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坂上之云(下)
“太和谷!”
段韶沒有回答,只是捻著胡須,斛律光卻搶先道:
“荒唐!太和谷兩側(cè)高山,騎兵無法展開。況且我軍不知谷內(nèi)情形,萬一被周軍察覺,只要些許人馬,就能堵住我們數(shù)萬鐵騎。這條路不行!”
康陶跳下馬,站到崖邊,蹲下俯瞰整個山谷。
崖壁之間伸展的藤蔓上積雪皚皚。
康陶忽然想到個極其狂野的點子。
“給我?guī)灼ズ民R,幾桿汽銃,我有辦法探清谷內(nèi)虛實?!笨堤照酒鹕?,向一旁的段韶請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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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永業(yè)正在酣睡。
已經(jīng)有二十天,他沒有睡過一個完成的覺了。
他靠坐的一桿大旗之上,斗大一個齊字躍立桿頭。
一個士兵急急忙忙跑來,推醒了鼾聲如雷的獨孤永業(yè)。
“唔?”他睡眼惺忪,抖落一身的雪花,“什么事?周軍來了?”
他站起身,一邊從自己的花發(fā)間摘去夾雜的雪沫,一邊戴上頭盔,訓斥這傳令的士兵:“慌慌張張的,周軍在攻哪一側(cè)?”
“不是,大人。周軍沒來,是我們城中的檑木不夠了!”
“宮殿呢?都拆干凈了嗎?”
“大人,已經(jīng)都拆沒了。什么都不剩了?!?p> “把金汁混到那些多余的汽銃里,到時候用汽銃射下去。打光了就把氣罐連著金汁丟下去。這樣炸開來,總比丟金汁范圍大些?!豹毠掠罉I(yè)拔起大旗,一邊有條不紊地布置守城事宜,一邊沿著樓梯往城墻下走去。
“是,大人。”士兵緊跟著獨孤永業(yè),“還有一件事……”
“磨磨唧唧的,快說!”
“要斷糧了!”士兵低著頭,不敢看獨孤永業(yè)的表情。
“馬呢?”獨孤永業(yè)腳步不停,一路走下了城墻。
“都殺了,最多明天就要吃光了?!?p> 獨孤永業(yè)腳步一頓,皺眉不語。
猶豫再三,他問士兵:“那些陣亡的將士尸骨……還未收斂吧?”
士兵猛然抬頭,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大人!”
一只手扶住他的肩頭,獨孤永業(yè)安慰道:“援軍就在邙山以北,相信我,再撐幾天?!?p> “快二十天了,大人!援軍不會來了!”一旁涌上一個士兵,大聲疾呼著。
獨孤永業(yè)轉(zhuǎn)頭一看,小小的金墉城內(nèi),活人與尸體擠在一起,圍住了他所在的位置。
他心頭一緊,最壞的情況還是發(fā)生了。
這些疲憊不堪的士兵密密麻麻地擁在他的身前。一個頭包黃巾者沖他高聲疾呼著:“大人!你醒醒吧!不會有救兵了!”
獨孤永業(yè)心知不能被他們圍在這里,他推開身旁向他稟報的士兵,占據(jù)樓梯,雙手把旗幟豎在身前。
“諸君何故在此?”
這些人面露哀戚之色,獨孤永業(yè)的目光掃到哪里,哪里就低頭不語。
頭包黃巾者看這些士兵沒有一個肯說話的,挑頭翻上城墻樓梯的扶手,沖眾人高呼:“我們困守洛陽二十日,未見一兵一卒!難道朝廷還想著洛陽嗎?您該醒悟了,不會有援兵了!”
他轉(zhuǎn)頭看向獨孤永業(yè),躬身欲拜:“大人,我等愿……”
“降”字還未出口,一桿大旗迎面掃落。
“大人!大人!大人!”人群中此起彼伏響起一陣陣驚呼,士兵們海水般往樓梯處涌來。
獨孤永業(yè)大旗一挑,手臂環(huán)住黃巾者的脖頸,往后一拉。用旗桿勒著這人退上城墻。
他一面后退,一面高聲喝止:“止步!止步!”
