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都，洛陽?；蕦m中桃李花開正盛。
這日，武帝召張華入宮對弈，棋下到一半，便問張華道：“近日安北將軍北征盡收先前失地，大獲全勝，凱旋回朝，不知廣武侯如何看？”
張華放下手中棋子道：“嚴(yán)將軍大敗鮮卑斬敵數(shù)萬，俘獲人口、牛馬無數(shù)，的確可喜可賀。不過這慕容部為患數(shù)年，我軍雖屢屢重創(chuàng)，隔年其又南下劫掠，此次大勝恐怕也只能保不到一年的平安?！?p> 武帝拾起一子懸在半空，“既如此，張公以為如何才能保長久太平呢？”
張華看著武帝道：“臣聞慕容部單于今已重病，故難以約束下屬，才導(dǎo)致屢屢叛邊、年年進(jìn)犯。其子慕容廆已在洛陽為質(zhì)多年，今已漸成年，其人才識超過常人，又深受我大晉禮儀教化，并非邊遠(yuǎn)之地粗鄙之人可比，他日必定成為治世之才匡救時難。”
武帝下好手中棋子，“以卿之意，難道是要放歸慕容廆以其繼承單于大位？”
張華答道：“陛下明斷，臣正是此意。如慕容廆回國，定能和睦邊境，使慕容部與朝廷結(jié)成修邊之好?！?p> 武帝聽罷悠悠道：“如此說來，便依卿之言放他回國。與卿相處日久，朕愈發(fā)覺得朝中應(yīng)重用飽學(xué)儒士。如今太子懦弱，朝中確實是要有個值得托付的博學(xué)之士輔弼才好。”
停了半晌，見張華默然不語，武帝便道：“愛卿不必多慮，儲君之事雖是朕家事，也是天下事，愛卿但說無妨?！?p> 張華擦了擦額上滲出的汗珠，這才緩緩答道：“稟陛下，這輔助太子之臣若要值得托付，莫如皇家親貴，從中挑取一二鴻儒高士便可?！?p> 武帝正了正身，“張公以為齊王司馬攸如何？”
張華神色和悅了許多，執(zhí)一棋子說道：“齊王擅讀經(jīng)籍，治軍也能恩威并施，又為陛下親弟，朝中威望甚高，確是最佳人選。國家大事托付此人，臣便安心了?！?p> 武帝揮了揮手，“你的心意朕已知曉，你退下吧?！?p> 待張華離去，武帝對著身后說道：“光祿大夫，你可以出來了?！?p> 只見屏風(fēng)后閃出一人拜道：“臣荀勖拜見陛下?！?p> 武帝命其平身，“果如荀卿所言，朝中老臣還是有許多傾向齊王的。齊王本已過繼給景帝，這張華還口口聲聲說是我親弟，如今齊王的威望都要勝過孤，朕亦不知百年之后太子如何自處呢?！?p> 荀勖再拜道：“依臣愚見，不若許齊王高官但同時命他離開京都?xì)w齊就國，這樣既堵了眾人之口，也可解太子日后之危?！?p> 武帝欣然道：“此計甚妙?！?p> 荀勖又獻(xiàn)計道：“像張華這樣傾向齊王的大臣，陛下不如也一并把他外放為官，這樣圣上耳根會清靜不少呢?！?p> 武帝點頭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p> 不一時，內(nèi)侍來報，王愷求見。武帝不耐煩的說了聲“宣”，沒多久只見王愷手捧禮盒跪拜在御座之前。皇帝讓他坐在一旁，“愛卿此次又給朕帶了什么禮物??？”
王愷啟開禮盒呈上，武帝讓宮監(jiān)遞到自己面前看了一眼，里面原來是一件象牙佩，上面是團(tuán)龍戲珠的浮雕，下面用絨繩墜著犀角打磨的小件。武帝的臉上多出些笑紋，“這團(tuán)龍牙雕小舅可是又從吳地得到？”
王愷馬上奉承道：“陛下好眼力，只略略一見就知是吳地所得，令臣拜服?！?p> 皇帝嘿嘿笑了兩聲，“怎么，又是誰人攔阻你的貨船了，不會又是王戎吧？”
王愷忙說道：“陛下圣明，那王戎仗著自己建威將軍的身份常對吳地事務(wù)橫加干預(yù)，自己率兵駐在故吳都建鄴，平日里常目中無人、耀武揚威，臣懇請陛下務(wù)必要懲處這個禍患?！?p> 武帝撫摸著手上的象牙佩，緩聲道：“王濬沖出身世家，年少即有英名，又是平吳功臣，小舅不要妄加議論。”
武帝言罷又捋著胡須想了想“不過他平吳已有兩年，繼續(xù)留在揚州確實不妥，不如我召他還朝另作任用，這樣可好？”
王愷忙再拜道：“臣感激不盡?！?p> 數(shù)日后早朝，百官議事。三跪九叩后武帝道：“近日朕思慮為太子選一輔助之臣，以便日常督導(dǎo)，眾卿可有人選??？”
半晌見無人作答，皇帝點名張華，“廣武侯，卿可有合適人選呢？”
只見張華出班奏道：“稟陛下，齊王攸為人明德，又是陛下至親，臣以為可以輔之。”
言罷王渾、甄德、王濟(jì)等眾臣亦奏道：“臣等皆附廣武侯之議?！?p> 武帝微微皺眉，一旁荀勖見機會已到，即出班奏道：“陛下，臣以為不可。齊王德行滿朝皆知，但身為大德之士卻久居京城不歸齊就國，不臣之心恐惹人非議。此外，以齊王之才，用作輔助太子之人選恐不能盡用其學(xué)，臣以為當(dāng)另任要職以使其為國效力?！?p> 張華聽聞忙說：“陛下，不可?！?p> 武帝未等張華說完，便打斷道：“朕以為荀卿所言極是，如此便封齊王為大司馬假節(jié)督青州事，歸齊就國?！?p> 這邊剛一說完，向雄、羊琇等又一班大臣跪拜求皇帝收回成命。
