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響起奇異的聲響,由遠至近,如海浪般一重重涌來。獵人恍惚覺得,他并非身處密林,而是站在一鍋正慢慢煮開的肉湯里,越來越密集的水泡咕嚕咕嚕地沿著鍋邊泛起,漸漸朝他翻滾過來,急切地想要煮熟他這塊香噴噴的嫩肉。
“……是我的錯覺嗎?”他的手還算穩(wěn),聲音卻控制不住地抖啊抖,“是不是越來越多了?!”
沒人顧得上回答他,只有站在他與阿爾茜中間的小男孩兒抬起頭,十分認真地告訴他:“別害怕,我會保護你的?!?p> 那還真是……謝謝。
事實上,男孩兒也的確保護著他們。他手鏈上的法陣撐起了無形的防護,雖不能擋住那些怪獸,卻能擋住它們的惡臭和尸體。
也相當有用了。
泰絲惱怒地大叫了一聲——她受傷了,還傷得不輕。
安菲特也受了傷,只是沒吭聲。伊斯分神扔出幾支冰刃,幫他們擋了一擋,猛地仰頭避開一支膽敢往他臉上伸的爪子。
“后撤!”他吼道。
泰絲和安菲特迅速地跳了回來。
“威利!”伊斯叫著,脫手的長刀在半空掄出一個完美的圓,逼開一圈越來越瘋狂的怪物。
男孩兒高高地舉起了左手。淺藍光罩以他為中心驟然展開,將擠到他身邊的人全部包圍在其中。
那花費了無數(shù)心思制作的手鏈,即使是在混亂區(qū)也能保持法術的穩(wěn)定……就是范圍小了一點。
然后,伊斯放出了永恒之火。
金色的火焰更像是光,轟然四散,將所有的怪物從另一個空間里驅(qū)趕了出來,又舔上它們凌亂的皮毛。
火不大,但難以熄滅,被炙烤的怪物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聲,胡亂地撞在了一起,甚至從天空墜落,砰砰地砸在光罩上,當它們試圖逃離,卻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無法藏匿身形……而拔地而起的冰墻也切斷了它們的退路。
它們哀號著,掙扎著,在一點點化為灰燼之前,被四面八方疾射而來的冰刃斷絕了生機。
光罩隔開了火焰和冰刃,也隔開了那些無路可逃,瘋狂地撞來撞去的怪物,可它們扭曲猙獰的面孔離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它們的痛苦和絕望也似乎傳到了每個人心中。
魏特咕嚕一聲吞了口唾沫。
這也……太可怕了??!他估計得有好一陣兒吃不下烤肉了……
當周圍終于真正地安靜下來,伊斯卻依然臉色沉沉。
不是迫不得已,他并不想使用永恒之火。那小小的一團火焰,在對付熾翼和耐瑟斯的時候消耗了太多的力量,有很長一段時間,拿來熔煉一點精金都十分勉強。他把尼娥之淚殘存的力量“喂”給了它,再加上從達里埃爾那里吸收的力量,才讓它稍稍恢復了一點,但與從前相比,依然差得太遠,這樣大范圍地使用,消耗得更是厲害。但周圍混亂的魔法波動,讓他連冰刃的準頭都有點控制不住。
如果再遇上這樣的危險,他未必還能放出第二次。
回頭時他看見威利慘白的小臉,把心頭涌起的煩躁壓了下去。
泰絲正抱著男孩兒小聲安慰。剛才那一幕,即便是對久經(jīng)考驗的戰(zhàn)士也是極大的沖擊,何況是對這么小的男孩兒。
伊斯其實也不想弄得這么恐怖……可他沒有把它們一瞬間都燒成灰的能力。
他只能走過去摸了摸男孩兒的頭。
那無聲的安慰讓威利努力地擠出了一點笑容。
“我沒事的?!彼f,“我就是,就是……習慣一下就好了?!?p> 伊斯一點也不想讓他習慣這種場面。可他是埃德和娜里亞的兒子,即使他們都希望他能擁有更加安寧的生活,也很難讓他避開所有危險與惡意。
何況,伊斯覺得,男孩兒似乎也并不是只愛在書中冒險……他只是不想讓人為他擔心。
“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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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路的依然是娜娜。大概是因為威利在這里,這一次她都沒有抱怨“好累好餓娜娜真可憐”,表現(xiàn)得相當不錯了。
她找到了一個水潭,不大,卻很深,周圍是一片長滿苔蘚的巖石,也還算開闊。
在這片深山密林里,這樣的地方反而是更安全的。
在水里撲騰了好一陣兒之后,小龍趕得一條大魚自己跳上了岸,卻沒人想吃它——那奇形怪狀像被人砸爛過的頭實在讓人生不出食欲。
娜娜倒是不在乎這個,但圍著那條魚轉(zhuǎn)了幾圈,還是把它扔了回去。
太臭了!
