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勁三人還在警衛(wèi)室中,沒有馬上離開。
“……讓他就這么走了?不用我去盯著他嗎?他萬一又溜回到長壽墓區(qū)怎么辦?”小金聽著遠去的腳步,有些擔憂。
“小吳在那兒呢。再說,我們都挑明了,他怎么可能再去長壽墓區(qū)?”陳勁批評道,“倒是你,不該說的話,說那么多干嘛?”
小金很茫然。
“警告過他就行了。大家心知肚明,我們留一線,他也見好就收,這樣最好了?!崩闲煺f道,“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真把他惹急了,他到時候把墓區(qū)破壞一通,就是我們報警抓了他,之后的事情也夠我們煩的了。這種小混混,被抓了也就是看守所里蹲個幾天,他一點兒都不會怕。老油條子了。年紀又小,容易沖動。這是最麻煩的?!?p> 小金依然不解,還有些委屈。
老徐看著小金年輕的面龐,想到了自己當年被主任訓斥時的不服氣。
真是年輕啊。老徐心中感嘆一聲。
“你不是找到他祭拜的那兩個墓了嗎?”陳勁在旁循循善誘。
“對啊?!毙〗鹜ζ鹦靥?。
這可全靠他的機靈。
“那你看沒看那兩個墓的墓主人都是什么人?”
小金馬上回答:“剛我不就說了?那個晟祖義。還有一個……”
陳勁沒等他回憶起另一座墓碑的事情,接著問道:“那個晟祖義和他老婆的生卒年月你看了沒?”
小金怔住。
大晚上的,他哪有功夫去仔細看那墓碑上的刻字?能多記一下晟祖義健在的親人名字就不錯了。再說了,昨晚老徐和陳勁都攬下了查那兩座墓的工作,業(yè)務科把檔案翻出來,一切就清楚明白了,他何必多此一舉去思考這些?
陳勁和老徐顯然也不是有這么強的推理能力,兩人是昨晚上跟業(yè)務科打過了招呼,這一個白天的功夫,業(yè)務科的人已經(jīng)幫忙查清楚那兩座墓的情況了。只是這消息,兩人還沒跟其他同事說。
“他要真有孫子,那孫子會是個十九歲的大學生?”陳勁嗤笑一聲,“他跟電視里演的一樣,‘我爺爺八歲的時候就被日本人殺死了’?”
小金怔住了。
……
晟曜快步出了長壽墓園。他一路都在觀察周圍的監(jiān)控攝像頭,到了墓園大門口,脫離了大門口那監(jiān)控的范圍,他腳下發(fā)力,在那光潔平坦的柏油馬路快速飛奔起來。
得快點,再快點……
希望趕得上……
希望能趕上白曉……
……
“我看他是打上了晟祖義墓的主意,但一直沒等到下手的機會。給兩個墓都獻花,就是做個樣子,防著晟祖義家人來祭掃,正好撞見。撞見的話,他也能搭上話。后來可能就想著到長壽墓區(qū)轉轉,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機會?!标悇欧治龅馈?p> 小金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他要真的打晟祖義墓的主意,想敲詐勒索,那應該認識晟祖義的家屬吧?多少該知道一點情況。怎么會冒充那個晟曜?他是不是打旁邊那墓的主意?”
“那更不可能了。”老徐否定了小金的猜測,“那座墓,根本沒家屬,當年是居委會在小區(qū)里籌款,幫忙買的墓穴?!?p> 陳勁順著老徐的話,補充道:“而且那墓今年就到期限了,續(xù)租是不可能續(xù)租了,之后就會挖出來,和其他人的骨灰統(tǒng)一落葬。到時候,可能就是埋到長壽墓區(qū)哪棵樹下面吧?!?p> 話鋒一轉,陳勁又道:“就是調(diào)查了晟祖義家的情況,他剛才才脫口而出說自己是晟曜。你也別當這些小毛賊有多厲害,能想到這一步已經(jīng)不錯了?!?p> 這解釋,倒也說得通。
小金遲疑地點點頭。
陳勁又轉頭對老徐道:“我看這小子不一定死心。明天還是我在傳統(tǒng)墓區(qū)盯著他吧。”
老徐只能遺憾地點點頭,“那幾個小年輕我不放心,我自己不服老也不行,這眼睛、腿腳都不好了,盯不住那年輕人。只能靠你了。”
“放心吧。我不會讓他搗亂的。”陳勁保證道。
……
到了!