武帝也不理會一幫大臣的懇求，只繼續(xù)道：“廣武侯，朕前日見你對遼東軍事稔熟，如今幽、平二州連年邊患，朕之前已依你之言放單于之子慕容廆歸國，如今為邊疆故，便調(diào)你持節(jié)督幽州諸軍事，兼護(hù)烏桓校尉、安北將軍。另調(diào)嚴(yán)詢回京述職?！?p> 言罷，不理一幫還跪在地上的大臣便退朝而去。
遼東從軍期滿，依照朝廷召命，王敦、劉秋終于可以返回洛陽。到了家中不久，恰好遇到剛回來的劉玫和幾個族人從南方回來。
劉瑾屏退眾人，把二人請到內(nèi)室?？粗鴥赡晡匆姷膬鹤樱瑒㈣粫r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是緊緊抓住劉秋的雙手，仔細(xì)打量著自己的孩子。一年未見，除了臉上少了些白析和稚氣，臂膀卻有力了許多。劉秋也拉緊父親道：“不知這一年家中一切可好。”
劉瑾這才緩過神來，略微有些顫抖地說：“好，一切都好?！苯又謱⑶镎f道：“你北上平州我一直放心不下，怕你在邊疆出了什么事故。這二年你族叔按照圣上旨意帶了大量族人南下，在那邊吃了不少苦，不僅把莊園搞了起來也在那邊找到了工匠開工造船?！?p> 劉玫見劉瑾稱贊，多少有些靦腆，“老爺，雖然帶去的上千口人算是安頓下來了，不過夏口確實年年漲水年年沖。我們這些北人對那邊仍不太熟，雖然已做過很多準(zhǔn)備，但每年都損失不少牲畜、房屋和船只，帶去的族人亦有損失。”
這些艱辛的往事讓這劉玫有些低落，他的頭也不斷地低下去。劉瑾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慰道：“夏口那地方洪水頻發(fā)，我們初到南方又水土不服，你們幾百戶能站住腳已實屬不易，不要再過分自責(zé)了?！?p> 劉玫抬頭看了看劉公，眼睛泛著點紅，“和之前預(yù)料的差不多，每年的損失只能靠家里出錢支撐，眼看這銅錢不住地打在水里，也不知道何時這無底洞才能填滿?！?p> 劉秋有些大惑不解，“都說這大江以南甚是富庶，怎么輪到我們卻變成了這樣？”
劉玫把手一攤，“如今好開墾的地方都早已被南方士族和朝中親貴占據(jù)，皇上又專門給我們撿了這塊沒人要的地方，自然難有多少收成。況且如果我們只是想種地蓋房也損失不了多少錢財，但現(xiàn)在既要防水上、山上的盜賊加蓋塢堡，又要像南人一樣駕舟在水上來去自由，這樣一來二去錢的出處就多了。”
劉瑾沒有讓劉玫繼續(xù)下去，而是按住他的手，“我們南下不就是為了在這不安定的世上多一條退路嗎？雖然現(xiàn)在多有耗費，也總比當(dāng)年曹爽、諸葛誕那樣卷入斗爭被滅三族要好得多。當(dāng)今天子不比往日，先前的曹家尚能善待異姓外族，但如今這司馬家卻用親族屏藩外姓，朝中重要職位和州郡兵權(quán)多依仗同姓諸王，但暗地里還是要對同姓族人多有防備。不過當(dāng)今圣上也是不得已，這太子衷性格懦弱且智力低下，先前朝中已有多位大臣希望圣上參照景帝司馬師把王位禪讓給弟弟文帝司馬昭的例子把皇位傳給這位明德清暢、忠允篤誠的弟弟齊王攸。為了保住他傻兒子的皇位，皇帝才不得已對這位好弟弟下了狠手，朝中多位重臣也因此外放甚至下獄呢?！眲㈣蚜硪恢皇址旁趧⑶锛珙^，“雖然我劉氏已遠(yuǎn)離政治多年，但兩漢幾百年積累下來的名聲仍難以輕易抹去，如今皇帝仍沒有對我們完全放下戒心。爹可能是老了，但保險起見，夏口這多一重保險還是不得不上?！辈贿^一想到扔進(jìn)去的大筆錢財，劉瑾還是問劉玫道：“我看這南人常年往來于江上，難道就只有些魚蝦之利？”
劉玫搓了搓手上的老繭，“南北向來有貨物往來，大江之上也絡(luò)繹不絕。不過江上販運的多是糧食、布帛這些賤價之物，鹽鐵雖貴些但有官家管控，不過聽說有人從海外販運異域的珠寶奇石所獲頗豐，只是我們一直不得門路?！?p> 劉家雖被封在山陽，但也只是一個普通公國，自第一代山陽公漢獻(xiàn)帝以來就立下規(guī)矩世代為鄉(xiāng)里義診，幾世以來又低調(diào)行事，雖有些積財?shù)⒉簧醵?，只是累世以來養(yǎng)成了節(jié)儉度日的習(xí)慣，日子倒還算安逸。自南下以來每年都有一筆巨大開支填補夏口的窟窿，這才愁得劉公要想辦法找錢。聽劉玫這樣一說，劉瑾仿佛又看到了些希望，“那你倒詳細(xì)說說這海外生意是如何做的？”
劉玫干咳了兩聲，“小人也只是只是打聽到一些零星的消息，最早域外珍寶本是通過西域用騾馬長途運來，但自從魏蜀吳三分天下，西行之路被曹魏獨占，吳國雖坐擁東南但國力與魏國相距甚大，要保持能夠與曹魏匹敵的軍隊，吳王孫權(quán)便想盡各種辦法籌錢。海外之地自古就有胡商跨海遠(yuǎn)來，只是海上風(fēng)浪大，對造船和航海技術(shù)要求頗高，非尋常百姓可以為之。于是吳王就征集工匠打造大船，又調(diào)水軍開拓南行航線，據(jù)說甚至還打通了已不十分暢通的嶺南陸上商路，故此才與南海之地有了較為穩(wěn)定的海上貿(mào)易。聽聞從海外輸入各色奇珍有琉璃、象牙等各色珍玩，吳國亦把絲綢、瓷器、漆器和黃紙運出用來交換這些貨物?！?p> 劉秋一聽說寶物，頓時也來了興趣，“那這條水上通路倒底是怎樣走的呢？”