“為什么這里的東西都這么臭臭呀!”她抱怨。
像是還沒死就已經(jīng)爛掉了似的,從內(nèi)到外散發(fā)出的惡臭。
但這里的植物卻很正常,并沒有變異出吸血食人或自己亂動之類的能力。
“痛痛痛痛痛!”泰絲齜牙咧嘴地叫著,差點把正朝她的傷口上噴藥的賞金獵人一腳踢開,“這真的是治傷的藥嗎?!”
牧師的治療法術在這里無法使用,他們只能靠魏特帶著的“強效噴霧”治療外傷……而這噴霧噴在傷口上的感覺堪比酸液。
“解毒,消炎,快速愈合傷口!”魏特表示,“這可是公會特制的特效藥,外面想買都買不到!”
“……安菲特,”阿爾茜一邊改裝著武器一邊開口道,“唱支歌吧?”
精靈也已經(jīng)十分疲憊,但唱歌對這個種族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治療。
他開口,低緩的歌聲并不會傳得太遠,只是縈繞在他們耳邊,如春日的陽光,夏夜的微雨,初秋的涼風,冬日的細雪,伴隨著漫天星光,一點點沁入身體與靈魂之中。
魏特聽得發(fā)呆。他聽不懂歌詞,卻又像是聽懂了……他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歌。
他原本還想提醒他們最好還是安靜一點,不要引來更多的敵人,這會兒卻又覺得,即使是野獸,大概也會在這樣的歌聲里變得格外心平氣和。
他在這短短的幾天里經(jīng)歷了太多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事,卻恐怕連向公會的其他的獵人炫耀的機會的都沒有。
即使這些人并不會真的抹去他的記憶,有些事,他們顯然也不會希望他告訴別人。
或者他可以在死之前寫在自己的回憶錄里?反正那時他都快死了……
他七想八想著,然后聽見了另一種歌聲。
娜娜也忍不住唱了起來,唱得連蹦帶跳,那瞎編的歌詞和活潑的節(jié)奏,與精靈的歌聲混在一起,像平靜的溪水里一條時不時往上蹦的魚,明明完全不搭,卻又意外地和諧。
抱著威利閉目養(yǎng)神的伊斯忽地睜開了眼睛。
精靈的歌聲稍稍低了一點,又立刻恢復了正常。
巖石邊緣的灌木叢里,窸窸窣窣的聲音極其微弱,像有一只小老鼠小心地鉆過,動一動,停一停。
小老鼠覺得自己已經(jīng)十分謹慎。雖然忍不住被歌聲所吸引,它也本能地知道,這些人是危險的……它不能靠得太近。
當一片黑影閃過,它下意識地驚跳起來,卻像是正好撞進了一只冰冷的手里。
伊斯提著一個小布瑞坦人的脖子,把他……或她,從灌木叢里拎了出來,那動作跟拎一只動物沒什么兩樣。
小布瑞坦人像是嚇呆了,垂著四肢動也不動。
阿爾茜趕緊過來想要接過小孩兒——這么小的孩子,頸骨可是相當脆弱的!
“別這樣,”她說,“他還這么……”
她話沒說完,那小布瑞坦人似乎終于反應過來,開始拼命掙扎,甚至尖聲咒罵。
阿爾茜眉頭微皺。小孩兒的布瑞坦語口音很重,夾著不少俚語,但多少還是能聽懂一些……可這么小的孩子,怎么罵人罵得這么難聽?
仿佛終于想起自己獨特的能力,他的身形在一瞬間幾乎消失不見,卻又在伊斯手心里泛起火光時尖叫一聲恢復了實體。
然后他終于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伊斯手指動了動,額頭爆出青筋,差點就一把捏了下去。
在真的忍不住動手之前,他飛快把小孩兒扔給了阿爾茜,大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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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茜花了好一會兒才把哭得聲嘶力竭的小孩兒安撫下來。小家伙抽抽噎噎地一邊抹眼淚一邊大口地咬著威利所剩不多的小零食,嚼都不嚼就抻著脖子使勁兒往下咽,同時一眼又一眼地往小龍身上瞟。
他似乎已經(jīng)放棄了逃走。但無論阿爾茜問他什么,他都不肯回答,像是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也許我們可以在附近找找?”魏特摸著下巴建議,“這么小的小孩兒不可能跑太遠,他家應該就在附近。”
小布瑞坦人看起來只有五六歲大小,渾身都臟兮兮的,也不知在山里鉆了多久。
已經(jīng)失去了自信的賞金獵人突然又不怎么確定了。如果這個小家伙也有那種在另一個空間里跳來跳去的能力……天知道他家離這里有多遠。
“我覺得他像是迷路了?!卑栜缯f,甚至柔聲問那小孩兒,“你是不是迷路了呀?”
小孩兒依然不理她,卻突然伸手抓向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