晟曜看到了長壽園的西門,眼睛亮起,轉著腦袋四處張望。
遠處是空曠的停車場,是能看到盡頭小房子的荒野。荒野上全是近兩米高的青草。風吹草低,露出來的不是牛羊。
晟曜喘出口粗氣,腳步放慢了一些,像是怕驚擾草叢中的女孩。
他心中又冒出了之前盤桓著的疑惑。極目遠眺,看向地平線盡頭的那幾幢小房子。
那些小房子就像是幾個積木玩具,簡陋得不似能住人,但終歸是房子,有墻壁,有屋頂,能遮風擋雨。
難道白曉沒有撒謊?她是住在那兒?
天邊的太陽漸漸西沉,余暉將那些青草染成了橘黃色,也給女孩的背影灑上了金光。
那身影變得虛淡,像是要融化在陽光中,又像是要被草叢吞沒,就此消失無蹤。
晟曜的心跳突然變得劇烈起來。
……
黑暗的房間中響起了心跳聲。
那一下下有力的心跳,像是在催促什么,又像是在警告什么。
醫(yī)生將雙眼貼在了電視屏幕上,十根手指也牢牢扣住了電視。
電視機的塑料外殼“咔咔”作響,那輕微的聲音又被醫(yī)生指甲上的笑聲、哭聲給淹沒。
……
晟曜朝著白曉的背影邁出一步,又往前踏出一步。
他加快了步伐,重新飛奔起來。
他刷地沖入那茂密的草叢。草葉抽打在他的臉上,在他臉上留下紅痕,也刮出了細長的傷口。
晟曜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若隱若現(xiàn)的背影。
殘陽如血,女孩由金色變成了赤紅色。草叢也染上了紅。就像是她體內(nèi)噴涌出了鮮血,染紅了大地。
晟曜的眼中也是一片猩紅。
他耳邊不再是青草摩擦的沙沙聲,而是雜亂無章的巨響,又似有警車救護車的鳴笛聲。
“老公……我……”
一聲呢喃、一聲嘆息,不知道從何方傳來。
晟曜用力睜大了眼睛,不愿錯過身前的那抹倩影,拼命朝著她伸出了手。
……
電視機前,醫(yī)生像是沒骨頭的奇怪生物,一點點拉長軀體,往后退去,退到了沙發(fā)上。
指甲上嘈雜的聲音停止了。
房間里的心跳聲停止了。
只有電視機內(nèi),傳出了晟曜的喘氣聲。
飛起來的杏花中,響起一道清麗的女聲。
……
“晟曜?”白曉錯愕地轉頭,看著滿頭大汗的晟曜,又看向他抓著自己的手。
白曉手中捧著的杏花已經(jīng)飛落在了草叢中,風一吹,又晃悠悠地飄向遠方。
晟曜的手在顫抖,他的身體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白曉沉默了兩秒,伸出手,輕輕抹掉了晟曜額頭的汗水,又擦了擦晟曜臉上的血線,“別著急,我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
晟曜神情緊繃。他輕輕拉開了白曉的袖子,露出了她手臂上的皮膚。
雪白的皮膚上,有著一個清晰的灰手印,手印中間皮膚凹凸不平,像是燙傷后留下的疤痕,手印邊緣則是細細密密的青色血管,如一種肉眼可見的感染。
晟曜甚至能看到那些青色血管正在往外擴張,只是擴張的幅度很微小,微小到像是光影造成的錯覺。
“這沒什么。”白曉笑著安撫道,“我就是……有些過敏。”
晟曜猛地抬頭,對上白曉的雙眼。
“真的只是過敏,是一種比較特殊的過敏性皮膚病。我一直有看醫(yī)生,有吃藥。不要緊的?!卑讜韵袷且f服晟曜,仔細又耐心地說道。
晟曜露出了一個似是要哭又強行擠出笑的表情,對白曉說道:“你跟我回家吧!我們回家吧!”
