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丁杲和林眉蘇閑逛著到了竹林邊，他已經(jīng)很久沒進去過了。每次到了這里，他總是會下意識地返回，但此時他卻想進去走走，帶著她一起。
“想進去走走嗎？”丁杲轉(zhuǎn)頭看著林眉蘇的眼睛問，那幽靜的竹林在對面郁郁蔥蔥。
“可是，鹿神不是在這里嗎，沒問題嗎？”林眉蘇眉頭微蹙，擔憂從眼眸流出，像林間的清泉。
“沒事的，鹿神不在這里，從來不在這里?！倍￡教ь^望著竹林那隨風輕動的竹葉，唇齒開闔，聲音像竹林里穿梭的風。
他們在竹林里走走停停，不覺間來到一處小竹屋。
“這里是我爺爺自己建的，他以前最喜歡來這里喝茶，我也喜歡來這里，只是那時候我更喜歡到處跑?！闭f著，丁杲從屋里拿出一套茶具，上面落了一層不薄的灰塵，于是走到小溪邊，洗干凈，舀了山泉水。
他們坐在竹編的椅子上，茶具放在竹子做的小桌子上，裝著山泉水的粗陶茶壺放在用竹子作燃料的火爐上。
“我有段時期只用竹子做燈籠，就是用這里的竹子?！倍￡叫χf，笑容漸漸地有些苦澀。
從他們進入竹林后，丁杲的情緒就有些低落，這些林眉蘇都能一一察覺到，可是她現(xiàn)在又能做些什么呢，除了握住他的手。
“沒事兒，只是以前的事了?！倍￡椒次兆×置继K的手，灑脫地笑了笑。
“其實那個時期是真的嘗試了很多東西，發(fā)了瘋一樣，雖然過程很艱辛，但是很充實，而且也因為這些嘗試讓我見識到更多的東西?！倍￡秸湎У乜粗继K的小手。
當時丁杲做燈籠的材料全都是竹子，從燈骨架到燈紗全是用竹子編制的。但是經(jīng)過長期的實驗，丁杲發(fā)現(xiàn)，竹子這東西雖然相當實用，但是用它制作出燈籠卻有一種頑固的粗糙，幾番探索無果，最終還是放棄了。
但是這種探索并非是無意義的，在那段時間里，丁杲對竹子有了相當深刻的了解，后來畫竹的時候總能夠自然地把握住竹子的神韻。
“我最喜歡的還是用木材做骨架的中式燈籠，以前喜歡，現(xiàn)在更喜歡?！?p> 丁杲的燈籠最大的特點就是空靈，為了讓作品擁有更接近理想的氣質(zhì)，他只用淺色的木材來做燈籠的骨架。丁杲不喜歡用稀有名貴的木材，反而是更喜歡常見的木材，但是常見的木材不管哪一種都達不到他的要求，無論是色澤，還是質(zhì)感。
“所以需要對木材進行相當復(fù)雜的加工，首先要用特別調(diào)制的油涂抹在木材表面，涂了干，干了再涂……”風吹竹葉的沙沙聲輕輕和著丁杲，似那遙遠時空里的淺唱低吟。
這樣的工序會重復(fù)很多遍，直到木材的質(zhì)感初步達到丁杲的要求。然后他會對木材進行切割、雕刻，然后反復(fù)打磨，打磨中要涂上另一種特制的油。
在這樣的反復(fù)加工中，木材的質(zhì)感會變得更加流暢細膩，甚至是更加自然，色澤也會變得更加柔和，近乎徹底地消除了木材本身那咄咄逼人的光澤。
因為反復(fù)地涂抹與打磨，燈籠骨架上原本精確分明的雕刻會變得更加柔和模糊，甚至殘缺。是的，雕刻是模糊的、殘缺的，同時也是美的，那是因一再挽留行將逝去的時間，而被折磨得殘損不堪，卻從容不迫的美。
“以前我的注意力幾乎都在燈畫上，后來才醒悟燈籠是一種綜合性的藝術(shù)品，雕刻在其中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p> 丁杲以前就是用這種工藝來加工燈籠骨架，但是他基本上不在骨架上雕刻。因為他覺得這些雕刻反正總會被后期打磨掉，所以只雕刻必要的紋路，而這些紋路也的確被打磨到近乎消失，可是卻有一種將出未出之感，只覺得生機勃勃。
丁杲認為燈畫才是燈籠的靈魂，這個觀點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變過，可是他卻再也畫不出那純粹的靈魂了。
他現(xiàn)在畫的都是傳統(tǒng)風格的燈畫，各類傳統(tǒng)要素總能被他以奇妙的方式融合到一起，并賦予其全新的意義，再利用精美的刺繡將他的畫進一步詮釋，至少在技藝的綜合上絕對算得上是更上一層樓了，可是丁杲無論如何還是懷念以前畫畫的心境。
