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遇上別人,我估計就會偷偷通風(fēng)報信,按規(guī)章在下一站把她送下去了。
可對于她,我似乎并不想這么做,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仿佛她那固執(zhí)的眼神在無形中動搖了我。
推開門,車長翹著二郎腿懶洋洋的磕著瓜子。
“喲,小王,剛剛怎么了”
“沒事呢,就是感覺有點不舒服,燒的慌”
車長一下坐起了身,抖落了身上的瓜子殼。
“現(xiàn)在估計請不到假啊,春運期間人手不足你知道的”
我笑著摸摸頭說
“沒有呢,我就來拿點藥”
“哦哦,在那邊那個柜子里,隨便拿!管飽!管夠!”
我打開柜子從里面拿出了一些消炎藥,退燒藥什么的,又說
“那這以后就是我食堂了,咱天天來吃”
嚇得車長一下噴出一口瓜子仁。
“別嘞小祖宗,我年紀大了抵抗力差,什么時候在車上生病了,那可就一命嗚呼了,您手下留情給我留點吧”
給車長把門關(guān)了,我又跑去餐車拿了些一次性杯子,接熱水,泡藥,忙前忙后了十多分鐘總算才把藥送到她面前。
“趁熱”
她慢慢把捂住頭的衣服往下拉,又輕輕的扯下口罩,滿是汗水,像是洗了把臉。
接過杯子小口小口的喝下藥,我又拿出一包紙巾給她,意識她擦把臉,她卻沒接。
隔壁一桌在一旁吃瓜了全過程的大媽看著我們笑道
“給人家擦??!小伙子怎么這么沒有眼力見兒”
又一名大媽磕著瓜子說
“是啊是啊,怎么那么木魚腦殼呢,你這樣以后怎么找女朋友啊”
我一臉尷尬,女孩也把臉側(cè)了過去,但既然大媽們都給我點了條道,我也不能沒點招子不是。
碰到她時,女孩輕輕的顫抖了一下,卻沒有別的什么反應(yīng)了,任由我把她臉上的汗水擦去。
“為什么……”
她低著頭輕輕的說道
“服務(wù)旅客是咱鐵路人的天職!”
我露出個爽朗的笑容。
“嗯……”
那一晚我沒有回休息車廂間休,擔(dān)心她的病情,所以我也在那坐了一晚,期間我們似乎聊過一下什么,也曾熱火朝天,也曾竊竊私語,只是我不記得了。
第二天醒來時,她已經(jīng)下車了,什么也沒有留下,心里有些失落,感覺少了些什么,下班后,正當(dāng)我要回宿舍時,師傅叫住了我。
“小王,晚上到我家喝點,做了太多醬牛肉吃不完”
我答應(yīng)了師傅,因為我也需要一些酒來舒緩一下心情。
師傅作為廣州本地人,還是有錢的,老房子拆遷后整了一套小別墅,小日子過的是真舒坦。
中國人的傳統(tǒng)愛好,刻在基因里的種地也沒落下,我去的時候他正在地里忙活,看見我笑道
“來吶,等下讓你嘗嘗自己種的小白菜,可水靈了”
“師娘呢?”
我進屋后張望道
“帶孩子去老家過年啦”
師傅擺上了幾碟菜,又拿來一瓶小酒笑著說
“先吃著,等會還有幾個好菜,嘖嘖嘖這酒我平時都不舍得喝”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聊著一些家長里短,兩人都有些微醺,師傅卻還沒說到重點。
我有些急了,假裝不在意的說道
“師傅啊,那女孩……”
他一怔,停下了筷子,夾著的那塊醬牛肉掉著地上卻渾然不知,好半天才開口道。
“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跟人跑了,她爹照顧不過來,就把她帶在車上撫養(yǎng),從小就在車上長大,車一停就哭,車一動就笑”
“你怎么知道?!”
