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 決意殉情

　　東宮，清池院的院子里，幾個身著勁裝的禁衛(wèi)軍人站得筆直。

　　一個手腳被綁的中年黑袍漢子剛剛被人從外面提進(jìn)來，又被一把扔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上官凌云風(fēng)馳電掣般地沖了過來，二話不說就對著地上的黑袍人一陣拳打腳踢。

　　黑袍人痛得連聲慘叫，臉上很快便變得黑、紅、青、紫各色混雜，像是被潑了油彩一般。

　　周圍身姿筆挺的禁衛(wèi)軍人看到這一幕，大氣都不敢出。

　　不遠(yuǎn)處站著看熱鬧的婢女、婆子等也都個個屏息凝神，不敢弄出任何聲響。

　　上官凌云仍不解氣，抬腳勾起那人的頭，往上用力一抬，左手抓住那人的衣襟，半是提半是拖地把他立了起來，右手接過吳公公手中的杯子，一把將杯中的水灌進(jìn)了那人的嘴里，再將他扔到地上。

　　“軟筋散，要想活命就拿解藥來?！鄙瞎倭柙七@才冷冷地拋出了第一句話。

　　“沒，沒解藥。”黑袍人已經(jīng)被整得只剩下半條命，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吐出兩句話來?！俺悄銈兯臀一靥靖?，解藥在太尉府?！?p>　　上官凌云這才意識到，這院子里圍觀的人太多了。

　　“太尉府”這話真不該讓人聽到。若讓別人查出來他那奸詐的岳父大人劉太尉把上官軒轅那煉毒坊的煉毒師帶走了，他必會受到牽連。

　　但孟小魚剛剛才交待了，要善待服侍過她的婢女……

　　他凝神想了想，決定還是放過這群圍觀的無知下人，對著身旁兩個禁衛(wèi)軍叫道：“把他帶走?！?p>　　幾個人轉(zhuǎn)眼便離開了清池院。

　　次日一早，上官凌云拿了一小瓶藥丸，親自喂孟小魚服了一顆藥，又交待了甜棗和梅子，每日給她服兩次，每次一顆。自己回房換了衣服便去上朝了。

　　.

　　孟小魚連服了三日藥，在閻王殿門口徘徊了一遭，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又活了過來。

　　她還有些頭昏腦脹和憊懶，但身體的無力感卻消失殆盡。

　　就這樣，在藥物和食物的雙重養(yǎng)護(hù)下，孟小魚的身體宛若新芽破土、小鳥破殼，悄無聲息又似十分明顯地一日好過一日。

　　她開始繼續(xù)寫書，跟婢女們肆無忌憚地聊天，在房間里來回走動以加速身體的康復(fù)。管愈既然只是失蹤了，那她就不能死。她一定要活著，活著去把他找回來。

　　從梅子口中，她知道窗外的溫泉池是都城護(hù)城河的源頭之一。即使是如此寒冷的冬日，溫泉之水仍每日源源不斷地從地下冒出來，在溫泉池中滯留一陣后便緩緩流出東宮，再匯入護(hù)城河。

　　如今的護(hù)城河，河面都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冰。

　　上官凌云幾乎每日都會過來看她。她總是與他客氣地行禮，冷漠而疏離，然后便依窗而立，望著窗外的枯樹、積雪和溫泉池升騰而起的霧氣。

　　她就這么站著看風(fēng)景，上官凌云就站在她身側(cè)看她。他們倆，常常相對無言，沉默半天。

　　.