話音落,周圍只剩下了草葉被風吹拂后摩擦產(chǎn)生的聲響。
白曉和晟曜對視著,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
時間似是在這一刻停止了。
……
噠。
醫(yī)生的指甲敲在了他的膝蓋上,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響,像是指甲上那滿臉笑容的小人被敲痛了腦袋,表情也從微笑變成了委屈的癟嘴。
一聲嘆息響起,不知道是從哪一枚指甲上傳來的,在黑暗的室內(nèi)飄蕩。
電視屏幕上,鏡頭從白曉沉默的臉上拉遠,擦過晟曜滿是忐忑和期待的臉,不斷后退,退到了長壽園的長壽墓區(qū)內(nèi)。
小吳的后腦勺占據(jù)了大半畫面。
屏幕的左半邊,是他不斷輕顫的發(fā)梢和后頸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右半邊,則是草叢中時隱時現(xiàn)的兩道身影。
“?。 毙峭蝗话l(fā)出一聲尖叫,扭頭就跑。
他驚恐的臉從畫面中一閃而逝。
取而代之的是白曉臉龐的特寫。
那臉上是一個無奈的、縱容的微笑。
“嘿嘿嘿……”
沙發(fā)上,醫(yī)生發(fā)出了充滿興味的笑聲。
……
晟曜的心跳還沒平復,心臟一下下撞擊著胸腔。
他這會兒不敢回頭看白曉了,也不敢伸手拉白曉,只用余光注意著她,配合著她的步伐,沿著長壽園鋪的柏油馬路一路行走。
“我們先去吃飯好了。吃完飯,坐車到市區(qū),再打車回去。這邊的出租車不能進市區(qū),打車到市區(qū)還不太方便?!标申讻]轉頭,嘴巴卻也是沒停,“你晚飯想吃什么?我在那邊公交車站附近吃過幾次?!?p> 全是這些天吃的。
“有一家拉面挺好吃的。還有家蓋飯,葷素搭配,挺豐富的?!?p> “我都行?!卑讜源鸬馈?p> 聲音輕輕柔柔的,一點兒都沒生氣的樣子。
她之前無奈地回答“好啊”時,也是這樣的聲音。
晟曜不禁轉了一下頭,瞄到了白曉臉上寬容的笑容。這笑容,也和剛才一樣。
晟曜紅了臉,收回視線,繼續(xù)往前走,就是極為不自然地同手同腳了幾步,“那我們吃蓋飯吧。那家小店還有炒菜。你喜歡吃什么?”
“嗯……”
這個問題似乎有些難回答。
“雞鴨魚,豬牛羊,你喜歡吃什么?”
“我喜歡雞肉和牛肉。魚吃的比較少。不過蚌肉、蛤蜊我還挺喜歡吃的?!?p> “我也喜歡牛肉。蛤蜊我也喜歡。蔬菜呢?”
“蔬菜啊……綠葉菜我都喜歡。”
“香菜、蔥,你也吃嗎?”
“吃啊?!?p> “生姜大蒜呢?”
“大蒜我不喜歡?!?p> “辣的呢?”
“看是什么辣椒了……”
兩人一路說著瑣碎的內(nèi)容,繞過了大半個長壽園,進入了通往郊區(qū)的支路。
到了這里,路邊就樹起了路燈。夜色已經(jīng)降臨,路燈亮起,昏黃的光落在路上,成了一個個暈染開的圈。
“還要走個二十多分鐘。”晟曜歉意地說道,又馬上問道,“你累不累?要不要叫輛車?”
這么說著,晟曜就煩惱起來。
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叫車,估摸著等車的時間,他們都能走到居民區(qū)了。
晟曜改了口,“你累的話,我背你好了。”
白曉笑了一聲,“才這么點路,怎么會累?”
