息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