“也辦過幾次個人燈展，但發(fā)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而且花銷又大，所以后來我就直接把作品送到畫廊里，這樣到省心了許多?！闭f著，丁杲似乎也輕松了很多。
丁杲，這位年輕的手藝人在繼承傳統(tǒng)的同時又有著近乎完美的創(chuàng)新，可以說是新一代手藝人中的領(lǐng)頭羊，他的成功為以后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提供了可供參考的樣例。
這是媒體對丁杲的評價，但是媒體所謂的創(chuàng)新，對丁杲自己而言，卻只不過是傳統(tǒng)束縛下的幽靈，所取得的成功也不過是眾人所希求的結(jié)果罷了。
“現(xiàn)在的我能做的無非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和翻新罷了?！倍￡轿罩置继K小手，涼涼的。
茶杯是空的，茶壺里的水卻不停地在火爐上沸騰，蒸汽沖出狹小的壺嘴，發(fā)出痛苦的尖叫聲。
林眉蘇比任何人都清楚丁杲失去的是多么珍貴的東西，他該是經(jīng)受了多少痛苦才形成了現(xiàn)在的風格。一想到那種痛苦一直延續(xù)至今，今后也可能會一直延續(xù)，她就有種感同身受的疼痛。
林眉蘇站起來抱住丁杲的頭，這讓丁杲立刻從過去的旋渦中脫離出來。他嚇了一跳，然后放松下來，發(fā)現(xiàn)她的肚子還挺溫暖的。
聽到她的心跳聲一點點穩(wěn)定下來后，他扶著林眉蘇的腰，抬頭對她說，“等會兒，我?guī)闳タ纯次椰F(xiàn)在的畫吧?！?p> “但是現(xiàn)在先喝茶吧！”丁杲把空杯舉到她面前。
“喝什么茶，茶葉都沒有?！绷置继K沒好氣地說，邊說邊用丁杲遞給她的手帕抹眼淚。
“誰說要有茶葉才能喝茶的?！倍￡酱藭r一臉神秘莫測的笑容，這到讓林眉蘇也有些好奇，大眼睛里全是疑惑。
“這種喝法可是我發(fā)現(xiàn)的?！倍￡揭荒橋湴?。
爺爺每次來這里喝茶都只帶一小包茶葉。有一天小丁杲搶著要去泡茶，結(jié)果一個不小心把茶包掉到了火爐里?？粗馉t里燃燒的茶包，他一臉慌張，然后靈機一動，直接煮了一壺山泉水。
“來，嘗嘗什么味道?！倍￡桨逊诺揭慌岳鋮s了一會兒的茶壺拎過來給林眉蘇倒上。
“這能有什么味道？”林眉蘇更疑惑了。
“好好品品，會有味道的?！倍￡揭荒樒诖?。
“水垢味兒？”林眉蘇喝了一口，胡亂地猜測道。
“再好好品品?！倍￡竭€是一臉期待。
于是林眉蘇閉上眼睛，山泉的清冽在口腔旋轉(zhuǎn)，但是好像還有什么味道被忽略了。她又喝了一口繼續(xù)品，原來是竹子的清香！
“啊，是竹子的味道！”林眉蘇睜開眼驚訝道，因為此地的竹子的清香太濃郁了，一時間竟忽略了竹子的味道。
“對吧?！倍￡揭荒樀靡?。
以前爺爺也是這樣，后來品出竹子的清香之后，他就再也不帶茶葉到竹林里來了。
“怎么會有竹子的味道，你加了什么嗎？”林眉蘇把茶壺拎過來，揭開，里面只有冒著熱氣的泉水。
“說起為什么有竹子的清香，就有另一個故事了，客官要聽聽？”丁杲一副說書人的表情，右手捋了捋下巴并不存在的小胡子。
“不會又是你自己編的吧？”林眉蘇一臉可疑的表情。
“怎么會！這件事算是我小時候的經(jīng)歷吧？”說著，丁杲自己也有點不確定了。
小時候，丁杲到了竹林，就像到了游樂園一樣，雖然對于那時候的丁杲來說，整個小鎮(zhèn)都是他的游樂園。
“別跑太遠，等會兒要找不到你，今天的作業(yè)就加倍！”爺爺看著一直往前沖的小丁杲嘴里惡狠狠地喊道。
“知道了！”小丁杲頭也不回地回答道。爺爺從來都是用作業(yè)加倍來威脅他，但其實從來沒加過，所以這句話基本上只是當做口頭禪來用的。
爺爺搖了搖頭，獨自悠悠往小木屋步去。
