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終章

　　云清臉上泛起紅暈，想反駁他的調(diào)侃但又不知該如何反駁。她看著池塘水面的一圈圈漣漪，才察覺到下起了小雨。

　　林崇巖脫下罩袍遮在她頭頂，拉著她往樹下走。兩人有了久別以來第一次接觸，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還是冷的，他的手還是暖的。

　　“你過得好么？”林崇巖將云清打濕了的秀發(fā)捋到耳后，輕聲問道。

　　“挺好?！痹魄宓溃貞浰谝淮稳セ柿暾业皆坪?，又與姊妹團(tuán)聚的情景，點點滴滴都還歷歷在目。

　　她也清楚得記得，她還留在皇陵照顧兄長的時候，京城沈家的巨變消息已傳回了南京。人們說，沈貴妃被皇帝冷落，沈家抄沒，沈盛沈國舅被判了流放。這個消息傳來不過半月，沈國舅就到了他的流放地。

　　南京皇陵。

　　云清當(dāng)然清楚這是林崇巖的意思，把他流放到她面前，之后的，就看她自己的意思。

　　她給了帶著腳鐐的沈盛一個應(yīng)得的死法，當(dāng)年他怎么看著教坊司的姑娘們死在眼前，她就怎么看著他死在眼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就算是給那些冤魂報仇，給曲惜月報仇。

　　當(dāng)然這一切，不會被皇陵看守的官兵查出來，他們有了東廠的囑咐，也不會去查。

　　云清想著那晚沈盛沉入湖中心的畫面，緩緩道：“我還沒謝謝你，把沈盛送過來?！?p>　　林崇巖道：“這有什么，不過舉手之勞罷了?！?p>　　云清抬起眼睛：“我還想感謝，你能幫云家在皇帝面前說情。”

　　林崇巖也只輕輕地微笑。他自然知道，云家被赦免的消息傳到南京的時候，云清一定會猜出來。他說過要請求皇帝，就不會食言。

　　至于如何做到，并不重要。只要有這個結(jié)果，云清便會感激他。

　　“云清?！绷殖鐜r扶著她的臉，幽幽地問：“若我之后想離開京城，想從這個位子上退下來。你愿不愿意我去找你？”

　　真的會有這一天嗎？云清眼里閃著光。

　　“我去找你，帶你一起走?！痹魄宓哪橗嬙谒中睦镙p點：“咱們…咱們也能像鄭大哥他們一樣，做對夫妻。”

　　做夫妻么？這在很早之前就退出他人生前景中的事情，還能成真么？林崇巖目光一顫，扶著云清的臉湊近上來，似是想把她的一顰一笑都看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咣當(dāng)”一聲，云起刀掉落在地。

　　林崇巖胸膛被猛地一推，懷里的云清退了出來，神情變得復(fù)雜。

　　“你們做什么？”云海怎么也沒想到，他居然親眼看著自己的親妹妹會被這個東廠太監(jiān)攬在懷里親吻。他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憤怒，他的妹妹一定是被這個混蛋給逼迫的，一定是！

　　云海疾步而來要沖到林崇巖面前，還差一步之時被妹妹死死抱住攔了步。

　　“放開！這個閹人敢欺負(fù)你，我宰了他！”云海喝道。

　　云清依舊攔著他：“這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沒欺負(fù)我！”

　　云海愣住。他突然意識到，剛剛云清在林崇巖的懷里，并不抗拒。他半晌才緩過神來，望著妹妹漲紅的臉，問：“你到底怎么了？”

　　云清注視兄長的眼睛：“我有話和你說。我們單獨找個地方?！?p>　　她反手拉住云海的手，將他拽離樹下。云海的惱怒詫異讓他止不住地回頭瞪向站在樹下的林崇巖。

　　他為什么能那么平靜地站著？像一個沒事人一樣，目送他們離去？他到底…他一個閹人…到底想做什么！

　　手一松，云海紫青紫青的臉被云清掰回來。

　　“我有話要說?！彼?，語氣平靜：“有些事，我沒有告訴過兄長?！?p>　　云海深深地望著妹妹的眼睛，那雙眼睛很明亮，很有神，他只消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蘊(yùn)含的情緒。

　　此刻不需要妹妹再說什么，他已經(jīng)知道了。

　　團(tuán)聚以來，云清很少和他說過抄家之后的那段生活，妻子和兩個更為年幼的妹妹也沒有。她們總是對那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少言少語，諱莫如深。云海不是不知道賤籍女子的歸宿，因此他只是以為，這都是因為教坊司中的經(jīng)歷不堪回首，他便只想著加倍關(guān)愛妻子和妹妹，讓她們忘卻那時的痛苦。只是他從未想過，原來在痛苦之外，還有別的什么東西在這之中悄然而生。

　　云海扶著墻壁，緩緩彎下身軀。他一時之間還不能理清思路。云清的手撫在他背上，輕聲喚：“哥哥？”

　　云海閉目，呼出一口氣，再轉(zhuǎn)身直視妹妹，問：“我勸不了你是么？”