劉玫皺了皺眉，“這小人就不知了，只知道如走海路要從長江口外沿?fù)P州一路向南；從這內(nèi)陸似乎也可行，大概是沿長江某條支流沿水路向南，到上游后再行一段陸路就能抵達(dá)遙遠(yuǎn)南方的交易大港。只是無論走海路還是水路都要對水性極為熟悉，有能遠(yuǎn)航的大船還要有好水手，這一路又要克服各種風(fēng)險才行。當(dāng)然這些奇珍異石轉(zhuǎn)手價值極高，必定士宦顯貴才做得起的生意?！?p> 劉瑾嘆了口氣，知道海外生意還十分遙遠(yuǎn)。正說話間，下人來報，說是有人自稱受王敦之托求見公子和老爺。劉瑾詫異地和兒子對望一眼，又使了個眼色讓劉玫退下，這才命人把來人帶到內(nèi)廳接待。那人一進(jìn)來便拜道：“小人陶侃，受王公子所托拜見山陽公和公子。”
只見這人年紀(jì)二十出頭，身形短小而消瘦，看著并不像中原人士。劉瑾讓他起身坐在一旁，才問起此來何意。陶侃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呈予劉瑾說道：“此乃我家公子手書親筆書信，請大人過目。”
劉瑾命仆人遞過信函，展開一看，上面只言讓陶侃來府上有事相請云云，于是又把信轉(zhuǎn)給兒子，劉秋一看果然是王敦筆跡，于是問道：“處仲并未說是何事，但請公子告之?！?p> 陶侃于是作揖道：“其實此次前來本是來找公子的，小人受托請公子與我家少主人一同南下吳地?！?p> 劉秋疑惑的問道：“我到家尚不足旬日，處仲怎會有此主意？”
陶侃答道：“在下本在建威將軍門下做事，因?qū)④娨恢泵τ诜€(wěn)定吳地形勢故才派小人北來邀其弟南下，我家公子剛一接信就想到邀閣下同去。”
劉瑾對于吳地并無興趣，和王戎更是沒太多瓜葛，于是出言阻止道：“尊駕勿怪，犬子剛回府不久，總要在家中休息一段時間。且他并無甚本事，去到江左只怕會給將軍添亂?！?p> 哪知道劉秋一聽是去給王戎做事，立時來了興趣，“按先生所說，這次既是幫建威將軍做事，不知是否又機會見到他本人呢？”
劉秋這樣一問，陶侃就知機會來了，“公子若肯為我家將軍做事，自然可以時常見到，即便如在下人微言輕，在官府中見到將軍也是尋常之事。”
王戎本就是一時名士，洛陽城中的士人都以見到他為幸事。劉秋還是個尚未弱冠的少年，前次見到王衍已是興奮莫名，這次有將軍相邀怎會輕易錯過，真恨不得馬上飛去揚州，于是用哀求的眼神懇請父親道：“王將軍一世大儒，又是當(dāng)年的竹林七賢，與他齊名之人現(xiàn)在大概只剩山司徒?？扇缃袼就侥暌哑哐治桓邫?quán)重，尋常人等難以親見，求父親給兒子這樣一個機會能夠為建威將軍做事。”
劉瑾本不舍得就這樣又放劉秋遠(yuǎn)行，可是能親近名士自然是絕好的增加見識的機會，不由得猶豫起來。陶侃一見，忙又說道：“山陽公不必過慮，眼下將軍駐在建鄴并非長久之計，朝廷總會把吳地的治理交給地方行政，公子若去想來不會待得太久?！?p> 劉瑾見事已至此，也就不好再強行阻止下去，而是微笑著看著陶侃道：“聽閣下口音并不像是中原人士，不知家在哪里？”
陶侃并不想劉瑾就這樣吧話題岔開，但也只好如實答道：“在下乃是鄱陽人士，聽王公子說劉公子的師父張?zhí)鞄熜扌械凝埢⑸揭苍谯蛾?，說起來大家還算有些淵源。建威將軍也是因為我身為南人，對揚州等南方州郡事宜相對熟識些，故才將我收在身邊?！?p> 話已至此，劉瑾也不由得松動口風(fēng)，“既然王公子如此盛情，秋兒又有意前往，我也不能一味阻攔，那就隨閣下同去吧?！?p> 陶侃見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于是向劉家父子告辭。
漢末以來，曹操父子花了很大力氣開鑿華北地區(qū)的運河。曹操在黃河以北開通白溝、平虜渠等眾多運河，打通了整個河北漕運；曹丕則在黃河以南修筑汴渠、討虜渠、賈侯渠等眾多運河，溝通了黃淮流域的水運，又疏通春秋時代吳王夫差連通淮水到長江和震澤的邗溝，從黃河到江左從水路便可直達(dá)。
數(shù)日后，劉秋按照約定乘了小船沿河而下而入黃河，又東行數(shù)日來到汴渠渡口。陶侃和王敦顯然已經(jīng)等待有段時間，看見劉秋立在船頭沿河而來，就站在岸邊的一條大船上揮手示意。劉秋當(dāng)即辭了船家，換上王家準(zhǔn)備的大船。
說是大船，其實也不過是河道里常見的單層沙船，但載劉秋他們幾個人已是綽綽有余。跟著王敦和陶侃進(jìn)了船艙，劉秋赫然發(fā)現(xiàn)里面坐著一個長者，年紀(jì)約有五十上下。王敦忙走到這人面前，為劉秋引薦到：“劉公子，這位先生便是大名鼎鼎的諸葛仲思先生。”
劉秋馬上上前施禮道：“在下山陽劉秋，早聞先生孝名，請受晚生一拜?！?p> 王敦又對諸葛靚道：“諸葛公，這位劉公子乃山陽公公子，此次和我們一同南行呢。”