晟曜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他這些天如此來回,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也不覺得疲累,倒是忘了白曉一個姑娘家……白曉說自己住在附近,也是這樣每天走這么長的路嗎?她應該是住在另一個方向上,要穿過那片荒地……
這么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晟曜收回心緒,暗自決定,要在這邊買輛小電驢,下次帶白曉去市區(qū)的時候,能讓她輕松些。
念頭剛起,又被晟曜按下。
他本能地對自己這個主意有些抵觸。
……
電視屏幕上,公交車在夜色中行駛。
車上人很少,也未開燈,能聽到后座乘客疲憊的呼嚕聲,也能聽到晟曜和白曉愉快的交談。
車窗外,月明星稀,屬于城市的霓虹和屬于田間荒野的黑暗被高速路分割成了陰陽兩塊。
電視屏幕的光和房間的暗也將醫(yī)生的身影分割成了陰陽兩塊。
沙發(fā)邊上多了一張桌、一臺顯示器。
醫(yī)生瞄一眼電視,又會看看顯示器。他沒有動手操作,但操作臺上的按鈕自己動了起來。顯示器上,是晟曜在柏油馬路上飛奔的畫面。
晟曜仿佛離弦之箭,跑步的速度都要超過旁邊的小汽車了。
長褲貼在了晟曜的腿上,勾勒出他腿部的肌肉。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那肌肉正有些奇怪地蠕動著,像是要將自己每一個細胞中的每一點力量都壓榨出來。
畫面加了配樂,激昂動人。隨后的夕陽色調(diào),則被柔和化,散落的杏花成了慢鏡頭,配合著同樣柔和下來的音樂,在晟曜和白曉之間落下。兩人的眼睛被給予了特寫。
醫(yī)生露在口罩外的幽藍色眼睛彎了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快樂。
快樂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醫(yī)生皺起眉,看向了黑暗的房間。
黑暗中出現(xiàn)了一道門。
他不滿地走了過去,手上的指甲嘀嘀咕咕,發(fā)出了嘈雜的哭聲笑聲,猶如在抱怨。
門打開,外頭是一片光明的診室,桌椅齊備,頭頂?shù)娜展鉄魨湫?,還有干凈的檢查床和大藥柜。辦公桌上是一臺最新款的一體機,還擺放了配套的鍵盤鼠標。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
這房間里的光無法照入這黑暗的房間。
外頭的嚷嚷聲倒是毫無阻礙地傳了進來。
“醫(yī)生!醫(yī)生!”那聲音中氣十足,聽起來不像是急癥患者。
醫(yī)生關了電視房的房門,拉開診室門,雙手插兜,走了出去。
隨著他跨出這一步,身上的白大褂變得整潔如新。
大廳內(nèi),有滿墻的醫(yī)學知識宣傳文章,還貼了塑封過的價目表。前臺沒有接待人員,卻是設備齊全。
“啊!醫(yī)生,你總算來啦!你看看我這個傷口。給來點藥水唄!”靠著前臺的青年臉色發(fā)白,卻還是對醫(yī)生露出一張大笑臉,豎著的手上纏著毛巾。毛巾大半部分是白色的,只有貼著手的地方被染成了紅色。
醫(yī)生皺皺眉,轉身回了診室。
他從藥柜里拿了紗布和藥水出來,回頭就見那青年已經(jīng)在診室內(nèi)乖巧地坐好。他沒說話,拉開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后,沖著青年伸出手。
青年很配合地伸出那被毛巾裹著的手。
“對了,醫(yī)生,我之前介紹了一個熟人過來,他有來過嗎?他姓晟,呃,叫什么我倒是不知道……”青年臉上毫無尷尬,“是位老先生。他有點兒不太好……”說著,青年嘆了聲氣,難得露出了愁容。
白毛巾被解開,就露出了那只手上深可見骨的血洞。
醫(yī)生眼睛都沒眨一下,直接將藥水往那傷口上倒,藥水流入傷口、滲入皮膚,一滴都沒灑地上。
“嘶——嘶——”青年疼得直抽氣。
“他在接受治療?!贬t(yī)生開了口。
青年顧不上抽氣了,精神一振,“是好了嗎?”
“他在接受治療?!贬t(yī)生重復了一遍,放下藥水,將紗布往青年手上纏了幾圈,隨便打了個結。
紗布被拉緊,緊到青年的手臂都有些血流不暢了。
青年有些不解,“接受治療?不是這樣……就好了嗎?”他這么說著,自己就將那綁得難看的紗布解開了。
只見那手上還殘留著沒擦干凈的血跡,可兩個血窟窿已經(jīng)不見了,連個疤都沒留下。只有之前綁紗布的地方,有被勒出來的紅痕。
“難道你看不了心理上的疾?。磕悴皇钦f能看的嗎?”青年甩甩手,緊張起來。
醫(yī)生將藥瓶放回到了藥柜,“好了就趕緊走?!?p> “哦……那晟叔……”青年屁股都沒抬起來。
“他在接受治療?!贬t(yī)生第三次說道,幽藍色的眼睛瞇了起來。
青年歪歪頭,“好吧……你可得給晟叔好好治療啊。你答應過的啊?!?p> 醫(yī)生幽藍色的眼睛直直注視著青年。
青年舉手投降,乖乖退出了診室。
出了診室,他又探頭進來,“你答應過的??!”
說完,不等醫(yī)生皺眉,就一溜煙跑出了診所。
庫奇奇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