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17完）

　　而卡那人所回報的不止是“信仰”。

　　起初，神讓他們將有罪之人丟入塔琺只剩白骨的巨口中，因為這樣才能洗凈他們的罪孽。

　　他們毫不遲疑地服從了——即使神所定的“罪名”越來越多。

　　而后，神把手伸向了他們的后代。

　　卡那人原本是個繁衍得極快的種族，后來因為生存的壓力和某些方面的退化，他們改變了孵化的方式，只有被檢查后確認為“優(yōu)質(zhì)”的魚卵，才能有孵化的機會，而在他們的神明“歸來”之后，選擇權(quán)便交在了奎恩那的手中。

　　所謂的凈化儀式也不過是一種挑選，剩下的便消失在骨骸之下，成為其他魚卵的養(yǎng)分。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些卡那人開始發(fā)現(xiàn)，被選擇出來的魚卵越來越少——盡管誕生的嬰兒的確越來越強壯。

　　奎恩那表示，這是因為他僅剩的力量只夠他做出這樣的選擇……當(dāng)然，他也可以讓卡那人的后代多到整個沃圖星都裝不下，但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的腦子跟普通的魚也沒什么區(qū)別。

　　騎虎難下的卡那人似乎沒什么選擇。

　　“可那根本就是謊言！”吉拉婭緊握的雙拳砸向空中，“他在從魚卵里吸取力量……每一次‘凈化’之后，他的力量就會更加強大一點，如此清楚的事實，卻有那么多人根本視而不見！在他出現(xiàn)之前的千百年，我們不都活得好好的嗎？！或許沒有那么敏捷，沒有那么強大……就像其他種族一樣普通，可‘普通’也好過滅族，或者徹底成為他的奴仆和食糧??！”

　　然而這么簡單的道理……如果不是她的一位好友也成為了犧牲品，她也未必能清醒過來。

　　伊斯不自覺地按了按耳朵。這位過于激動的女議員高亢的聲音聽得他頭痛。

　　話說到這里，他猜也猜得到，既不想滅族，也不想失去“神的恩賜”的卡那人，就大著膽子把主意打到了他的頭上。

　　許多事他依然不知道，但許多事吉拉婭恐怕也不知道……或許根本就沒有任何一個卡那人知道。

　　但是，說起來有點冷酷，他對卡那人的未來毫不關(guān)心。

　　這不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嗎？被引誘的，被欺騙的，被利用的……都是他們自己。

　　或許從今天開始，他們能走上不一樣的道路……但那也與他無關(guān)。

　　眼下他感興趣的只有塔琺……或者奎恩那本身。既然已經(jīng)撕破了臉，這樣一個無法控制的隱患，他是不會放過的。

　　他打斷了女議員的憤憤不平喋喋不休，扔給她一個通訊器，告訴她：“如果有關(guān)于奎恩那的消息，告訴我——任何消息。我會解決他?！?p>　　吉拉婭沒有多說一句廢話，立刻表示：“當(dāng)然！”

　　那是她最大的恐懼，也是她最大的阻礙。有人能幫她解決，她簡直求之不得。

　　為了她能帶來的消息，伊斯也不介意再幫她一把。

　　“要我?guī)湍憬鉀Q外面那些人嗎？”他問。

　　吉拉婭堅決地搖頭：“不必了?！?p>　　她再不想依靠這種強大而難以理解，更無法掌控的力量了。

　　既然如此，伊斯也樂得輕松。娜娜已經(jīng)把自己聽來的都告訴了他，這個女議員既然能在監(jiān)獄里待了三年卻沒瘋也沒死，還能站在這里拒絕他的幫助，總有自己的倚仗。

　　他帶走了那些心臟的碎片，至少是其中的大部分，并且懷疑塔琺到底對他說了多少謊。

　　那家伙表示自己既是奎恩那也是塔琺，但如果這顆心臟真屬于他，對于他能環(huán)繞整個城市的軀體而言，這心臟太小了。

　　“拉法”也跟著他一起離開了。女議員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不是卡那人，他留下來也沒有什么意義。當(dāng)然，他可以換一個殼兒，但這里顯而易見地會亂上一陣兒……這是個搜集數(shù)據(jù)的好機會，可他并不喜歡混亂。