師傅獨自泯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又道
“她父親跟我是同事,以前就在這輛車上跑車,還是你的那個車廂,她也是我看著長大的”
我握著杯子的手不知不覺捏緊了。
“前幾年她父親出了車禍,當(dāng)場死亡,家里和親戚們早年鬧翻了,也沒什么來往,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說罷,師傅舉杯跟我碰了一下,一口氣把剩下的二兩酒喝下,呼出了一口熱氣。
“這他娘的什么世道,哈哈哈,老天爺不開眼啊”
他一個四十多歲成了家的漢子捂住了臉,默默的哭著。
“她父親去世后不久,她從老家掃完墓回來,暈倒在車上,那天還是我送去的醫(yī)院,肺癌……”
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怎么從師傅家回去的了,躺在宿舍的床上腦子里炸成一團漿糊,人是渾渾噩噩,悵然若失的。
不知怎么的天上下起了雪,如花瓣,如鵝毛,夾藏在風(fēng)雨中好似能越過玻璃窗飄進來,把我的心和記憶一同冰封了。
可我明明記得,廣州是不會下雪的。
幾天后,到了上班的時間,我有些不敢踏進列車的門,熟悉而陌生的環(huán)境讓我有些害怕。
女孩上車了,依在連接處,似笑非笑的看著我,與之前的冰冷有了一些不同,見著我手里的煙盒說道
“來一根”
我連忙把煙盒塞回口袋,卻被她一把搶過,抽出一根塞到嘴邊。
“軟白沙?聽說抽這個的男孩子都是有故事的”
我擠出一絲笑容回道
“哪有什么故事,沒發(fā)工資的時候才抽白沙,發(fā)了早抽芙蓉去了”
口罩掩蓋下的面容似乎露出了一些笑意,女孩繞著我看了一周說道
“不錯,挺實誠啊,我還以為你會故作成熟的順桿爬呢”
“也可以很成熟的,有機會講故事給你聽”
她哦了一聲,又蹦個出切,走去了車廂。
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不知道怎么開口。
列車上的旅途會很漫長,我獨自呆呆的坐在乘務(wù)室看著窗外劃過一道道軌跡的雪花。
她是雪花從天上來,永遠不會觸及到任何的溫暖,即使有著一個溫暖的心去擁抱,那樣會融化的。
她是孤獨的,是帶著冬天溫度的,那一層堅冰似的外殼好似無人能打破,緊緊的守護著脆弱的心靈。
我只能努力而認真的工作,清理垃圾,服務(wù)旅客,開門叫站,一直一直,不能停,因為我害怕停下來,情緒的洪流會將我淹沒。
路過時我會忍著不去看她,不去注意她,去逃避痛心疾首的那一刻。
“哎!”
女孩輕輕叫了我一聲。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她
口罩下的面容好像鼓起了腮幫子。
“你是瞎了嗎,看不見我?”
我露出爽朗的笑容說
“這不忙著呢嘛”
她靜靜的看著我,眼神好像能洞穿我的內(nèi)心,讓我不得不偏過頭去。
“坐這”
她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我沒有辦法只能乖乖照做。
“你之前的那個乘務(wù)員老周呢,怎么最近是你上班了”
她漫不經(jīng)心的問道
“周師傅啊,退休啦,回家?guī)Ш⒆酉砀Hチ?,我來替他?p> 我故作輕松。
“哼!還沒找他算賬呢,居然跑了,上次找他要煙都沒給”
她氣呼呼的,口罩下的聲音悶聲悶氣有些可愛。
“你知道嗎!老周這個人很啰嗦,老是喜歡在我耳邊嘮叨!”