　　云清道：“你不需要勸我些什么?！?p>　　云海深深地嘆息：“你長大了，有些事情要自己想清楚?！?p>　　“我想的很清楚了。”

　　云海望著她，再次嘆息。

　　再回去時，云海只站在遠(yuǎn)處冷冷地望著，望著妹妹重新站在樹下抬頭看林崇巖，林崇巖只給了遠(yuǎn)處的云海短暫一眼，就低頭迎接云清的目光。

　　云海從前覺得，他并不恨閹黨。從云家被抄初始，他，和他的父親，就都知道，誰才是那個真正想把他們投入大牢的人。如今他很想報仇，但一介草民，終究無力對抗那幽深的紫禁城，于是這份恨意，只能深埋心底。

　　但他現(xiàn)在覺得，他的確恨林崇巖。也許對林崇巖的恨意，從今日始，將終其一生。

　　他只能回了林崇巖極其威懾的一眼，轉(zhuǎn)身走入黑暗。

　　……

　　不久之后，福建再次經(jīng)歷大戰(zhàn)，好在軍民一心，擊退倭寇的次數(shù)逐漸多了起來。北邊兩江地區(qū)中，最富庶重要的杭州、蘇州等地，也因為安撫民心平息民變沒有被倭寇乘虛而入。多次之后，倭寇終于兵力消減，最終退回海上。

　　林崇巖再次站上眺望臺眺望海面，再看不到一艘敵船。這次，他比之前更瘦更憔悴了。

　　鄭同光與他并排站立，感慨：“經(jīng)此一戰(zhàn)，東南沿海又可以有多一些休養(yǎng)生息的時間了。”

　　林崇巖頷首：“沒了外患，內(nèi)憂才能慢慢解決?！?p>　　鄭同光頗有意味地瞥了他一眼，道：“林督主此番回京，只怕要高升了。想來司禮監(jiān)的位子，至今還空缺?！?p>　　林崇巖摸摸下頜，說得平淡：“太久未在圣上身邊侍奉，聽說朝廷中已有人在圣上面前參我一本，只怕我回京，不僅進(jìn)不了司禮監(jiān)，說不定還要被罰?！?p>　　鄭同光略有驚詫：“何人參你？”

　　林崇巖只一瞥他：“聽說是你的親家，刑閣老那邊的人?！?p>　　鄭同光眼中又是一絲訝異，繼而便是長久的沉默。

　　不認(rèn)識林崇巖之前，他與清流們一樣，內(nèi)心著實鄙夷閹人，但與林崇巖共事一年以來，他卻眼見著這人殫精竭慮，為軍事為軍餉奔波不停。見著他如今瘦削陰郁的樣子，恍如見著當(dāng)年在福建一同抗倭的云如歸。

　　鄭同光內(nèi)心五味雜陳，安慰道：“你跟隨圣上多年，他對你早已了解，即使有人參你想必他也不會相信。”

　　林崇巖仰頭望天：“圣心易變，聽說宮里已出圣旨，不久便到軍營。”他轉(zhuǎn)身，下了眺望臺。

　　望著黑色的罩袍漸漸行遠(yuǎn)，鄭同心里更加說不出的滋味。

　　果不其然，半月后京城圣旨，命林崇巖即刻回程，只一點，路上不可行水路，只一輛馬車送回京城。

　　“不行水路？半月便要回程？”徐錦州忽地站起身，腰刀被他的身軀帶飛出了桌面掉在地上。

　　他走到門口喚下人：“你們誰，和那個人說！督公身體在這邊已經(jīng)熬壞了，走不了那么急的路！”

　　林崇巖喝道：“住嘴！”

　　徐錦州回頭：“但是…”

　　“我讓你住嘴！”

　　徐錦州只能住嘴。

　　坐在桌邊的云清沉默半晌之后，只問了一句：“是要即刻啟程嗎？”

　　見到林崇巖點頭，她起身就去了里屋收拾行囊。

　　“你做什么？”眼見云清將女子的貼身衣物收拾進(jìn)了行囊中，林崇巖望著她的背影問。

　　“隨你一起回京啊。你這段時間太過辛勞，一路上實在不能沒人照顧，我陪你回去，也能一路照料些。”

　　林崇巖扶著下巴注視她，許久問：“若我死在路上了呢？又或者，回了京城被處死了呢？”

　　云清轉(zhuǎn)過身子，神情始終平靜但堅定。

　　“是生是死，我都陪你?！?p>　　……

　　京城再傳來消息，卻不再是催促林崇巖回京的圣旨，而是一道圣上駕崩的昭告。

　　皇帝游玩河上，船支傾翻皇帝落水，不久駕崩。皇帝膝下無子，群臣議后請開封的祿王進(jìn)京繼承大統(tǒng)，當(dāng)年先帝以襄王名號繼位的一幕，再次在紫禁城內(nèi)上演。

　　林崇巖穿著白衣喪服，站在東廠院內(nèi)，卻久久沉默。

　　陳銘進(jìn)來，仍舊按照規(guī)矩下跪行禮。只他喪服之后黑底金絲的蟒袍還在日光下透出亮光。

　　“你如今濯升司禮監(jiān)，不用再朝我行禮了?！绷殖鐜r道：“想來，我去福建督戰(zhàn)時，留你在京城，確實明智?！?p>　　陳銘以如今的地位還是會惶恐，連忙說：“屬下并無取代督公之意…”