諸葛靚見劉秋出身世家又如此有禮，便擺了擺手示意劉秋坐在一旁，“難得公子如此客氣，我不過是一個茍延殘喘的老家伙罷了，并沒有什么才德在朝作官，這幾年也只能賴在家姐處討口飯吃?！?p> 王敦于是對劉秋解釋道：“我家世居瑯琊，與瑯琊王還算有幾分交情，此次受王妃之托便順路送諸葛公南歸。”
諸葛靚又道：“我已老朽，又不愿在長姐家混一輩子白食，江左尚有幾個故交，今天下太平，也就借故南下訪友以養(yǎng)殘年罷。”
二人又客套了一番，經(jīng)過多半天的折騰諸葛靚已開始打哈欠，于是就托辭到內(nèi)艙小憩。艙中到底還是有些憋悶，劉秋和王敦出得船艙觀賞沿途風(fēng)景。這時已經(jīng)仲春，天氣轉(zhuǎn)暖，水波不驚，沿途花紅柳綠，山間披上了一層粉色、白色和綠色斑駁的彩衣。二人頓覺精神大好，靜靜地欣賞這山水之色。
沿著汴渠一路東行，只數(shù)日就轉(zhuǎn)入泗水，沿河南行又到淮水，眼前就是通向邗溝的重鎮(zhèn)淮陰。陶侃這幾日常坐在船尾垂釣，竟也釣上幾尾魚來。只見他掏出一把小刀，麻利地剔去魚腮，刮掉魚鱗，切開魚身，掏出內(nèi)臟，再灑上姜末和鹽，轉(zhuǎn)眼間就端上幾碟魚生。這讓劉秋大為驚異，“不想閣下做魚手法如此麻利?！?p> 陶侃訕笑道：“小人生在水鄉(xiāng)，自幼家貧，這做魚生的手段不過是兒時糊口的營生罷了，公子莫要見笑?！?p> 諸葛靚嘗了口魚肉不禁贊道：“這手法和我當(dāng)年在江東所食絲毫不差，果然好手藝?！闭f完便從一旁取出酒來。
陶侃見自己做的魚生大受歡迎，自然也來了興致，又說道：“這兩日入得淮水，水面寬闊，魚肉也要鮮美許多，小人才釣上幾尾活魚給諸位嘗鮮。”
劉秋吃著碟中的魚生，望著眼前小酌的諸葛覲忽然想起一人，“先蜀漢丞相諸葛孔明應(yīng)與先生同族，不知是否有他后人的消息？”
諸葛靚剛一杯酒下肚，一聽他提到諸葛亮便放下酒杯說道：“諸葛孔明這一支確實和我家同為南陽諸葛氏，據(jù)我所知司馬昭發(fā)兵滅蜀后，他家人丁凋零，只剩下一個孫輩諸葛京，說起來還應(yīng)該稱我一聲族叔。后來他因頗有學(xué)識被晉廷任命為郿縣縣令，這一做就是十余年，前段聽說司徒山濤欣賞他為人舉止清雅、才識超群，在郿縣也很得一方百姓愛戴，于是就向皇帝舉薦遷他為太子舍人。不過這些年我們早就沒了來往，故我雖久聞其名，但一直無緣相見?！?p> 劉秋雖沒得到太多諸葛京的消息，不過還是暗忖這諸葛京該是怎樣一人，能以降臣身份讓晉室起用。
從淮水轉(zhuǎn)入邗溝，又南行不到兩日到達(dá)江都。
劉秋本以為接下來會渡江西去建鄴，不想陶侃卻拉著他和王敦下船，只放諸葛覲獨自南下去吳郡。原來吳亡后江東很多地方還比較混亂，盜劫之事還常有發(fā)生，而得來的財寶和美女大多由水路經(jīng)運河送到北方賣給那些出得起大價錢的富家子弟。江都是江東進(jìn)入北方的必經(jīng)水路，管理好這一帶的水上秩序自然成了王戎穩(wěn)定江東局勢最有效手段，而劉秋和王敦此次就被王戎直接分配到手下主管水軍的石崇軍中做事。
水軍衙門就建在岸邊，雖然看上去與他處的衙門和碼頭都沒什么不同，不過遠(yuǎn)近卻多了些高聳的瞭望樓，想來是用來監(jiān)視水面上來往船只的動向。陶侃進(jìn)去通報不久，石崇便親自出門迎接。只見他年紀(jì)三十出頭，方臉闊口，一雙濃眉下目光如炬，身披裲襠鎧甲，腰間懸一把長劍，簡直一副英雄氣派。王敦和劉秋先行了禮，石崇這邊抱拳贊道：“之前令兄就常提起處仲英雄少年，前段在遼東隨安北將軍和東夷校尉大破鮮卑，今日得見果然不同凡響?！?p> 隨即又對劉秋說道：“劉公子世代名門，今次能夠前來相助真是我的天大榮幸。愿二位公子能夠在此助我掃平奸邪，穩(wěn)定這來之不易的江東基業(yè)?！?p> 王敦忙客氣道：“石大人太高抬我和劉兄了，我們不過是來此幫忙而已，有什么吩咐您盡管講就是?！?p> 石崇把手一伸，“你看，光顧著說話，還讓大家站在門口”，而后又扭頭對陶侃說道：“士行，有貴客在連你也干站著，都忘記提醒我請兩位公子進(jìn)去說話?！?p> 陶侃干笑一聲，忙引著眾人到營內(nèi)。大家在席間坐定，石崇有開口道：“既然處仲剛才直接提出要我安排任務(wù)，我也就不客氣了”，隨后向門外叫入一小校對二人道：“這位是都護(hù)趙韋，日常盤查水路上的船只就由他負(fù)責(zé)，兩位公子可隨他去，如遇重大事情可直接來找我。”
沒能直接到建鄴見到王戎，劉秋多少有些失望，不過還是隨著趙韋來到營帳內(nèi)。趙都護(hù)對兩個年青人頗為客氣，很快便幫他們選了最好的住處安頓下來。平時只要白天幫他們在水上盤查些船只就好，完全沒有急缺人手的感覺。
兩人雖然每天都到碼頭上去，但也多是應(yīng)付一下差事，其他時候都是城里城外賞花觀景，好似放假一般。這樣約有十日，終于遇上一件大案子。趙韋在運河的水軍查到一艘貨船，上面載的滿是舊時吳宮的制式瓷器，而船東手里又沒有朝廷的文書。除此之外船上還搜出幾箱吳地上好綢緞和金銀器物，甚至還有一整箱的瑪瑙、琉璃、玳瑁這些海外特產(chǎn)。而無論怎么盤問，船東都只說是受吳郡富商所托，其他一概不知。王敦見是舊時吳宮御制的器具，并不敢托大，馬上和趙都護(hù)一同上報石崇。