　　說起來大概不會有人相信，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算是個和平主義者。而當(dāng)時在迷宮里帶走娜娜，也真的只是一時的好奇。

　　他是機器人里少有的，擁有“好奇心”的一個，盡管這給他帶來了無數(shù)的麻煩，卻也帶來了無數(shù)的樂趣。

　　當(dāng)然，對伊斯來說，重要的是他偷偷帶走了娜娜這件事本身，而不是他的理由——他才不會在乎他的理由，何況那個理由本來也說不過去。

　　至少，娜娜知道他沒有惡意，否則她不會停留在他的肩頭。

　　她還很喜歡他設(shè)計的迷宮呢。

　　機器人看一眼自己的肩膀，又看一眼飛回了伊斯懷里的小龍，若有所失。

　　“你看什么？”

　　伊斯現(xiàn)在異常警惕。

　　“沒什么。”機器人只好回答，“也許是說再見的時候了?！?p>　　伊斯點頭，但也同時提醒他：“我們的賬可還沒算完?！?p>　　機器人很想問他這筆賬要算到什么什么程度才算完，但是，這欠著一筆賬的感覺，莫名地不壞。

　　他答應(yīng)了，甚至給了伊斯可以聯(lián)系自己的方式。

　　“……所以你笑什么？”伊斯很是狐疑地問他。

　　機器人茫然回望——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

　　“……算了?！币了拐f。

　　他現(xiàn)在沒有心情研究這個。

　　但最后，他還是提醒了機器人一句。

　　“那些小蜘蛛背后的家伙，”他說，“你最好多提防一下。”

　　無論阿米斯特對造成他今天這種狀況的機器人抱著什么樣的態(tài)度，他都不會放過這一股強大的力量。而以伊斯的判斷，機器人里真正擁有了智慧的恐怕并不多，那也就意味著，它們很容易被控制。

　　這樣的力量落到阿米斯特手中，絕不是什么好事。

　　想起風(fēng)臨城發(fā)生的一切，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更多，忍不住揉了揉額角。

　　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想了，他只想回家。

　　他想回獨角獸號。

　　他甚至都沒有心情……也沒有力氣自己飛回去。他聯(lián)系上了附近的一條探險船，帶他回家。

　　然而飛來接他的還是艾莉克多，和迫不及待的泰絲。

　　她一臉“我想聽個好故事”的期待與興奮，在看見伊斯堪稱灰敗的臉色后立刻變成了關(guān)切。

　　她什么也沒問，只是示意艾莉克多立刻起飛，趕緊回家。

　　伊斯把自己扔在椅子上，向后癱倒。

　　他的身體其實一點也不累，但他的精神疲憊無比。

　　但在飛船開動時，他又突然彈了起來，微微皺眉。

　　他好像……忘記了什么？

　　.

　　今天的港口，天氣也很好。

　　陽光猛烈得難以睜眼，能鉆進水里的人全進了水里，街道上就顯得異常冷清。一架小小的飛船停在港口的角落里，一個拿不定主意的賞金獵人坐在飛船的陰影中，舉起手里的通訊器，看兩眼嘆口氣，放下又舉起。

　　魏特不知道該不該聯(lián)系伊斯，也不知道該不該聯(lián)系獨角獸號。他擔(dān)心會打擾到伊斯，又擔(dān)心自己小題大作……可伊斯那家伙，真的好久沒有消息了??！

　　異星燦爛的陽光下，賞金獵人再次長長地嘆口氣，把自己縮成了一朵憂郁的小蘑菇。

　　.

