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醫(yī)生韓柏光
畢竟是爹娘,
看不到活蹦亂跳的娃兒重現(xiàn)眼前,貼心貼肺的撫慰話總是煙霧一般飄忽不落定,渾身的勁倒是慢慢聚攏了。
羅洪武攙扶著肖麗蓉,摸索著靠前兩步,不約而同地問道:
“韓大夫,三天后要是醒不來,可咋辦呢?”
一句軟弱無力地詰問,把韓柏光一下子又拉進(jìn)了危險的深淵。
他也不知道,三天后醒不來咋辦?
就是知道,這個時候能說嘛?
說植物人,估計聽不懂
說活死人,倒是聽得懂
明事明不了理,估計又得上演剛才雙雙癱軟在地的┄┄。
不能說呀!
求救---
韓柏光再次看向李偉功,好歹是隊長,明事理,懂輕重,此時讓他發(fā)話,興許可以轉(zhuǎn)危為安。
李偉功果然心領(lǐng)神會,攬住羅洪武肩膀,縮肩低頭,壓住嗓門溫聲勸慰道:
“老哥,老嫂子,我看就先這樣吧。這么多人聚在這里,影響韓大夫看病,濁氣熏天的,也影響三娃呼吸,沒其他人啥事了,讓大伙先回,留下老大老二先照看著——”
不等羅洪武應(yīng)聲,李偉功抬身轉(zhuǎn)頭向身后掃視一眼,朗聲道:
“時候不早了,大家伙先回吧,我替老哥老嫂子謝謝大伙了,十幾里路呢,趕回去天都擦黑了,折騰一天,趕回去該吃飯了!
哦,對了,今天來的人,按正常出工算,大家的工分我會讓計上的?!?p> 這么一說,還真有人覺得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了。事發(fā)突然,又是中午吃飯時間,有幾人沒把碗里的飯拔拉干凈,就被李偉功緊趕慢趕吆喝來了。
這么一說,大家頓覺不虛此行。
見有人轉(zhuǎn)身出門,韓柏光如臨大赦,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了,手扶了床頭,躬身朝著羅洪武兩口子,囑咐道:
“老哥老嫂子,你們也回吧!有這哥倆守著,就可以,再說還有我還有護(hù)士,夜里有啥事忙乎得過來!趕明兒,熬點雞湯啥的,給三兒喝點流食,有好處!”
羅洪武和肖麗蓉頻頻點頭應(yīng)承,又不舍地看看一動不動的兒子,相扶著出了病房門,隨大伙回去了。
老大老二緊跟出去,送送爹娘,暫時離開了屋子。
這時,李偉功突然感到膝蓋關(guān)節(jié)處一陣酸痛,禁不住扶住床頭慢慢騰挪著跌坐床邊,抽動一下鼻息,再貓一眼屋外,
眼瞅著灰暗下來的天色,心里面絮叨著說:
“要變天了呀!”
第三日清早,李偉功從睡夢中醒來已近九點。
九點還沒起炕,這在李偉功近半輩子勞作生涯中,幾乎絕無僅有。那種兩頭不見日頭的作息時間,經(jīng)年累月,雷打不動,只是在這個冬天被頻頻打破。
自上而下的“單干”訊息傳得越來越邪乎,李偉功作為隊長,沒有得到上面明確指示,聽到村民私下議論,也佯裝不知,偶遇有人言語試探,就打哈哈。
但是,李偉功知道,這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
這股風(fēng)勢頭強(qiáng)勁,定會在短時間內(nèi)將“單干”政策落實到位。
做事得有先手,自己早早謀劃一下,到時候也不至于被動。
只是,“單干”之后,隊長是不是就沒用處了┄
念及至此,李偉功突然發(fā)覺,自己還是很貪戀這出力不討好的公務(wù)的,
無論怎樣,頂著公門帽,總比禿頭強(qiáng)。
九點就九點,再躺躺也不遲。
睡位靠窗,李偉功扭頭看向窗外。從外面蒙在窗戶上抵御夜寒的厚重窗簾已被木棍撐起的一角,李偉功看到對面堂屋廊檐椽頭上皚皚白雪兀自出神。
煙囪墜人一事,跟前跟后兩天多,沒有閑暇和心思顧及其他,這個時候躺在熱烘烘地炕上,倒是可以思前想后了。
前天在醫(yī)院,眾人散去后,李偉功沒有立馬返家。
因為幾次臨場解圍,韓柏光硬拉著他去了自己就在醫(yī)院后面平房里的臨時住所,聊表心意。
說是款待感謝,也就是沸水煮面條而后去了白湯佐以咸菜辣子醋。
城里人總歸有些假呀!
肉是稀罕物,不強(qiáng)人所難,冬儲的土豆白菜總有吧,再不濟(jì)秋天晾曬的茄干蘿卜干也成呀,這蔫菜頭外加酸牙醋,怎么還讓人“盛情難卻”?