石崇也懶得問話，命人把船東帶到后面用過刑具再說。還沒等到動刑，船東已經(jīng)嚇得魂飛魄散，馬上就招供說是受吳郡富商所托，至于其他就只能問那富商所派的兩名押船的伙計。差人又如法炮制，才又從伙計口中問出那富商是吳郡當(dāng)?shù)氐耐跤洰?dāng)鋪老板，只要去吳縣城內(nèi)一問便知。石崇于是留趙韋在碼頭繼續(xù)盤查，自己則帶上王敦、劉秋、陶侃等人押上那兩個伙計乘了官船南下吳郡。
吳郡本是春秋時代吳國故地，郡治吳縣是孫吳三都之一，幾乎與建鄴同等地位。這里東臨大海，西擁震澤，北經(jīng)邗溝可入洛陽，向南可抵會稽。雖非坐山制水的形勝之地，但也因湖澤良田富甲江東。吳縣舊城最早為春秋時吳國所筑，四面皆有門，因地處水鄉(xiāng)，故多開水門。
石崇率一眾人來到吳縣，拿著王戎的腰牌借得縣丞的衙門暫作辦公之所，又讓衙中差人到當(dāng)鋪拘押老板前來問話。不多時，差役們帶著一名自稱袁氏的艷麗女子來到大堂，只見她身披錦緞，頭插金飾，見到向石崇徐徐一拜。
可是待到石崇讓兩個押船的伙計出來認(rèn)人，卻都搖頭否認(rèn)。又一番盤問之下，大家才得知王記當(dāng)鋪在城內(nèi)有幾處分號，這女子只是分號老板，而兩個押船人的老板則是當(dāng)鋪的大老板。石崇無奈，只得安排差人再跑一趟。
又費一番功夫，下面這才找來這位吳縣城內(nèi)經(jīng)營這幾家連鎖當(dāng)鋪的大老板。只見這人中等身材，臉圓膚白，一雙細(xì)眼時常瞇著但卻能從中看出兩道精光，下面幾綹的胡子，下巴圓而厚，微微向前隆起，只一眼看去便不是尋常凡夫俗子。那人一見石崇便跪倒在地拜道：“草民王玨拜見大人?！?p> 石崇又讓二人辨認(rèn)，果然不錯。于是便問他道：“王老板，這二人你可認(rèn)得，我從他們的貨船上搜出大量孫吳舊朝御制用具和珍寶，可是你讓他們押運的？”
那王老板看看二人道：“回大人，正是這二人，船上貨物果如他們所說是我讓押著北去的?！?p> 石崇聽罷一拍驚堂木，“那你就說說這船上的貨物是從何處得來?！?p> 豈料這老板卻磕頭道：“稟大人，別的草民倒還知道，但這事您就得問這二位了。”
石崇不由得疑惑起來，瞧了瞧那兩人便問道：“這話要從何說起??？”
那老板直起身子，不慌不忙的回道：“回大人，這幾船貨本是這兩人當(dāng)了東西在小人這里換出錢來付的運費。小民不過只做些典當(dāng)生意，這水上的買賣向來不碰，所以大人若要問幾船貨物的來處只好問這二位了?！?p> 石崇有些泄氣，知道線索又繞回到兩個押船人的身上，不過既然找到了王老板總要多問幾句才是，“那你可說出典當(dāng)貨物用的是誰人的名字？”
那老板稍稍遲疑了一陣。不免堆起一臉笑紋，“大人明察，草民所做當(dāng)鋪生意總要為客人保密，不然以后這生意也沒辦法再做下去了?！?p> 一旁幫著辦案的王敦抓了抓鬢角，靈機一動忽然有了主意，“那這位老板可否將當(dāng)?shù)呢浳锬脕硪豢??！?p> 王老板這邊仍舊不斷地賠笑，“大人可知那物件能當(dāng)出幾船貨物的運費必定價值不菲，且沒有當(dāng)票任誰人也無法將那貨物移出當(dāng)鋪，再說那東西貴重，若真要搬到這里只怕有所損壞，小人實在是賠不起的?！?p> 以石崇的脾氣本想帶著兵丁到當(dāng)鋪去把那東西搬了來，看看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寶物。不過轉(zhuǎn)念一想，能讓船隊和伙計還有這位擁有眾多分號的當(dāng)鋪老板三緘其口的人指不定是什么樣的人物，只好耐著性子帶人和那王老板與袁氏一同來到當(dāng)鋪。到了柜臺，王老板讓伙計請出去閑雜人等，又叫袁氏親自帶人去取出當(dāng)在庫中之物。待幾個伙計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抬到庫房外面，石崇和手下的人全都驚呆了眼，原來押在當(dāng)鋪的竟是一面琉璃屏風(fēng)。王老板見屋中有些昏暗又讓袁氏添了幾盞燈來，石崇這才仔細(xì)端詳起來。只見這屏風(fēng)全用金黃色的琉璃打造，通體透亮。屏風(fēng)一共四扇，一扇鑄著雙龍戲珠，一扇鑄著鳳凰和鳴，一扇鑄麒麟踏云，一扇鑄鯉魚游蓮，屏風(fēng)四腳都用檀木所做，時間稍久便有陣陣香氣透出。任誰都看出這琉璃屏風(fēng)價值連城，稍有些見識的更能看出此物不是尋常人家所能擁有，必定是權(quán)貴甚至帝王方配得上如此之物。
石崇細(xì)看許久都還未放手，可是眼看都要兩炷香的光景過去仍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最后還是王敦拿著盞燈在石崇身旁反復(fù)照著才讓石崇如夢初醒。石崇于是叫來那兩人讓他們辨認(rèn)，自然是早先當(dāng)在這里的，但再問下去時，那二人便又不再言語。石崇覺得總要想個辦法讓兩人開口，不由眉頭一皺計上心頭，于是故意對那老板說道：“既如此，那本將軍就把這屏風(fēng)征用了去，到時再行個文書給你，也好拿去給那屏風(fēng)的主人交待，王老板覺得意下如何??？”
