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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zhèn)故事之文明的細胞

第四章 爺爺

小鎮(zhèn)故事之文明的細胞 陶荃 3221 2020-12-14 20:29:58

  爺爺20歲不到就生了兒子,隨后幾年陸續(xù)又生了多個孩子,全是兒子,一舉改變了我們大房四代單傳的局面。太爺正值壯年又極能掙錢,爺爺就被太奶奶寵的不像話,抽煙喝酒打牌吸鴉片,太爺一概不沾的習氣到爺爺跟前樣樣俱全。

  這些習氣來自地主家的大少爺。

  我們的老屋買自地主家絕后了的一支,因此離地主本家很近,但往常前呼后擁的大少爺不和周圍的鄰居小孩玩耍。民國年間小鎮(zhèn)在觀音寺建立了第一所現(xiàn)代化學校,爺爺和大少爺都是第一批學生,在學校他兩成了好朋友。在觀音寺辦學只是因為寺里有閑置的寬大偏殿,比新建校舍要劃算。

  大少爺家在小鎮(zhèn)周圍有龐大的產(chǎn)業(yè),他父親是東家,雇了一幫掌柜四處打理生意掙錢,每年年底都是用騾馬往家里馱銀元。游手好閑是大少爺?shù)闹鳂I(yè),年紀輕輕就抽大煙捧戲子,家里闊看戲也不去戲園,而是請著名的“小砒霜”到家里唱戲教戲。

  “小砒霜”是民間給角兒的稱號,夸他戲唱的太好,人聽了就像吃砒霜一樣會中毒,真人是個叫登第卻并未登第的男人。大少爺每次請小砒霜來家里唱戲都會叫上爺爺,看戲的時候吃菜喝酒,爺爺學會了喝酒。唱完戲抽大煙按摩,爺爺學會了抽大煙,唯一的差別是爺爺只看戲不學戲。

  罌粟的生長環(huán)境幾乎和小麥沒有差異,很早以前關中地區(qū)就開始大規(guī)模種植,并一路蔓延到整個西北,鴉片也就算不上什么稀罕貨。

  爺爺青年時期開始吸食,到去世為止的五十多年間沒有中斷過,根本戒不掉。太爺曾多次嚴厲的管教爺爺,什么都能干唯獨大煙不能抽,但架不住太奶奶對獨子的溺愛,都以“能抽幾個錢”終了。

  分家后爺爺一人在老屋居住,只要家里做點好菜,母親就打發(fā)我給爺爺送去一些,爺爺酒足飯飽后就把炭火盆燒旺,開始喝茶抽大煙。

  炭火盆燒茶的同時火盆里會放幾根細細的鐵簽,爺爺兩指甲掐著一疙瘩鴉片湊到鼻子跟前,一手拿著通紅的鐵簽貼在鴉片上慢慢的抽動,燒出的縷縷細煙會被爺爺一口氣吸到鼻子里,憋上很久才緩慢的呼出一口氣,再呷一口茶,無比享受。

  質(zhì)地上乘的鴉片才能裝進煙槍吸食。新中國成立后大規(guī)模清剿毒品,鴉片早無存身之地,但民間黑市還有私自提煉的劣質(zhì)鴉片,黑黑黏黏一疙瘩,看起來跟鼻屎沒多大差異。煙槍不能吸食,就普遍采用的這種方法,似乎和用錫紙吸海洛因一個道理。

  小時候不懂這就是吸毒,遇到爺爺抽大煙時還會熱心的跪在炭盆旁燒火,順帶喝盅爺爺?shù)牟?,爺爺怕苦還會給我加點白糖。也能感受到一絲殘余氣味的迷幻,有時會如癡如醉的在爺爺炕上睡過去。

  爺爺去世的時候還有七八顆蠶豆大小的鴉片,裝在一個精巧的鼻煙壺里,大伯嘆著氣塞到了躺在棺材的爺爺手里。

  我問過父親,爺爺一輩子大約抽掉了多少錢,父親說算不清,沒法算。分家時曾討論過煙錢怎么供,父親說當時問過爺爺一個月要多少錢才夠,爺爺說緊巴巴的抽一個月一百,而當時一個公辦教師的月薪只有36.5元。

  幾輩人攢下的一個說不上富足但算小康的家底,在一縷縷的青煙中被爺爺抽到七零八落。爺爺老了后的煙錢幾個兒子供應,60歲前的煙錢主要自己掙。爺爺絕不干農(nóng)活,也不會,說家傳不會干農(nóng)活,他通過當“法官”行走江湖賣藝。

  小砒霜唱戲其實也是玩兒票,但玩成了角兒,他的看家本事是法官?;焓旌鬆敔斂葱∨獞{法官來錢特別容易,就和大少爺一起拜小砒霜為師,大少爺學戲,爺爺學法。

  大家或許聽說過陰陽先生,但應該很少聽說過這個行當還有一個分支是法官。簡而言之,陰陽先生是通過念經(jīng)上供求神辦事,法官是以法力威懾神靈辦事,給人一種吃軟還是吃硬的選擇。可見本事小了當個神仙也不容易,還要被人欺負。

  小砒霜最唬人的一招是憑空掛帽,不管在哪兒帽子一摘隨手就能掛在墻上,無論墻上有沒有釘子,當然有釘子也要掛個沒釘子的地方,不然顯不出能耐。爺爺最唬人的一招是口舔紅鐵,無論刀劍或者鍋鏟,燒的通紅拿起來就敢用舌頭舔,而且一點事都沒有。相比很多陰陽先生用桃木劍,法官就用鐵劍,而且做法時要架火燒紅,先舔幾口鎮(zhèn)住場面。爺爺說這是煉氣,施法需要氣,氣需要煉才能聚。

