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盛才站在這間小黑屋里,周圍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能很明確地感知到面前站著一個人,但是他看不清他的樣子,只知道他交疊背過雙手背對著他。手指上一顆乳白色的玉扳指緩緩轉動,在這黑不見底的陰影中顯出唯一的色彩。
林崇巖重新戴上了扳指,感受曾經(jīng)的觸感。
“杜大人。”
這聲音如此平淡,只是尾音拉長了許多,杜盛才馬上認出了聲音的主人,渾身猛地一顫。當初徐錦州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想到了背后是鎮(zhèn)撫司和東廠的人,卻沒想到這次是林崇巖本人找他。
林崇巖轉過身子,扶著椅子坐下,和杜盛才面對面。
“杜大人。我記得你在教坊司任職也有五年了吧?這五年來,接待的京城貴人不說上千少說幾百?”
杜盛才額上的冷汗一茬一茬地往外冒:“是,是,下官僥幸得了個教坊司奉鑾官的差事,距今也有五年了?!?p> 林崇巖的整個身子隱沒在黑暗中,杜盛才只能看到他的左腿抬起來,腳腕搭上了右腿腿背,整個人都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這么多年,見著這么多貴人,杜大人在京城中的人脈估計也是廣得很呢,杜大人就沒想過找個靠山,大樹底下好乘涼?”
林崇巖的聲音也跟著他的姿勢一樣變得懶洋洋地,這副姿態(tài)與他日常板正深沉的形象大相徑庭,憑空多出了幾分權宦奸邪的氣勢。
杜盛才被林崇巖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嚇得半死,又聽到他這么試探性地問話,冷汗出得愈發(fā)多了。
但是杜盛才的心里更加疑惑??可??林崇巖難道不知道嗎?他難道不是和沈盛一伙的嗎?現(xiàn)在這么問話到底意欲為何?
“下官...哪...有...什么...靠山...啊...”他的牙齒直打顫。
黑暗中傳出林崇巖的一聲哼笑,他的身子仍然靠在椅背上,搭上的腳尖沖著發(fā)抖的杜盛才。
“良禽擇木而棲,杜大人想找個靠山也是人之常情。就連我也是一樣,這沒什么好隱瞞的?!?p> 他一動不動,等著對方的回復。
“是,是.....”杜盛才識相地回答。
“你有靠山,我也有靠山,人靠著人,一層靠著一層,一階靠著一階。終究不過一個利字?!绷殖鐜r幽幽地接著說道:“可是萬事終有盡頭,天下之大,臣民之多,最后都還是靠著同一個人。是不是,杜大人?”
杜盛才這會已經(jīng)汗如雨下,只能吭哧吭哧點頭,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林崇巖吸了口氣:“明白了這一層,就能知道,除了利字,還有個忠字。忠君,才是為臣為民之道?!?p> 他的腿放下來,整個人從椅背上離開,前傾著雙臂立在雙膝上,將那張瘦窄的臉探出黑幕,放在交握的手上。
“杜大人,你知道忠君二字怎么寫?”
......
晚點的時候,云清從教坊司出來,這回沒人再攔著她,只是因為來的客人富商打扮,闊綽地出了五十兩銀子。一般來說,教坊司里來的都是些官家人士,但這人的出手闊綽讓他有了輕易進出的權力。
云清的懷中抱著七弦琴,因為那個人特地囑咐:“把琴帶上?!?p> 杜盛才下午已經(jīng)回來了,不知道林崇巖找他談了些什么,云清也沒見著他,無從得知他的神情。
不過,她很想從林崇巖那兒得到答案。
剛出教坊司,來人就拿了一件鵝黃色的狐絨斗篷給她披上,這次斗篷的長度衣形,與她的身形正合適。
“我家主子說了,姑娘沒了他送給姑娘的大氅,想來是因為那件大氅不合身,這回給姑娘做了件合身的,讓姑娘莫要轉手送給他人?!?p> 云清不禁笑了,林崇巖的彎彎繞真是多。不過,這件斗篷確實很合身,鵝黃色的外罩與她今晚鵝卵青的外衣十分相配,將她堅毅的面容襯出幾分青澀可愛來。斗篷里的雪白絨毛輕撫她的皮膚,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滑膩的手感,漫上幾分溫熱。
她不覺得受之有愧,懷中抱著七弦琴,坦然應道:“多謝你家主子,我會好好保管?!?p> 一頂軟轎停在路口,等著把她送到林崇巖的身邊。
這回他們去的不是提督府,而是靠近河邊的一間茶館。
廂房里林崇巖端坐著慢條斯理地品茶,椅子靠著窗邊,正對著河道上捧在夜空中的一輪彎月。
“大人好言相勸了?”云清微笑著問他,也坐了下來。
林崇巖放下茶盞,輕描淡寫地說道:“我說過會讓你見識的,這次倒是食言了?!彼骋娫魄鍛阎械钠呦仪伲骸耙院笠欢ㄑa上。”
云清明眸上的睫毛略略垂下,她思忖了一下,只覺得這句話日后定然要應證在自己身上。
畢竟,他們還是敵人,如果沒了沈盛,他還是要對自己下手,就算他不下手,自己也會下手。
她回過神放下思慮,又開口:“那大人準備什么時候把這事捅出來?”
“很快。”林崇巖的目光從琴上緩緩挪開,挪向云清的衣裳?!安贿^這事不會由我去做,我會把它交給另一派的人去做?!?p> “另一派?”云清頓了頓:“是那些反對你們的人?”
林崇巖沒有回答她,反而盯著她的打扮欣賞了好一會,才又開口:“你的琴帶來是擺設的?”
云清愣了一下。
林崇巖笑了:“我說你的琴帶出來是擺設的?這次我可是花了五十兩銀子,就算是再出名的琴師,這些錢也夠他彈一曲了。”
云清立馬明白過來,席地而坐,琴身放在膝上,用指腹感受一絲絲橫置的細長琴弦。
她沒有立刻彈奏,而是抬首端詳轉動指上玉戒的林崇巖。
“我想問大人一個問題。”
林崇巖手上停了動作,偏臉看到跪坐地席的云清正仰起五官精致的面龐,又用那種狡黠的神情對著他。
“你不是又要嘴賤問我那些不該問的吧?!边@次他的臉不再陰沉,反而透著溫和的笑意,窗外的月光與桌上的燭光交相輝映,共同照映出他面龐邊沿的柔光。
“我只是想問,您為什么總想叫我過來陪您?”
林崇巖的溫和神情并未退去,饒有興致地溫聲問道:“你覺得是為什么?猜來我聽聽?!?p> 云清伸出兩根手指湊在下巴尖上,用指尖輕輕托著下頜,沉思了一會,又抬起臉,眼波盈盈明媚動人。
“大人莫不是喜歡上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