那王老板眼見當(dāng)出去的錢財就要落空，雖然依舊陪笑但還是說道：“小人自然是愿意配合大人辦案，只是這典當(dāng)?shù)腻X該找誰要??？”
石崇隨即沖著兩個押船的伙計大手一揮，“這倒無妨，他們的船上還又些貨物可以變賣，到時賣出錢來賠給你就是?！?p> 那王老板自然再無話可說，可兩個押船的卻登時跳出來反對，石崇正希望他們這樣，只說道：“如此，只能請你們供出背后的主人是誰了?！?p> 兩個伙計見實在沒有辦法，對視了幾眼最后還是其中一個高個子答道：“我等并非不愿說出我家主人是誰，只怕大人您官職太小，除非能讓我們見到建威將軍我們才愿說出來?！?p> 石崇沖著他們笑笑，“這倒奇了，我在江都地界上辦差，你們是如何知道我的上司不是徐州牧而是建威將軍的？”
那人自知說漏了嘴，但又不再多言。石崇這邊正要發(fā)作，突然陶侃從門外進(jìn)來低頭對他耳語幾句。石崇嘆了口氣，讓當(dāng)鋪老板收了那屏風(fēng)先在家候著，自己則帶著一眾人等押著那兩人出城登船北返。
船上行得一夜王敦才得知個中原因，原來其兄王戎已得了消息，差人前來讓石崇速帶著抓到的人到江都相見。王戎雖沒說明是何事，但能讓他親自勞動大駕從建鄴趕到江都來見，必定是有了非同小可的事情。
回到江都水軍衙門，手下兵丁稟報說將軍已提前幾日到達(dá)，正在大堂候著，石崇聽了急著趕到堂上。劉秋對王戎仰慕已久，這次終于有機會親見，不由也跟在王敦身后急走兩步，一眼沒看清不小心絆在高高的門檻上，差點打了個趔趄，又緊趕幾步才穩(wěn)住身形，這才打量起這位威名遠(yuǎn)播的王大將軍。這王戎雖是王敦兄弟，但四十多歲的年紀(jì)足可作王敦的父親。與兩個弟弟不同，王將軍身材短小，幾縷短髯多少顯得有些老氣，但雙目卻分外有神。
王戎見其弟王敦進(jìn)來，先是略略向他點點頭，而后才對石崇說道：“季倫，我來給你引薦，這位是代圣上傳旨的何宮監(jiān)，另一位想來你已見過，就是陛下親舅王君夫。”
石崇等人都沒想到傳旨的宮監(jiān)和王愷竟在此處，不知是帶了什么旨意，但還是趕緊向二人依次行過禮來。王敦則看著王愷有點發(fā)蒙，不知這位皇帝的小舅跑到水軍營中有何公干。正想著，這王愷卻先開了腔：“將軍，我與何監(jiān)在此營中已數(shù)日，既然石大人已在，不妨就將我那扣著的幾船貨和兩個家奴都放了，好讓我們回京面見圣上?！?p> 石崇幾人這才知道那幾船貨原來是王愷的，怪不得兩個押船的下人連日來有恃無恐。但此時已由不得他來做主，只好向前望著王戎。這時那何監(jiān)又跟著開口道：“幾位大人說話，本輪不到老奴開口。只是恐怕石大人有所不知，王大人已被圣上升任侍中，正等著回洛陽就任，這些小事若是耽擱了回京任職就有些因小失大了?！?p> 石崇和王敦幾人頓時頭大如斗，要是王戎這大靠山奉調(diào)回京，江東水上的事情還真不知道有沒有再查下去的必要。王戎的眼神仿佛鷹隼般銳利，掃視屋內(nèi)眾人一圈，這才對石崇說道：“石大人，國舅剛已與我講過這貨物本是押運到京敬獻(xiàn)給皇上的，至于那屏風(fēng)后面也會一并運去。事情既然已經(jīng)明了，我看你就將扣著的船和人一并交予君夫，我與何監(jiān)也好一并北去?！?p> 既然王戎已如此說，石崇只能無可奈何地應(yīng)喏。王戎這邊又說道：“吳地新平，民心不穩(wěn)，現(xiàn)下尚不是放松的時候，此去洛陽我將稟明圣上讓你繼續(xù)在此安定水路，免得有宵小趁著南方新定渾水摸魚。既然處仲和山陽公的公子大老遠(yuǎn)都跑來給你幫忙，我看就先留在你處，一應(yīng)開支都由你這里支付?！?p> 石崇心里這才多少安定下來，于是向王戎施禮道：“下官全憑大人吩咐，既然各位難得到此，今晚便由我在此設(shè)宴給諸位接風(fēng)?！?p> 王戎?jǐn)[了擺手，“季倫的心意我們心領(lǐng)了，這幾日在此已耽擱了圣上的歸期，我們即刻便要上船一刻也不再耽擱?！?p> 說罷便起身離席，引著何監(jiān)和王愷出門上船，石崇忙讓陶侃就近取幾件點心送上船去，留給他們在路上吃。
王敦雖和劉秋仍舊時常在水邊跟著檢查來往船只，不過也沒再查出些什么。石崇怕有什么紕漏，又沿著邗溝向北各處高處的酒樓、客棧和山丘等處設(shè)下瞭望的暗哨，幾乎將由長江北來的全部船只監(jiān)視得清清楚楚，但即使這樣依舊再無發(fā)現(xiàn)。
眼看到了年下，吳縣當(dāng)鋪的王老板卻帶著袁氏來看望石崇。王老板堆著一臉的笑容感謝石大人上次沒有因為王愷的屏風(fēng)連累了他，那袁氏亦笑意盈盈不時還拋過來幾個媚眼，隨后這當(dāng)鋪老板又讓人送上用胡椒等物腌制的十幾斤臘肉，石崇雖想推托，但王老板說只是一點薄禮如不想收下，可以送給營中兵士，最后石崇推辭不得只能留下。