質(zhì)量寒磣,數(shù)量上做文章吧。
李偉功訕訕一笑,但是看到這么一個大男人揉面切面刷刷下鍋,身手利索,熟門熟路,也就沒再多想。
韓柏光是城里知青,在三隊娶了老婆安了家,最終沒能搭上返城末班車,因懂點醫(yī)術(shù),后來就留在了衛(wèi)生院,院長主治一肩挑。
去年吧,選了一鄰村姑娘做幫手,手把手教抓藥打針,先前風(fēng)平浪靜,師徒安好。農(nóng)婦變護(hù)士倒也稱職,不知咋地就傳出了緋聞。
韓柏光老婆風(fēng)聞此事,不嚷不鬧,只是托人轉(zhuǎn)告韓柏光,斬不斷孽緣就別回家。
韓柏光無奈,但是又不屑過多解釋,只好在醫(yī)院后面拾掇出一間平房暫且棲身。
陣地安家,這都快小半年了。
李偉功對韓柏光了解也僅限于此。
房間很小,但收拾得齊整,遮掩在蚊帳里的被褥疊得有棱有角,軍人范兒十足。床頭起地是一個書柜,油漆斑駁,倒是干凈,昏暗的燈光下稍稍有點反光,里面有書,高高矮矮,厚厚薄薄,一連三層滿滿當(dāng)當(dāng)。書柜側(cè)面的墻上掛一把二胡,琴筒上面干凈,但弓子和弦上毛絨絨的,看樣子好久沒動累積了好多細(xì)密飛塵。
對于二胡,李偉功不陌生,村里楊老漢就有一把,時不時吱吱呀呀拉幾下,逢年過節(jié)添點興頭。
“韓大夫,會拉二胡呀?”李偉功隨口一問,
“見笑,見笑?!表n柏光笑著回應(yīng)。
李偉功突然沒話了。
他是被“見笑”給懵住了。
說是致謝,但自始至終,韓柏光也沒刻意說太多太重的感謝話,
李偉功時不時撂一句,更多時候就是悶頭抽煙卷。
太熟悉醫(yī)生了不好。
只有病秧子才和大夫交情深呢。
吃了兩碗,李偉功飽了。
看到案板上還有沒下鍋的面條,李偉功尋思,初次交集,這韓柏光怕是掂量不準(zhǔn)自己飯量,顯然準(zhǔn)備多了,就無意提說了病房里守護(hù)病人的羅家哥倆。
韓柏光連聲自責(zé)。
立馬去病房招呼了弟兄倆,輪換著過來吃飯。中途面又不夠,韓柏光手腳麻利地再次和面。并不寬展的房間里,四人吃飯爐膛火旺,一時間竟是悶熱難當(dāng)。
韓柏光開門散熱,
李偉功起身要走,
臨出門,李偉功問一句:
“韓大夫,小林護(hù)士不在嗎?”
韓柏光稍顯錯愕,淺笑說:“下雪路滑,讓她早點回家了!”
李偉功心說:“避嫌吧?!?p> 立在暗影里的韓柏光突然挺直了身板,筆直筆直的像是鉆天楊。
李偉功心里一愣,臉面一熱,突然感覺自己怎么就八卦了。
看到韓柏光陡然挺立的身板,心說:“好你個身正不怕影子歪,怕是無事不生非吧”
沒走幾步,李偉功突然轉(zhuǎn)身,低聲問道:“韓大夫,你老實話,三羅子能醒來嗎?”
這個時候,兩人似乎都發(fā)覺,剛才吃飯話語稀少,原來都是這個問題壓制著彼此的談興。
韓柏光頹然訕笑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三天是個大限,三天要是醒不來┄┄”
“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崩顐スν蝗粺┰昶饋?,急步走進(jìn)隔開前后院的那道月亮門,一低頭身影沒入夜色中。
三羅子能否醒得過來,
這個問題很嚴(yán)重,
醒來了,彈冠相慶也不過,
醒不來,連鎖反應(yīng),惹火燒身,李偉功首當(dāng)其沖。
全隊那么多煙囪,你干嘛偏偏爬上我李偉功家的煙囪呢?
單干、三羅子、煙囪、安必道,這些惱人的詞兒此刻就像屋外的雪花一樣紛紛擾擾,沖撞的李偉功腦殼生疼。
三羅子昏迷的第三天,李偉功中午才到了醫(yī)院。一進(jìn)大門,就聽得里面吵吵嚷嚷,伴有哭喊聲。
李偉功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三羅子蘇醒無望,已經(jīng)被判了死刑,沒了?
緊跑幾步,進(jìn)得病房,原來是羅洪武兩口子在嚎哭。韓柏光也在,不住地勸慰著,但是人醒不來,撫慰話一籮筐都顯蒼白無力,羅洪武和他婆娘還是高一聲低一聲,語無倫次地念叨他們可憐的娃都三天了咋還不醒來。
李偉功移步床前,看到病床上的三羅子還像第一天那樣昏睡不醒,掩住胸口的棉被一起一伏,肉眼可見,挺有韻律。
喟嘆一聲,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安必道也在。又看一眼,就把安必道看得立馬低眉順眼,還稍稍向后退了半步。
人多眼雜,李偉功沒再針對安必道,但是心里面篤定他心里有鬼,今天一定要問詢清楚,三羅子這事,安必道不能把自己撇干凈。
少頃,李偉功明白了。
原來,今天一大早,羅洪武和肖麗蓉來到醫(yī)院,直言要求韓柏光給三羅子轉(zhuǎn)院,轉(zhuǎn)到鎮(zhèn)醫(yī)院。韓柏光苦口婆心耐心勸說,堅持不轉(zhuǎn),理由是天寒地凍,五六十里的路途怕出意外,更重要的是,病人目前這種癥狀就是轉(zhuǎn)到鎮(zhèn)醫(yī)院,一樣是躺在病床上靜觀其變。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他都熟,對這種情況他們一樣束手無策。
李偉功再一次發(fā)揮了隊長一言九鼎的威力,覺得韓柏光言之有理,即可與韓柏光并肩作戰(zhàn),一舉說服羅洪武兩口子務(wù)必聽從大夫建議,就地治療,靜待最后時限。
醒來了,老天開眼,
醒不來,蒼天無眼。
安撫完病人家屬,李偉功很自然地對不著一言的安必道說道:“老安,你出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