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長。
一塵慶幸自己還在活著,而為了活著,他近乎一夜都在假寐之中。
窗外的黑影足足佇立了幾刻鐘的時間,哪怕他最終選擇離去,一塵也始終不敢睡下。
如今夜盡天明了,窗外銳利的劍竹一覽無遺,可一塵還在回想昨夜之事,他左思右想,始終不知是什么令他來此,又是什么令他躊躇不前。
而他又是誰?
白宇?
他首先蹦出了他大伯的名字,但很快又將其隱匿起來,冥冥之中,他更覺得是一個他所不熟悉的暗處之人。
天色更加放亮,他突然想起昨夜白尚道提起的道來學(xué)院一事,打了個哈欠,便欲起身。
適時之中,門外的敲門聲響了三遍。
他料定來人是他的侍女,便立刻去開了門,不料剛剛打開就聽到了少女的尖叫,只見小怡正手足無措地站著,雙眼緊閉,臉上寫滿了驚恐。
“喂,你怎么了?”一塵詫異地看著少女,不解地問道。
“啊”,這時小怡慢慢睜開雙眼,見到少年那張熟悉的面孔后,才稍微放松,她拍了拍開始發(fā)育的小胸脯,一邊拍一邊說道:
“公子,原來是你醒了,真是嚇?biāo)牢伊?。?p> “開門有這么嚇人嗎?”一塵的疑惑更甚了。
“以前的公子聽說自三歲之后,便患了昏睡的怪癥,一旦入夢,尋常人根本無法輕易喚醒,只能自然醒來。但在一次巧合之中,奴婢僥幸喚醒了公子”
“所以自那以后的日子,奴婢便天天準(zhǔn)時來此,生怕公子陷入長久的怪夢中無法醒來?!?p> “奴婢今日想著學(xué)院之事,本來只是單純敲門而已,卻沒想到它竟真的開了,奴婢還以為門自己會動,太嚇人了”,小怡答道。
“門怎么可能自己動呢?你想多了?!?p> “門真的可能會動的,我就見過會跑的樹妖”似乎很怕一塵覺得自己說謊,小怡趕忙解釋。
“會跑的樹妖?”
本以為會馬上聽到少女的回答,可一塵等了一會,卻沒見她發(fā)聲,她像說出了什么不該說的東西,神色也變得黯淡,緊繃的身體透著惶恐。
幾息之后,只見她用力地調(diào)整好呼吸,像是作出了什么重要的決定,紅潤的小嘴輕輕開啟,話語有如音符,一個個慢慢跳出。
“我三歲時發(fā)生的事,至今我還記得,那是月亮很大的晚上,一群會跑的樹妖襲擊了我們的村子”
“那時父親是白家的農(nóng)奴,只有我和母親居住在村里的家中。聽到有人大喊“樹妖來了”,母親便叫我藏匿起來,說跟我玩捉迷藏,她去外面等著,要十息之后才會來找我?!?p> “結(jié)果一百息之后她都沒來,我跑出去看,就看到一群樹妖真的奔跑起來。其中一只渾身冒著火焰的樹妖,甚至還在大口地咀嚼?!?p> “嘴邊露出的那只腿,我分明認(rèn)得出是我母親的?!?p> “因為,因為她的鞋上繡有一朵白色小花。”
一說至此,小怡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她渾身都顫抖起來,豆大的眼淚如落葉般簌簌落下。
她繼續(xù)帶著哭腔說道:
“是外面躲在柴火間的大嬸,拉住了向母親跑去的我,她說母親是為了救我才遇害的,不能讓她白白死掉。”
“我后來才知:原來母親本來和她藏在一道,是看到有樹妖向我們的房里沖去,才跳出來往另外一邊跑去,可終究還是跑不過樹妖。”
一塵聽完后沉默了,他原本只是感覺到這道界的光怪陸離,卻不知還有這般的兇險,而且離他格外得近。
他的眼前仿佛突兀地顯出了渾身冒火的樹妖形象,而它正張開巨盆大口,瘋狂地朝著自己咬來,兇惡的眼神像要將自己生吞一般。
他趕緊搖頭甩掉這詭異的畫面,看著仍在哭泣的小怡,心弦似乎也被撩撥,頓時萌發(fā)出了強(qiáng)烈的欲望。
他拉起了小怡柔軟的小手,注視著她的眼睛,對她說道:
“別哭了,以后我會保護(hù)你的?!?p> 女孩聽到這番話后,突然停止了哭泣,她睜開迷離的淚眼看向少年,此時晝?nèi)找殉?,陽光灑在他的臉上,宛如庇佑人間的神使。
而兩人就這樣相互看著,仿佛定格成了一副畫面。
時間流轉(zhuǎn),此時兩人已走在了去往學(xué)院的路上,繞過幾十棟大大小小的建筑,很快便來到了古樸,甚至有些破爛的道院面前,屋檐雕龍畫鳳,只是門口處“道來學(xué)院”幾個大字似乎蒙了灰塵。
“公子,奴婢先回去了,等到休學(xué)時分我會來接你的”
小怡說完便欲離開,卻被一塵叫住了。
“我上次便說過,你我獨處的時候,不允許出現(xiàn)‘奴婢’的字眼?!?p> 少女愣在那里,眼角又蓄起了一片朦朧,十余年的生命里,除卻父母,第一次有人正視她,覺得她是一個可以立于人間的人。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后便離開了,只是在歸途啟程的剎那,一滴晶瑩還是不小心灑落下來。
“但愿有一日,不限于獨處之時”少年喃喃自語道。
直到多年以后,至高神再也無法回想起,那日的話,究竟是說給自己,還是那個為他帶來世界第一縷光的她。
一塵收回心緒,轉(zhuǎn)身走至門口,卻見學(xué)院的門根本沒有閉合,透過張開的裂隙,只窺探到了里頭游蕩的幽光,似乎正等待著有緣人登門。
于是一塵就大膽地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他一進(jìn)門便見到一個大大的道字,懸在那頭的墻上,視線里密密麻麻擺著幾十張長桌,桌上筆墨紙硯一應(yīng)俱全,下面則擺著一個個蒲團(tuán)。
走近的時候,一塵恰巧見到一張桌上刻著他的名字,便坐了下來,還準(zhǔn)備打個小盹。
卻不想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三刻之后,一個身材臃腫、搖著蒲扇的中年男子,打著哈欠出現(xiàn)了,一見有人正眼神勾勾地看著他,嚇得他立馬大叫一聲,原本搖的悠哉游哉的蒲扇都掉落在地。
待回過神時,見是白一塵,才老神叨叨地道:
“原來是一塵啊,本道人剛剛在練氣功,你看到了吧?所謂氣功,當(dāng)運其氣,提其神,叫出聲,剛剛為師我小小地露了一手氣功,你沒嚇到吧?”
一塵聽著他瞎編,也不拂他的面子,只是沒好氣地說道:
“額,你的扇子掉了”
“用力過猛,用力過猛”胖道人一邊訕笑,一邊拾起蒲扇,繼續(xù)搖動起來。
“一塵聽說你頭部受了重傷,以致整整五天都沒來聽為師論道,雖然以前來了也是渾渾噩噩?!?p> “但沒想到你今日竟來的是這般的早,看來你真的如外界所傳那般變了個人,你現(xiàn)在已無大礙了吧?”
一塵聽完道人的發(fā)言,始覺此人就是道來學(xué)院的講師,他只得恭敬地答道:
“師父,我沒事了?!?p>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說完,胖道人又忿忿起來:
“這群小兔崽子,都日上三竿了還不來學(xué)道,若人人都如為師一般,或者再不濟(jì)如現(xiàn)在的你一般,我道院何愁不興,何愁不興啊!”
一塵聞罷,頭上黑線不受控制地瘋狂涌出。
而在胖道人的嘆氣連連中,才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人進(jìn)來求道,又等了兩刻之后,人才差不多盡皆到齊。
只是就在胖道人宣布開課之時。
一道陰冷的目光卻開始暗中積聚力量,所指之處,竟是往日那個沉寂了數(shù)十載的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