　　“不必和我解釋，你不是我，我也不是賈銓?！?p>　　陳銘抬頭，定在那兒。

　　“只我如今，還有一事求你?！绷殖鐜r道：“有機(jī)會，把林崇巖這個人在宮內(nèi)除名吧?！?p>　　陳銘不解，定在那兒無話可答。

　　林崇巖露出淡淡笑意：“是我，不想再留在宮內(nèi)了。我早就在想，如有機(jī)會，能在合適的時機(jī)退下，那我就可保自己周全，只是作為奴才一生只能依附主子，是進(jìn)是退從來不能自己做主。可現(xiàn)在新皇繼位突然讓我有了這個機(jī)會，我怎么能不抓住?！?p>　　陳銘垂下眼瞼，覆住了褐色的眼眸。他從心底里知道，林崇巖說得沒錯。

　　林崇巖道：“陳銘，幫我安排，宮里交給你，我的事也交給你，我放心?！?p>　　陳銘點頭，語氣又落寞了許多：“是?！?p>　　林崇巖走出東廠，云清就站在門口樹蔭下等他。他一抬手，胳膊環(huán)繞在云清脖子上。

　　“怎樣？”

　　林崇巖抿抿唇，反問：“你覺得江南怎樣？”

　　“江南很好啊，景色好，也富庶?！?p>　　“既然好，不如往后，就在江南住吧?！?p>　　云清抬頭閃著眸光：“這么說，定了么？”

　　真的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么？

　　林崇巖伸手摸摸她的頭：“放心，咱們?nèi)ソ?，過過真正的夫妻日子?！?p>　　云清搓搓他的手，故意問他：“那是什么？你和我詳細(xì)說說?！?p>　　她說著這話自己就先笑了。說句實話，她真想知道。她只知道那次在淳安縣的河邊上，林崇巖把頭埋在她鬢發(fā)間，沉重的呼吸，起伏的胸膛，收緊的手臂，都是對那樣場景的期待。她也想知道，那樣做，究竟是什么。

　　很快她便知道了。

　　他們?nèi)ソ腺I了間宅院，又買了幾百畝地，林崇巖雖然不在宮里任職了，但還有許多積蓄，買這些毫不費力。

　　晚上云清躺在林崇巖懷里，聽他又在她耳邊沉沉地呼氣，指尖纏著她的散發(fā)不松開。

　　“崇巖，崇巖?！彼诤诎道镙p輕喚他，夢囈一般，還帶著臉頰的潮紅。

　　林崇巖摟著她在她耳邊低聲安撫，過了許久自己也才平息，那頭纏他多年的困獸終于緩緩安歇。

　　她知道這與普通夫妻并不相同，但是否相同卻不重要。

　　因她知道這是愉悅的，那便夠了。

　　有時候林崇巖會試探著問她，要不要有個孩子，若是云清想要，他準(zhǔn)備私底下托人看看鄉(xiāng)下有沒有養(yǎng)不活的孩子能帶來。

　　但云清每次只回她還不想。時間久了，林崇巖便不問了。

　　又過兩年，江南的茶林翻綠了，翠綠環(huán)繞小小丘陵一圈圈向上生長。云清摘了幾片新茶放在手心里，迎著日光查看今年的長勢。

　　這兩年她又長高了一些，人也長開了，脫了清麗更顯出幾分明艷的嬌媚來。她拿了兩片新得的新茶，一路從平緩的坡道上奔下，水青色的衣裳在一片翠綠中搖曳。

　　一路奔到丘下，平地上早有人在等她，不過一件素雅的月白長衫，負(fù)手立著抬頭看那奔流而來的水青。待她落下，雙臂伸開，穩(wěn)穩(wěn)迎住了她，笑容和煦地低頭看她在懷抱里抬起手來，將那片葉子放在他眼前展示。

　　“咱們什么時候有這福氣呀?！辈刹璧墓媚镆贿厷夤墓牡卣f，一邊眼睛瞟著他們，指頭一用力，折下來一片葉子。

　　旁邊的小姑娘拿肩膀戳戳她，笑道：“等你長大一些吧！毛都沒長齊呢，就想這些！”

　　對方鼻子一哼，不說話了，想要低頭，但見丘下的林崇巖側(cè)了側(cè)身。真是英??！

　　“還看呢！”之前調(diào)笑的姑娘撞了同伴一下，笑得更歡：“等咱們長大了，也能有個這么好看的男人，一準(zhǔn)比他們更親密呢！”

　　小姑娘被說得又羞又惱，一把推開她，氣鼓鼓地不說話了，只那目光還憧憬地跟隨丘下的兩人，眼看著老爺摟著夫人沿著路往回走。

　　一定要快點長大啊！她心里想。

　　這日晚上云清有些睡不著，一翻身，頭壓在林崇巖胸膛上，望著青色的紗帳輕輕擺動。

　　她的確覺得，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很好，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結(jié)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