但是毫無作用,這些士兵就這么順著樓梯一路緊逼,涌上城樓。
獨孤永業(yè)心知必須控制場面,不然自己必死無疑。他拼命把黃巾者擋在身前,不讓那些迫近的士卒抓到自己。然后用力一勒旗桿。
嗬……嗬嗬……
咔嚓。
頭戴黃巾者被獨孤永業(yè)生生勒斷了脖子。
群情更加激奮。
這些士卒眼見獨孤永業(yè)悍然格殺了他們的挑頭者,立馬沖上來撕扯。
獨孤永業(yè)大旗在手,旋身一舞,大旗迎風抖散,甩開十幾雙要抓他的手。
他當即拔出隨身的汽銃,朝天怒射。
氣流的悶響在小小的金墉城內(nèi)回蕩。
場面頓時一肅。
獨孤永業(yè)要的就是這個時機。他大旗就地一插,捅進腳下的磚土縫里,聲嘶力竭地高呼著:“諸位!獨孤永業(yè)有話說!”
這些士卒被他的大旗擋了一回,一時間有些猶豫。又聽見他的話,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獨孤永業(yè)看著眼前這些士卒,他們的表情像是無辜的孩童,而眼里閃爍著野獸般的混沌。
他得說些什么,獨孤永業(yè)的心思電轉(zhuǎn)。
刻不容緩,他必須開口了。
“我,獨孤永業(yè)。是大齊河陽行臺尚書。”獨孤永業(yè)的腦子有點混沌,話一出口,就大覺不妥。
“但我跟大家一樣,都住在洛陽。”他理順了思路,娓娓道來。
“百十年前,這里的人曾經(jīng)是漢人、是晉人。后來又是魏人,最后才成了齊人?!?p> “齊人的身份難道值得我們堅守于此嗎?”獨孤永業(yè)問這一城的殘兵。
這些人終于抬起頭來。
“不能!”他自問自答。
“洛陽今天是晉地,明天是魏地,后天又是齊地。投降有什么打緊?”獨孤永業(yè)這話使在場眾人感同身受,不少人紛紛點頭。
“諸位!洛陽當然可以降。但投降以后呢?周人會移民來此,然后占據(jù)我們家傳的田地,挖空我們祖宗的陵寢!看看現(xiàn)在的洛陽吧!”獨孤永業(yè)的語調(diào)提高,單手指向墻外的天空。
在場眾人的心里都很清楚,現(xiàn)在的洛陽城里,是怎么的殘破與凋敝。
“家園涂炭!”他重重地吐出四個大字。
“我們曾經(jīng)安居樂業(yè)。”獨孤永業(yè)哀嘆道,“但周人來此。殺了我們的親族,奪了我們的田地。把我們困在這個城里。難道我們開城投降,這些事情就不復存在嗎?周人就不會繼續(xù)占據(jù)我們的田土,就會修繕我們祖宗的陵寢,然后放我們一條生路?”
“列位!醒醒吧!”獨孤永業(yè)語重心長,“周人大軍十萬。在他們眼里,我們降與不降,有什么分別?”
他牙關(guān)緊咬:
“他們只會對我們肆意殺,然后祭奠他們死去的同袍!”
“他們只會把我們驅(qū)離家園,然后搶占我們的田土?!?p> “他們只會將我們視作奴仆,然后日日折辱!”
“今天在金墉城里,我們不是魏人,不是晉人,更不是齊人?!?p> “我們都是洛陽人!”
“為祖宗基業(yè),為尊嚴,為自己的性命而戰(zhàn)!”獨孤永業(yè)的話語擲地有聲。
“列位!”他眼前的士卒眼中有火,“我們無路可退!”
“我們能降嗎?”他振臂高呼。
“不能!”
山呼海嘯,應者云集。
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