小丁杲跑到一塊造型奇特的大石頭前面，四下看了，沒人。然后蹲下來，用一個不知什么時候拿在手里的小木棍刨土。過了一會兒，他挖出了一個精致的玻璃罐，里面裝滿了亮晶晶圓溜溜的東西。玻璃罐表面濕潤的泥土用小手揩去，透過玻璃罐看里面的寶貝。
突然石頭后面?zhèn)鱽砹耸裁绰曧?，小丁杲立馬抱著玻璃罐，然后背貼在石頭上，慢慢挪到邊上，歪著頭往石頭后面看去。原來是一只胖乎乎的小竹鼠，皮毛綠油油的。正當丁杲松了口氣的時候，小竹鼠接下來的動作卻讓他不得不在意了。
只見小竹鼠見四下沒什么動靜，于是兩只腳站立起來，兩只前爪像人的手一樣把身上的泥土拍了拍，然后大搖大擺地走向小溪，撲通一聲跳了進去，不見了蹤影。
小丁杲把玻璃罐放到坑里，填平，然后躡手躡腳走到小溪邊，沿著小溪往上游看去，只見一尾綠油油的小胖魚游刃有余地往上游去。
丁杲脫了涼鞋拿在手里，光著腳走進小溪，遠遠地跟在后面。
小胖魚遇到平緩地帶就沖刺，遇到小瀑布就一躍，貌似很著急地到了小溪的盡頭，一個小水潭。
丁杲這才知道小溪所有的水都是從石縫里流出來的山泉水。
小胖魚到了小水潭后面的石壁前，用力一躍，在半空中變成了小竹鼠的模樣，然后像跳水一樣鉆了進去，石壁上漾出一圈圈波紋。
丁杲走到石壁前，用手摸了又摸，毫無疑問的堅固的石壁。
“嗯？哪兒去了？”丁杲用力推著石壁，眼睛在石縫間尋找，手指在苔蘚間翻動，可什么也沒找到。當他放棄似的往石壁上一靠，結(jié)果直接陷了進去。
小丁杲提著涼鞋，看著眼前的一切。這里似乎是峽谷的谷底，遠處的山峰在云霧間若隱若現(xiàn)，前面有很多和他一般大的小孩，但是都穿著很奇怪的衣服。不遠處有一處泉眼形成的淡金色的小水潭，一根金色的竹子長在泉眼處，大家都圍著竹子或坐著、或狂歡。
“你怎么才來??？竹露都已經(jīng)落了一次了?！币粋€頭上長著鹿角的小孩走到他面前，端著一個盛著金色液體的小白瓷碗，走得搖搖晃晃的。
話畢，不由分說地拉著他扎到人堆里去了。
小丁杲被大家團團圍住，他看得清清楚楚，面前的小孩兒不是長著尾巴，就是長著動物耳朵，有的臉上還有一些莫名的紋路，總之千奇百怪。
小丁杲被迫拿了一個大白瓷碗，在眾人的推搡下，他來到金竹邊，竹子不高，只有手指粗細。這個淡金色的水潭比外面的水潭要小很多。
小丁杲看見水潭邊有一個小男孩醉醺醺地躺著，頭發(fā)綠油油的，一看就認出了他，他就是那只小竹鼠。
小丁杲拿著白瓷碗，正要去舀，這時，金竹的竹葉尖兒上紛紛冒出一滴滴金色的液體，想必這就是竹露了。金色的竹露落到水中，周圍淡金色的泉水立即變成濃郁的金黃色。
這下所有人都激動起來了，小丁杲急忙舀了一碗，送到嘴里。不是酒香，也不是茶香，只是一股濃郁的竹香，喝了之后暈乎乎的，有種飄飄欲仙之感。
迷迷糊糊之中，小丁杲和他們一起玩鬧，好似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他感到很懷念。
“丁杲，丁杲，臭小子，你跑哪兒去了？”
“你快出來啊，你再不出來，今天的作業(yè)就加倍了??！”爺爺喝完茶砍好竹子就來找丁杲了，可是叫了半天也沒見回應(yīng)。
爺爺覺得有點不對勁，就往上走去找他，他知道這個小崽子就喜歡往深處跑。他走得不免有些急，喘了起來。當爺爺走到小溪的源頭時，他看見丁杲躺在水潭邊。一瞬間，他感覺整個世界都晃了晃。
“丁杲！丁杲！”
爺爺急忙跑到小丁杲身邊去，只見這小子手里拿著涼鞋，躺在地上睡著了，腳泡在水里，有幾條魚去啄他的腳丫子，可能是有點癢，腳趾頭在沙里拱了兩下。
爺爺松了口氣，可是他突然想到自己剛才喝的茶是這小子的洗腳水泡出來的，就氣得牙癢癢。正打算把他叫醒，突然又有些不忍心，于是爺爺也把鞋脫了，把腳放進水里，可一放進去，水里的魚就四散著跑開。
“哼，不識抬舉！”說完大咧咧往地上一躺，看著翠綠的竹葉在風中搖擺，心里也不免有了幾分愜意。
“來，喝??！”，身邊的小丁杲突然迷迷糊糊說了句，老爺子眼角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