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山,霧氣氤氳,蒼蒼竹林茂盛,杳杳鐘聲回蕩,修林殿就位于此。
后來在九重天的數(shù)年日月,縱然我將涼緒殿修繕得與修林殿一般模樣,午夜夢回時,我卻強烈地感受到此殿非彼殿。
修族素來崇尚君子之風,以氣節(jié)和風骨聞名于九神之列。
我雖為家族嫡長子,卻向來不被父君喜歡。
“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p> 父君常常嫌我容貌太艷,不是君子之儀。
縱然我日夜苦讀典籍書冊,琴棋書畫族中無人能及,一手命數(shù)算得正當其時,但父君卻仍然對我不滿意。
“過猶不及,我兒若是生得平庸些就好了?!本瓦B母君也開始對我嘆氣。
直至三百歲那年,我無意中算到了修族的命數(shù),竟是全族飲毒亡盡,徒留我一人,宛若噩夢一場,我從入定中驚醒,起身去找父君商議對策。
“顏絕我兒,天命是不可違逆的,我們修族是九神之中最接近天的意志,但以此為代價的是我們修族也需要維持天命的運轉(zhuǎn),世代以來,我族恪守君子之風,就是在贖罪,現(xiàn)如今,既是天要我亡,那修族也不得不——”
“父君——”
“…你下去吧?!?p> 任由我苦苦哀求,父君也是決絕拂袖轉(zhuǎn)身,不愿與我多言。
可若是,修族沒有改變命數(shù)的能力,算出命理氣數(shù)于我,于修族,于神界,又有什么意義呢?
既已知道,害修族的人是天族派下的,那我便好好排查族中有天族來往密切的各個仆從,并設法將他們驅(qū)逐,同時嚴防外人入守。
卻不想引得族中人人自危,一朝消息走漏,人皆言道我對天族有異心,引起帝后不滿,賜下毒酒一壺,要取我性命。
我被囚于禁制,眼睜睜看著向來最重風骨氣節(jié)的父君折膝下跪,向帝后請罪:
“年前是我夜夢常多驚醒,是我兒顏絕擔心殿中侍者照顧不周,這動手才清理仆從,子不教父之過,冒犯天族是我兒之過,我甘愿替他受罰?!?p> 父君坦然接過酒盞,仰頭喝下,旁邊伏地的母君也是奪下酒盞,含淚飲盡杯中物,就連尚在襁褓的弟弟妹妹也被灌了酒。
慘白的臉色,黑紅的鮮血,修林殿中遍布的尸首,眼前的景象一如我境中所算到的。
眼睜睜看著血肉至親一個一個死在我面前,我卻無能為力。
自此,修族只剩我一人。
我被神官帶上了九重天復命,天帝和天后雍容華貴,對于修族之覆溫柔又愧疚,一面向我解釋此事并非他們本意,說著“可惜”,“早知道”一類的客套話,一面又賜下忘憂湯,我當面仰頭喝下,卻想起父母手足一人一人飲酒自戕時的情景。
跌跌撞撞隨侍者走出重華宮,一人獨居涼緒殿,我才敢吐出口中湯藥。
至此我才知道君子必須是偽的,愛恨情欲貪嗔癡與生俱來,我卻需要克制這些本性,然后裝出一副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記恨的模樣來。
我也明白了修族的命理,參透天理運數(shù)是我們的天賦,君子風范是我的救贖,無法改變天命是我們的命運,再沒有這樣可悲的家族了。
日子年復一年地過去,在九重天的每一天都是空洞無聊,膚淺的神仙吵吵嚷嚷,任殿外流言紛擾,我只在涼緒殿與琴作伴。
直至四百歲的那年生辰,我例行推演百年命數(shù),卻算到了自己被魔神微生遲看中,然后被天族作為禮物送至魔界。
夜深寂涼,算完出境,我卻已是汗?jié)M衣襟。
囚鳥與玩物,總歸是一樣的可憐,但我這次卻明白冥冥中注定的天命不容我掙扎。
不,不,或許這次可以利用天命。
天族殘忍虛偽,害得我全族覆盡,又強行將我?guī)暇胖靥烨糁?,也許魔族會助我一臂之力。
昔年我所痛恨的俊秀面孔,如今成為了我報仇雪恨的工具。
虛無冗長的神生對我來說早就是一種懲罰,漫長歲月獨留我一人咀嚼仇恨,但奇怪的是恨意越是刻骨深沉,我的琴聲就越是激越清揚。
三年后,恰好是修族之覆的百年祭,我向天帝請旨,下界回金陵祭祀,混跡于人群中,藏毒的箭簇兀的從身旁擦過,我直覺性地伸手接下,轉(zhuǎn)身卻看見錯愕的男子。
高大的身影著了一襲黑袍,鋒眉如刻,血紅灼熱的瞳色里卻是些許的驚訝和呆愣。
一見如故的熟悉感,我想我知道他是誰。
我行禮,斟酌開口: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這些人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兄臺一人在外可要小心?!?p> “說不定我才是該殺之人呢,兄臺救了惡人,豈不是也…”
我抬頭,正視黑衣魔君滿是戲謔的目光,只當不知:
“什么惡人,什么該殺之人,在下只知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他們多人伙同,趁你孤身一人出暗箭,那就是他們不對?!?p> 至此,施術離開,卻已是心跳如雷。
我——九神后裔,修族的太子殿下,整脈族人為了保我一人存活相繼赴死,而我現(xiàn)在在做什么?
勾引微生遲?通敵魔族?意圖覆滅天族之治?
再回九重天,我連月來閉門不出,涼緒殿琴聲如流,卻宣泄不出我愁緒滿懷。
正是心煩意亂時,卻被人登門拜訪。
新喪父母的寒族孤女,新晉飛升賜簪的上神公主,也是九重天最炙手可熱的晏和小殿下。
滿族皆滅,徒留自己一人,聽聞還失了些許記憶,倒是與自己當年一般情景。
眼前人冰雪作眼眸,稚幼面容漸漸顯出呆愣之色,卻不禁與困擾我多月的黑發(fā)赤瞳重疊起來。
我是瘋了嗎?
閉上眼,我卻忍不住算起眼前人的命數(shù),才覺眼前人的命數(shù)與處境倒有多處相似點,神魔之間,天族覆亡,爭權奪位,和親…
修族無法改變的命運,卻不知徘徊在天命之外的寒族能不能改變了,這樣的嘗試很瘋狂,說起來總歸是與天相搏,不但將眼前這位小殿下置之未定的險境,對自己的修為亦有損害。
幾番凝神,我終于收斂下復雜神色,緩緩開眼,拿出避水珠:
“這顆珠子雖不值錢,但或許可救小殿下一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