她一邊氣呼呼的揮著拳頭,一邊控訴著老周的壞處,說著一些在車上的趣事,一些會讓她覺得高興的事。
我默默的聽著,等她講完,輕輕的說
“哎”
她好似預(yù)感到什么猛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我。
我靜靜的看著她。
“去醫(yī)院吧”
隨著話語出來,時間宛若靜止一般,她愣住了,死咬著下嘴唇,眼里出現(xiàn)已往的神色,冰涼似刀。
“滾!誰告訴你的!你師傅嗎”
我點了點頭。
手一用力,她一把推向我怒道
“走開,我不想看見你”
女孩的臉脹的通紅,一臉憤怒,死死的咬著牙關(guān)。
我卻緊緊的抓住她的手。
“別放棄,說不定治得好呢…我會幫你的…”
晶瑩的淚珠頓時從女孩眼角滑落,控制不住的淚如泉涌,一下子沾濕了她的衣襟。
她猛地一口咬在我肩膀的,就跟小時候啃筒子骨一樣,一邊淚眼朦朧的看著這個一聲不吭的男人,直到嘴里出現(xiàn)不知道是血還是眼淚的咸味,才慢慢的松口。
“不痛嗎”
“痛啊,哪能不痛啊,不過比我家倉鼠的牙還差一點”
女孩破涕為笑。
“晚期了,沒得治了”
她很是坦然,很平靜的說出了這句話。
“我最后的時間,就想在父親曾經(jīng)的這輛車上,看看他看過的風(fēng)景,走走他走過的路”
“所以你每天都坐這輛車”
“嗯……”
這一刻,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我知道她不需要安慰,就像她擁有固執(zhí)到執(zhí)拗的性格,她雪花般的人生,到人世走一遭,卻又匆匆辭別。
有那么一刻,我想著與她交換一下,去感受她的恐懼,她的孤獨,她固執(zhí)面具下脆弱。
我輕輕的摘下她的口罩,仔仔細細的看著她的面容,每一個點,沒一個神態(tài),表情,想把這些輪廓刀削斧鑿般刻在我的腦海中,記憶里。
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拍開我的手,臉有些微紅,癟著嘴說
“有什么好看的,再看要收錢的”
我笑了笑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那就給我講故事聽,抽白沙的男孩不都有故事嘛!”
“好,那我的故事可多可長了,你可要全聽完”
后來的日子里,我一空下來就會坐在她身邊,絮絮叨叨的講著一些什么。
她很喜歡聽,從來不提問,只是聽著。
講到搞笑處,抖一些包袱的時候,她也會咯咯咯的笑著。
講到傷心處,她的表情也會變得有些惆悵,好像主人公就是她一樣。
我想讓時光就這樣一直下去。
如果能停留在她滿臉笑意的時候最好。
我也希望我的故事永遠都講不完。
那樣雪花永遠不會融化。
她時不時聽著故事便會睡去。
我就會在這段時間停下來,靜靜的看著她,直到她睜開眼。
但我時常會忘記剛才講到哪了,因為我一直在看著她,看著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但我不害怕。
就像我相信她會睜開眼,就像故事還沒講完,就像我相信她還在聽著。
女孩的身體日漸變得虛弱,時不時會咳血,嘔吐,暈倒,有時聽著聽著就噴出來一口血。
殷紅的顏色染紅了地面,也好像滴進了我心里,我會拿著紙巾清理掉地上的痕跡,擦去她嘴角的血漬。
她總是笑吟吟的,靜靜的看著我做著這一切,什么也不會說。
是啊……如果能一直這樣也挺好
有一天的雪好像停了,我似乎聽見了鳥兒的雀躍。
雪花很美,但她卻只能生活在寒冷的冬夜。等到春天來臨的時候,所有的生命都會開始復(fù)蘇,唯獨它的生命會走到盡頭……
暖和的陽光透過車窗映在女孩臉頰,使她看起來圣潔而美麗,而這一切又安詳而柔和,此時的女孩精神好了一些,面色紅潤,慢慢的吃著我喂給她的早餐。
吃力的咽下一口面條,她強撐著坐了起來,搖了搖頭
“吃不下了,再給我講講你小時候打架的事兒吧”
我露出一個笑容,仔細的擦去女孩嘴角的湯汁。
“好哇”
我就這樣講著
她就這么聽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
時光宛若在此刻靜止
很溫暖很祥和
女孩的唇輕輕顫動
要說著什么
我湊了過去
她說
雪花與春天是格格不入的
雪花感受不到溫暖的
是啊,雪花不能
但我能
謝謝你
有故事的男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