　　這一日，上官凌云來的時候還帶了兩個婆子。

　　“老奴見過側(cè)妃娘娘！”兩個婆子躬身行禮，滿臉堆笑，樣子十分諂媚。

　　孟小魚并未抬眼瞧她們，而是繼續(xù)看著窗外。屋外刮著寒風(fēng)，吹到臉上有些刺痛，但她喜歡這樣的感覺，讓她覺得她并非一具槁木。

　　“我?guī)齻儊斫o你量量尺，做兩身衣服。你又瘦了，這些衣服穿在身上都顯得肥大。以后要多吃點(diǎn)，身子才能恢復(fù)如常。”上官凌云語氣溫和。

　　應(yīng)該說，他把話說得極其委婉。

　　他本來想，等她病好了，她想走便放她走，想去了哪兒都讓她去。

　　但他如今改變主意了。他不能放她走。就她這性子，她到了外面萬一聽到了最近關(guān)于管愈的消息，保不準(zhǔn)又會鬧出什么事來。

　　她在東宮如何鬧都可以，可去外面鬧，萬一驚動了父皇，那她必會遭來殺身之禍。

　　孟小魚自然不知道上官凌云打的什么算盤。她并未答話，依舊看著窗外。

　　風(fēng)將枯樹上的積雪吹得紛紛而落，不知何時飛來了幾只烏鴉，停在光禿禿的樹上，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凍得幾乎要把腦袋縮進(jìn)翅膀里。

　　她無聲地苦笑起來，腦海里盤旋著那首詩——枯藤老樹昏鴉……

　　兩個婆子拿著尺子在她身上謹(jǐn)小慎微地量來量去。孟小魚卻未有任何反應(yīng)，既不反對，也不配合。

　　上官凌云的視線一直定格在孟小魚身上，等著她回話，可卻只等來了一聲似嘲諷又似無奈的苦笑。

　　他抬眼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光禿禿的樹，黑漆漆的烏鴉……

　　他頓時生起一股無名怒火，沉聲喝道：“讓人去把那幾只烏鴉趕走！”

　　門外有護(hù)衛(wèi)應(yīng)了聲“是”。

　　很快就有人拿著竹竿、弓箭等到了窗外的院子里。有一只烏鴉被箭射中，掉落在雪地上，被人撿走了。其它的烏鴉也很快就飛走了。

　　這樣的小插曲在孟小魚無聊的日子里反而給了她不一樣的感覺。她居然微不可見地笑了。

　　“娘娘?！币粋€婆子恭謹(jǐn)?shù)貑玖艘宦暋?p>　　孟小魚循聲將目光落到婆子身上，這才發(fā)現(xiàn)她手上捧了幾種布樣，每一種都紅得發(fā)艷。

　　婆子訕笑著說道：“請娘娘選布?！?p>　　“都不喜歡?！泵闲◆~淡淡說道，“白色吧，換成白色就好，要麻的?！?p>　　宇寧王夫婦去世了，她雖未被他們正式收為義女，但她因管愈之故，也算曾間接受過他們的恩惠，在王府過過一段安適的日子。穿上白麻衣服就當(dāng)給他們服喪吧。

　　可她這話一說出口，屋中的幾人卻都驟然色變。

　　她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緣由，也未多言，眼睛繼續(xù)望向窗外。

　　上官凌云難掩尷尬，輕咳一聲，說道：“將所有布料拿到本宮房里去，待會兒本宮親自挑選?！?p>　　兩個婆子齊聲應(yīng)“是”，退了出去。

　　窗外的風(fēng)刮得更猛了，光禿禿的樹枝在狂風(fēng)中左搖右擺。那溫泉的霧氣也被吹得無影無蹤，隱約可見被風(fēng)吹皺的一池碧水。

　　“快過年了，”上官凌云的聲音溫和中隱隱透著無奈，“我想年前把我們的婚事辦了。”

　　話說得很自然，仿佛兩人早已有了婚約一般。

　　孟小魚心中一緊，偷偷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碎瓷片：“民女要為義父義母服喪，守孝期間，不能嫁娶。殿下身為尚赫太子，不會不知道這個規(guī)矩吧？”

　　“我派人去宇寧查過，葛寧宏并未收過任何義女?！?p>　　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吹得孟小魚身子一顫。

　　她未答話。

　　上官凌云伸手將窗子關(guān)了：“今日風(fēng)大，小心染了風(fēng)寒?！?p>　　孟小魚仍站在窗邊，視線未曾移動，仍舊盯著窗外，盡管窗子已經(jīng)關(guān)了。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也?！彼龡l斯理地吐出一句話，幽幽拖著長音。