王老板幾人剛走，這邊趙韋來報，江口攔下的一艘船里發(fā)現(xiàn)一整層販賣的女奴。石崇見又出了狀況，馬上帶人出去查看。到了碼頭，岸上的水兵正纏著船纜，船上則站滿了士兵，王敦和劉秋赫然也在其上。這艘雙層的商船與長江上往來的大型船只沒什么區(qū)別，底層胡亂地堆放著些稻麥等谷物，看上去并不起眼。船東和兩個伙計模樣的人被押在一旁。打開底層艙蓋，這才發(fā)現(xiàn)下面別有洞天，不大的隔斷中關(guān)著二、三十名少女，都只穿著單薄的衣衫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一旁的趙韋低聲說道：“大人，我們在岸邊觀察時發(fā)現(xiàn)這船上沒什么貨物但吃水深度不對，于是就上船檢查，這才在艙底發(fā)現(xiàn)這批女子，又查過他們沒又任何買賣或者官府手續(xù)，這才趕緊向大人報告?！?p> 石崇看著那船東問道：“這些女子可是你所販？”
船東被這陣仗已經(jīng)嚇得半死，顫顫巍巍地答道：“稟報大人，小的只是在長江上幫人運貨，哪里有這個本錢做這樣的買賣，不過只是幫人代運賺點運費罷了?！?p> 石崇又問道：“那你受何人雇傭，從何地運到此處？”
船東于是答道：“小人在武昌將這些人裝船，一路要運到洛陽而去，那幾個出錢的客人草民并不認(rèn)識，但他們付了三倍船費故而在下才做此勾當(dāng)。”
一旁的趙韋上去踹了一腳，罵道：“這種瞎話也敢編出來糊弄大人，連個押船的人都沒有就敢讓你運送這么多女子，莫不是你就是販賣這些人的事主？”
船東忙跪下求饒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只因小人全家都在武昌，還有幾艘船在那附近做短途的生意，故而他們才不怕我跑了。這些人都是些財大氣粗的主顧，身邊又常跟著一幫打手，哪是我們招惹得起的。從前他們還派人隨船押送，后來他們盯上小人的家人就不再跟船，如果超過時間我們沒從洛陽帶回那邊的確認(rèn)書信和銀兩，小人的家人只怕兇多吉少啊?！闭f完竟趴在地上哭了起來。
石崇挑了挑眉毛，感到此事相當(dāng)難辦。能夠搜集到這么多年輕女子販到京城，背后明顯是有人在撐腰，不覺有些一籌莫展，只好先讓人把這些女子先押下船命人好生看著，又將船東和船員收監(jiān)，便帶著幾個手下到衙門商議。
石崇將趙韋、王敦和劉秋招到內(nèi)院屏退旁人，便問幾人如何處理此事。那趙韋道：“依我看，不若把這些人都押到京城找出與船東聯(lián)絡(luò)之人，再將此事上報朝廷。”
劉秋一旁搖搖頭，“這船東剛已說過，一家老小都在那些人的手上，只要我們押著他回京或是在此地處理他必然難以配合我們，甚至?xí)纯够蚴翘幼?。找到幕后之人必將難上加難，即使我們找到了，那些在洛陽背后的勢力仍是我們難以對付的，恐怕不是上報朝廷就可以解決?！?p> 王敦則在一旁說道：“我看還是先向家兄王侍中匯報下情況再做打算才好?！?p> 這時趙韋插話道：“若我們派人到洛陽報告，這一路往返得兩三個月，那船東怕是會急到跳腳，再說這么多女子若一直放在軍營恐怕也多有不便?！?p> 石崇想了想道：“依我看不如這樣，我這邊手書一封，由王公子帶到洛陽交給侍中，由他再想些辦法。這些女子我看了不是北人，若是從江左所得也不必從千里之外用船運來，應(yīng)該是從武昌周邊或是上游荊州等地搜得。我和趙都護(hù)、劉公子就帶三艘船連同此船原封不動的一同回到武昌，這樣船東就會比較配合我們，那些女子我們也有可能將她們送返回家?！?p> 幾人一聽確實不錯，不過趙韋又說道：“大人此計好倒是好，不過稍有不妥的是馬上就要過年，軍中士卒從此逆江而去，這一趟往返怕是還沒到武昌就要過年，年飯只怕是要在船上吃了。”
石崇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逆水行舟不比順流而下，只有冬夏兩季有風(fēng)時才方便些，此時若不西去，開春后行船就要慢上很多，再等半年后到夏季不只太過耽誤時間，而且到時漲水，反倒不如現(xiàn)在趁著冬風(fēng)行船。今天那個王老板不是送來些臘肉嗎，明天我出錢再采買些，過年時我們在船上吃臘味?！?p> 幾人看下來也只有如此，又見石崇心意已決便決定依計而行。
武昌原是孫權(quán)將鄂縣改名而來，取武運昌盛之意，吳滅后晉廷雖改回鄂縣，但仍將郡名沿用武昌，郡治仍在鄂縣。武昌附近有贛水、湘水、漢水匯入長江，上下游又有云夢、彭蠡二澤沿長江兩岸綿延數(shù)百里，故交、廣、荊、益諸州貨物皆可由水路匯集于此。
石崇帶著幾艘船溯江月余，終于在新年后抵達(dá)鄂縣，此時冬意仍濃，江水正寒，上千艘船都靠在碼頭等著天暖。