　　伊斯最終還是在飛船離開之前想起了魏特。

　　魏特一點也沒生氣——或者不敢生氣，還塞給了他們一堆他這幾天在港口搜集的各種小魚干。

　　伊斯就在娜娜窸窸窣窣啃魚干的聲音里半睡半醒地回到了獨角獸號。

　　他想去找伯特倫，卻被泰絲推回自己的房間。

　　“先睡一覺。”她的語氣不容置疑，“你看起來就只剩半口氣了！”

　　伊斯就聽話地去睡了一覺。

　　可他根本睡不著。腦子里亂哄哄的，無數(shù)畫面像被海嘯卷起的垃圾，瘋狂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像他這幾天的遭遇，亂得理不出一個頭緒。

　　而且每一次恍惚要睡過去的時候，他都會本能地猛然驚醒。

　　他不想再失去意識，即使現(xiàn)在他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靈魂之境中找到了永恒之火——一點暗淡的小火苗，像只受了傷的小鳥，蜷在那里，微微顫抖著，卻還是在察覺到他的視線時探出一絲火焰，安撫般蹭了蹭他的額頭。

　　愧疚與恐慌幾乎要將他壓倒。

　　他就待在那里，靜靜地看了它一整晚。

　　第二天他的臉色比前一天根本好不到哪里去，讓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的伯特倫都嚇了一跳。

　　他沒有多問，只是認真地聽著伊斯干巴巴的敘述，和娜娜感情和動作都十分豐富的補充。

　　“一個強大且難以捉摸的敵人?！弊詈笏f，“是個麻煩，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并不是沒有對付過這樣的敵人?！?p>　　伊斯惱怒地瞪著他，白發(fā)的船長只是一臉不解地回望。

　　他是真的不知道伊斯想聽什么。對于這個敵人，他們了解得實在太少，現(xiàn)在又失去了對方的蹤跡，即使是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出的計劃，也只有“靜觀其變”而已。

　　伊斯瞪了他好一會兒，終于蔫蔫地低了頭。

　　“是我的錯?！彼脦撞豢陕劦穆曇粽f。

　　是他太過驕傲又大意，才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輕易地落進了別人的陷阱里。

　　這幾年里他被珍視，被信任，被尊敬……他得到了那么多，他本該變得更強也更好，而不是變成個自大的蠢貨。

　　“永恒之火受了傷，他……我可能差一點就失去了它，我也有可能失去娜娜……我怎么會變成這樣……”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卻又虛虛地飄在半空。

　　伯特倫聽懂了。

　　打倒這條龍的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神經(jīng)病神明，而是他的自責(zé)。

　　他大概覺得他應(yīng)該受到責(zé)備……但伯特倫這會兒只想笑。

　　在娜娜窩進伊斯懷里安慰他“你不會失去娜娜的呀”的時候，船長用一聲咳嗽壓下快要噴出來的笑意。

　　“瞧，”他嘆氣，“你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犯的錯，又還需要我說什么呢？安慰你說‘這不是你的錯’嗎？”

　　伊斯又開始瞪他。

　　“事實上，我覺得這是件好事。”伯特倫敲敲煙斗，“至少，在事情變得更糟之前，你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問題，不是嗎？”

　　這一次的教訓(xùn)，在他看來是完全值得的。

　　這回伊斯總算不再瞪他了——他翻了個白眼。

　　但他看起來好歹輕松了一點。

　　他們談起更多，關(guān)于那個多半不會乖乖消失的神，關(guān)于阿米斯特和蘭迪27號。連伯特倫也不得不承認，隨著他們在這片星域里來去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們的面對的問題和他們增加的朋友……或敵人一樣多。

　　但船長依然樂觀地覺得，他們總能解決的。

　　伊斯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叫住了他。

　　“雖然我覺得謹慎和穩(wěn)重都是挺好的，”他說，“但我一點也不想看到你失去你的驕傲?！?p>　　自責(zé)和反省都是好事，過了頭卻也會變成壞事。作為船長，這么說似乎有點不負責(zé)任……但他就喜歡看這條龍張揚任性的樣子。

　　伊斯看他一會兒，慢慢勾起了唇角。

　　“你在想什么呢！”他說，“我可是一條龍。”

　　——驕傲，就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