　　上官凌云瞬間覺得有萬蟲鉆心，心在抽痛中一點(diǎn)點(diǎn)被啃噬干凈。他可以輸給一個死人，但她必須留在自己身邊。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將她的臉輕輕轉(zhuǎn)過來對著自己：“小雨，一切都過去了。如今尚赫已無宇寧王，宇寧王府也被一場大火燒了?；噬弦杨C布詔令，宇寧所有事務(wù)由宇寧刺史負(fù)責(zé)，宇寧護(hù)衛(wèi)軍歸入皇家禁衛(wèi)軍，由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著人管理。宇寧王謀反證據(jù)確鑿，你為他服喪就給了心懷不軌之人一個除你的借口。”

　　“哈哈哈！”孟小魚一陣狂笑，笑得眼淚直流，“誰是那心懷不軌之人？皇上？那個被貶去了邊關(guān)的上官軒轅？亦或是殿下的太子妃？殿下可知道，這些人民女都不怕，民女最怕的人可不是他們？”

　　“你怕我？”上官凌云的眸中盈滿傷痛，幽幽嘆了口氣，”小雨，把你弄成這樣并非我所愿。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你，也絕不會傷害你。”

　　孟小魚冷笑道：“強(qiáng)娶為妃不算傷害？”

　　“小雨，如若這世間有比我更心悅你更能護(hù)你周全之人，待你病好全了，我定放你離去。可如今……”

　　上官凌云話音一頓，良久，又接著說道：“三日前，宇寧世子葛玄凱被抓到。他已經(jīng)跟刑部交代了，皇家禁衛(wèi)軍圍剿宇寧王葛寧宏時，宇寧護(hù)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管愈作為領(lǐng)頭將領(lǐng)和宇寧王沆瀣一氣，帶兵反抗，身受重傷，逃亡過程中便死了。”

　　“我不信！”孟小魚全身發(fā)顫，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卻輕如蚊蠅。

　　她的頭有些暈，眼前所見都變得模糊，身體搖搖晃晃，可她還是扶著窗棱，極力不讓自己倒下。

　　上官凌云趕緊伸手扶住她。

　　孟小魚想推開他，可她的手卻不太聽她的使喚，柔弱無力。

　　“小雨，如若放你離開東宮，你便能如從前那般生龍活虎、跳脫活泛，我愿意放你走。我也不忍見你這般心思郁結(jié)、形容消瘦?？扇缃衲闵砩系亩臼欠袢饬松形纯芍夜苡阉?，你一個人在外求生存，我如何能安心？”他忍著痛，每句話都說得無比真誠。

　　孟小魚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出現(xiàn)無數(shù)張管愈的臉，他的各種音容笑貌如幻燈片似的一張張地呈現(xiàn)出來。她伸手去抓他，卻只抓到一片虛空。她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滾而下，眼前無數(shù)張管愈的臉也被淚水洗刷得一干二凈，消失不見。

　　“阿志哥哥，你不要小魚兒了？”孟小魚癱軟在上官凌云的懷里，閉上眼睛，淚水卻仍止不住地往下流。

　　上官凌云大驚失色，自責(zé)、后悔、悲痛和嫉恨爭相涌起。

　　他不該告訴她這些，不該說的。早該預(yù)到她受不住這打擊。

　　“來人！叫太醫(yī)！快叫太醫(yī)！”他發(fā)了瘋似地朝著外面喊。

　　孟小魚趁著上官凌云叫人之際，從袖中拿出那塊碎瓷片，猛地朝脖子的動脈扎去。

　　她的力氣有些小，但脖頸處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她想她也許成功了。

　　“小雨?。?！”她聽到上官凌云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還有慌亂嘈雜的腳步聲，忽然唇角勾起一抹凌厲的笑意，然后頭一歪，失去了意識。

　　她飄飄悠悠進(jìn)入了另一個世界。在那里，她的爸爸給她留了封告別信，說他去海里和她媽媽相聚了。她發(fā)了瘋似地在海里游走，到處找尋爸爸的蹤跡，卻只能看到渺渺茫茫的海水，四顧無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