  爺爺成名是在北山。

  一次在別的地方做完法事回家,途徑北山時碰到了一支喪葬隊,爺爺看了一眼就上前擋住了隊伍,讓把棺材放下趕緊打開,說里面的人沒死。主家以為遇到了瘋子,拿人取樂。爺爺說棺材里面是三十歲的婦人,失血了但沒有死,這就怔住了主家,因為說對了,而且沒人認識爺爺,說明這是個不了解情況的外村人。看到爺爺包袱里的法官行頭,主家才將信將疑的把棺材抬回去,找木匠開封。

  棺材里的婦人面色慘白,沒有一絲血氣,是主人家的老婆。幾天前開始無緣無故的流鼻血,本地大夫的藥方不管用,用騾子車送到縣醫(yī)院,醫(yī)院同樣束手無策,各種方法都使了依舊止不住鼻血。不到兩天醫(yī)院就下了病危通知,讓拉回家趕緊準備后事,回家沒多久婦人氣息全無,直至送葬時遇到爺爺。

  一進主家爺爺就四面貼符起了法壇,封住婦人的魂魄不讓離開。讓主家找深水井打井底最涼的水,用木桶提回來,一路桶不能落地沾大地的熱氣。讓村人四處去找老蜂蜜,年份越老越好。然后把三碗涼水擺上法壇,投入蜂蜜后爺爺開始在院子里做法。

  法官做法有固定的腳法,手有復雜的結印,口里有專用的經(jīng)咒,常人自然聽不懂。

  施法結束讓主家把婦人扶起,撬開嘴把三碗蜂蜜涼水灌了下去,還沒等爺爺收拾完法器行頭,婦人就微微睜開眼,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以為詐尸的場面嚇到了不少村人,爺爺給主家說沒事了,去找大夫開幾劑補血的湯藥,多喂營養(yǎng)豐富的湯食,用不了幾天婦人就能恢復正常。

  主家老少都給爺爺下跪磕頭,要拿出最好的東西款待爺爺,封了大紅包往爺爺手里塞。然而,爺爺表示不吃飯不喝水不收錢,并且需要立馬離開,因為法官秉承“非請不出”的原則,一定是主家上門央求,斟酌再三才會做法。如果法事涉及天命遭到懲罰,即使七分落到主家頭上,三分也要法官承受,所以法官本事大但行事謹慎要價高,更不能壞了規(guī)矩自己找上門主動辦事。

  明白了這點后,主家不再挽留,但每遇到節(jié)日都會大包小包的往爺爺跟前背東西,有一年爺爺在我家過年,這家人就大包小包的背到了我家。父親說當時老宅有小鎮(zhèn)唯一的一只奶羊,每天能擠兩三斤奶,就是這家人專從遠路買來孝敬爺爺?shù)摹?p>  從此爺爺在北山一代名聲大噪,聲譽傳開后行走江湖就容易多了,也掙了不少錢,不過這些錢爺爺上不贍養(yǎng)父母下不撫育子女,都用來抽了大煙。

  我曾不止一次的追問爺爺怎么知道棺材里的人沒死,爺爺都會笑著說:

  “娃娃家問這干啥!”

  似乎對誰都沒說起過原因,想來是天機不可泄露。

  我記事的時候爺爺上了年紀,已經(jīng)不再輕易出動,印象深刻且親眼所見的只有兩次。

  一次因為什么事家族的所有人都聚在老宅,做飯時要宰雞,但滿院的人捉不住上躥下跳的雞。爺爺從老屋炕上趿拉著鞋出來,在院子里“啪啪”拍了兩掌,口里念了幾句,怒氣沖沖的喊了句“好了”就回屋去了。隨后家人發(fā)現(xiàn)雞安靜的臥在原地,捉住后宰殺的過程中也不掙扎,連一聲都沒叫喚。

  另一次大概是我四五年級,家里宰了一頭豬賣肉。母親煮好肉做了些下酒菜,讓我趁熱給爺爺送去。一進老屋就發(fā)現(xiàn)爺爺正和另一位老人在炕上喝茶,聊得異常開心,原來是爺爺難得一見的師兄來看他。爺爺拿出珍藏的好酒,擺上菜兩人就吃喝了起來,我也邊吃邊聽他們講各種稀奇古怪的事。

  當時是初冬,因為老屋墻后邊的大槐樹上沒有葉子。樹上有個烏鴉窩,兩只烏鴉一直“呱呱”亂叫,幾次攪擾了爺爺師兄弟的酒興。爺爺師兄笑著說了句去收拾了,爺爺就跳下炕從抽屜里拿出三張黃紙,放在墻根下口里念了幾句。突然“騰”的一下黃紙就燒了起來,我并沒有看到爺爺點火,而更讓我驚訝的是墻根外槐樹上的烏鴉窩也燒了起來,烏鴉“呱呱”叫著就飛走了。隨后爺爺回到炕上繼續(xù)和師兄喝酒,兩人發(fā)出很大的笑聲。

  后來每次看到《水滸傳》里的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就想如果他會這招,何必費力拔樹。

  爺爺六十多歲時就很確定的說他的壽數(shù)是74,去世前眼不花耳不背牙不掉,照常喝酒吃肉抽大煙。74歲那年先暈倒了兩次,醒來后給前院的叔叔說再暈倒就準備后事,果然沒多久第三次暈倒,大伯和父親他們幾個兒子都去老屋,在大炕上陪爺爺過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爺爺去世,就這樣無憂無慮逍逍遙遙的走完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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