眾人按照船東的指引很快在碼頭邊找到一處宅院，這時城中都還沉浸在新年的氛圍之中，到處都是一派祥和之氣，連這宅院外面的守衛(wèi)也都躲進(jìn)門后貓冬。石崇先命人把宅院圍了，而后便讓趙韋和劉秋分別帶上兩隊人馬直沖進(jìn)去抓人，不多時就綁了幾十人從里面出來，搜索一番又在宅院中發(fā)現(xiàn)關(guān)著的近百名女子。幾個賊首本來還想拒不招供，石崇便說軍兵不是官府，然后就喊著讓兵丁拉出去砍了。幾個人馬上就泄了氣，互相對望一眼才說是受人之托在此地四處搜集妙齡女子送去洛陽，至于托付之人，他們也叫不上名字，只是每次他們用同一艘船把人運到后，自然會有人給一張取錢的單據(jù)給他們，返回時經(jīng)過江都時到一家當(dāng)鋪取錢便可。
石崇聽了頓時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問是哪家當(dāng)鋪，果然是王記在江都的分號。此時石崇已猜到八九分，估計這事和王愷又脫不了干系。于是親自和縣令打了個招呼，留下親信趙韋在此地看著那百余名女子和船東，自己則帶著劉秋等人押著那幾個人販子乘船返回江都的衙門。
順江而下遠(yuǎn)比逆江時快上許多，僅一兩日就又回到江都。劉秋便帶著幾個人販子到王記當(dāng)鋪江都的分號，里面除了掌柜外居然還有兩個甚是漂亮的女伙計，身上除了衣服都用綢緞織就也都是穿金戴銀，讓人不免暗暗皺眉。劉秋逼著掌柜一查，果然找到從前收回支錢的存底，每張上面都簽著一個“君”字，但再多問下去當(dāng)鋪一概不知，只答是王老板一手操辦，連那票據(jù)都是他親手開出。劉秋拿回去呈給石崇，大家都不由得想到王愷字中的“君夫”，但僅憑一個君字還無法完全斷定，只好讓劉秋自己跑一次吳郡找那白胖子查問清楚，另一邊又再派人到洛陽送信說明這一段的情況。
再過兩日就要到上元，雖是白天，但吳縣城內(nèi)已開始掛上各式燈籠，天氣還沒有轉(zhuǎn)暖的意思，江南的城市中雖然處處可見綠意，但陰沉的天空中不時飄下幾絲細(xì)雨，讓人感到些許寒意。再到吳郡，劉秋已是輕車熟路，帶上幾個水兵很快就在城中找到上次那位女掌柜。袁氏穿著一身輕裘，脖頸間的狐貍毛甚是豐滿，幾乎要貼上面頰，和這座南方城市的氛圍格格不入，倒讓劉秋仿佛又回到洛陽的冬天。
看到劉秋，那女人老套地上來一陣噓寒問暖，先是給劉秋拜年，接著又關(guān)心的問怎么還沒到上元就跑出來辦事。待到劉秋說明來意，要見王老板，袁氏的臉上才閃出些尷尬，先說是他回鄉(xiāng)下看父母去了，可是見到劉秋手中的公文后又再變顏色，忙差兩個伙計騎上快馬去尋。
約摸過了兩三個時辰，天色已將黃昏，王老板才和那兩個伙計騎著快馬回來。見過禮后，劉秋從懷里取出那幾張支取銅錢的存底遞給他，這胖子一看到那幾個君字，臉上登時冒出汗來，不斷反復(fù)地看那幾張出錢的單子，問道：“敢問官人是從何處得到這當(dāng)票的？”
劉秋于是答道：“這是從貴號在江都的分號所得，王老板自己開具的單據(jù)不會自己不認(rèn)得吧?！?p> 旁邊的袁氏遞過一塊手帕，那胖子拿著擦完頭上的汗才故作鎮(zhèn)定道：“單據(jù)確實是草民所開，只是不知這又發(fā)生什么事了？”
劉秋沒有答他，而是問道：“那么敢問先生這單據(jù)上的銅錢是開給誰，用來做什么的？”
王老板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有些結(jié)巴地回道：“大人您看都這么久了我一時也想不起來，能不能容我再想想。”
劉秋冷笑一聲，“這錢是被王愷的人支取的吧?！?p> 王老板頓時腿一軟向后倒去，幸好袁氏手腳麻利即時把他扶住，又叫幾個伙計取過兩張胡床給他們二人坐下，自己則替這胖子一邊捶胸一邊擦汗。雖然時下仍是正月的天氣，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有些氣喘地向劉秋求饒道：“大人想必您也知道那國舅的厲害，我等小民夾在其中實在難做。我們不過就是按他要求每次憑出錢的條子付錢給別人，其他真的一概不知?！?p> 劉秋覺得他說的也由道理，只好問道：“你真的對他販賣人口的事情一無所知？”
“販賣人口？！”王老板和袁氏幾乎異口同聲的喊出來，這白胖子急忙辯解道：“大人您明察，我們只是按他的要求把當(dāng)出來的錢付出去，至于他們拿這些錢的用處并沒必要告訴我們，后面他們拿到錢還會來我們這把當(dāng)品贖回去，若是您說的這種犯法的勾當(dāng)，不告訴我們豈不是多一份安全保障？”
一說到當(dāng)品，劉秋當(dāng)即讓他們拿出來一觀。待打開庫房搬出抵押的貨物，劉秋當(dāng)時感覺到震撼。原來是幾棵整株的珊瑚，兩株黑色、兩株黃色，都有一尺多高，最后伙計竟然還搬出兩株兩尺高的紅珊瑚，讓人不得不震驚這位國舅竟有如此寶藏。劉秋轉(zhuǎn)身問王老板道：“這幾株珊瑚你不會真的只當(dāng)給他當(dāng)票上的這點銅錢吧？”
王老板堆笑著答道：“這哪能呢，那不過是一次支付費用的額度，他每次在草民這當(dāng)東西都會拿到一個額度，只要他這邊不超過，隨便怎樣領(lǐng)錢。”
劉秋知道問不出更多東西，于是讓他收回抵押的珊瑚，自己帶著水軍回江都復(f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