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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zhèn)故事之文明的細胞

第三章 建云

小鎮(zhèn)故事之文明的細胞 陶荃 3651 2020-12-14 19:33:34

  我和阿杰是發(fā)小,兩家相鄰。

  初一時阿杰的后桌是建云,住校生,他家在兩座山外的河谷。建云和正上初三的大哥一起住,他大哥和同鄉(xiāng)租的房子離我和阿杰家很近,很快我們?nèi)统闪诵斡安浑x的伙伴。

  他們住的是房東家的耳房。房東要求特別多,不準燒柴火爐子做飯,因為煙會把墻熏黑。住校生做飯沒有專用廚房,大都在屋檐下或者房內(nèi)墻角支爐子,建云他們用煤油爐。不準喧嘩吵鬧,尤其午休時間和夜里。不準晚歸,晚上10點鎖大門。你可以夜不歸宿,但不準半夜敲門。不準帶同學來玩,但我和阿杰是房東家的鄰居,從小就認識,而且我們不喜歡好吃懶做的房東一家,所以根本不理他們,有空就去建云那里玩。

  建云哥和同學周末都要回家背下周用的東西,個子既小又瘦的建云就可以不管此事,于是建云屋子就成了我們?nèi)酥苣┑陌矘犯C。

  現(xiàn)在想來,在建云那里干的都是壞事。

  小鎮(zhèn)人種植最多的是蘋果、桃子、杏等經(jīng)濟果樹,樹下會種蔬菜,夏季我們干最多的是偷菜。

  建云作為外地人膽小,怕被抓后挨打,每次都負責放哨望風。阿杰負責裝運,他很瘦,衣服多是他哥穿過的,往往就非常寬松,只要把上衣扎在褲子里,從胸口往里灌菜,就可以裝好些,而且走在路上還看不出來衣服里是菜。我負責摘菜。

  最常見的是豆角、黃瓜、茄子、西葫蘆、辣椒、西紅柿這些時令菜。菜偷回建云的小屋我們自己先炒,倒不是因為餓,只是單純覺得好玩。炒過兩次就放棄了,實在太難吃。我和阿杰在家都不需要做飯,而建云有他哥,事實就成了我們沒人會炒菜,主要還是不餓。

  偷來的菜就丟在建云那里,他哥回來后倒是很驚喜。時令蔬菜不易儲存,住校生一般從家里只背土豆、白菜、蘿卜,而伙食費又少不大可能上街買,這就相當于給他們做了改善。于是建云哥就炒的很好吃,面條的菜碼也豐富了起來,每當此時,上學路上建云都會很開心的告訴我們他的午飯。

  夏秋季節(jié),只要周末有空我們都會去偷菜。每次都裝到阿杰看起來很胖,才全都拿給建云。

  水果偷的少,這有兩個緣故。一次去鄰村偷草莓時被主人家逮住了,我們?nèi)及ち舜?,而且阿杰的上衣下半截都被草莓染紅了,回家他又挨了父親一頓打。另一次是偷杏子差點被狗咬。原本事先偵查過,大狗用鐵鏈子拴在樹上。當我們正摘杏子時從大狗身下竄出一只和大狗相同毛色的小狗,它是大狗的孩子,說小只是相對于大狗,可好歹也是狼狗。追著我們跑了2里地才罷休,逃跑中建云摔了一跤,手掌蹭破了皮,褲子膝蓋也摔破了洞。

  冬天我們炸過一次魚。

  當時隴海線正進行復線改造,小鎮(zhèn)北邊的一條河谷有山石,是工程隊的采石場,工人用炸藥開山取石。爆破用標準雷管和炸藥包,炸藥包由工人用散裝炸藥自己試爆破量的大小制作。

  我們感興趣的是工人用炸藥炸魚。他們把炸藥裝進輸過液的鹽水瓶,再摻點沙子,裝進導火線,用破布塞緊瓶口就是一個小炸彈。點著導火線扔進水塘,鹽水瓶在水里爆炸后水面就會漂上來一些翻著白肚子的魚,炸死和炸暈的都有,工人撈回去改善伙食。

  這些是阿杰說的,阿杰聽他舅舅說的。他舅舅在供銷社上班,采石場的半成品炸藥由供銷社和煤油一起從上級部門運輸下來儲存,采石場憑文件才能分次申領。

  被我們忽悠一番后,阿杰決定去偷一點。

  炸藥和煤油、食用油等易燃物儲存在一起,鎖在供銷社大院最后面的一排倉庫。倉庫無窗,非常厚的鐵門,到處是禁火標志。

  阿杰假裝去玩了好多趟才遇上舅舅推著油桶去庫房抽煤油。在阿杰舅舅抽煤油的時候,他還指著幾個密封罐告訴阿杰,“那就是火藥,其實跟你們放的鞭炮差不多,還得摻沙子什么的才能用。”阿杰從一個打開過的密封罐里偷抓了幾把藏在衣服兜里。

  我和阿杰找了個鹽水瓶,把火藥灌進去后藏在他家花壇里,并叮囑建云周末不要回家。

  周末一大早我們?nèi)湍弥}水瓶去了牛頭溝,那里有三個水塘,里面有魚。

  炸藥在鹽水瓶里只有小半截,在不知道裝多少沙子的情況下我們灌了大半瓶。導火線是半截鞭炮捻子,那是我們湊錢買的500響鞭炮,拆了所有鞭炮捻子搓成的。

  塞好布條后,我們找了個看起來還不錯的壕溝當掩體,點燃鞭炮捻子后由力氣最大的我負責扔到水塘。

  鞭炮捻子燃燒的速度遠比我們想的快得多,匆忙掄胳膊扔瓶子的時候,燃燒的火花燙傷了離我最近的建云的臉。

  瓶子幾乎剛一進水就“嘭”的一聲炸起了半截水柱,當時并沒有意識到危險。

  我們迅速跑到水塘邊,比想象中失望的多,只有幾條魚翻著白肚子,而且我們夠不到。提前準備的捕魚工具只有一個洗衣粉袋子——那年月沒有隨處可見的塑料袋,就跟魚炸暈后會自己漂到岸邊一樣。

  不知所措中,已經(jīng)有魚開始翻過身子不見了。最后是用一根枯樹枝,把離我們最近的一條翻著白肚子的魚撥到了岸邊,大約手掌那么長。怕它渴死還往袋子灌了半袋水,回家的路上看到魚吐出了好些泡泡。

  魚最后并沒有吃到嘴里,在它還有一口氣的時候被丟進了糞坑。

  我們風塵仆仆的回到建云那里,建云說煮魚湯方便,我和阿杰說服了他油炸的更好吃。其實建云擔憂的是菜油就半瓶子,炸了魚他哥回來就會發(fā)現(xiàn),最后的解決方案是炸完魚后再把油灌回瓶子。

  煤油爐的火很大,在焦急的等待中油開始泛著花。建云說可以了,我就提起尾巴,把洗過的魚放進了油鍋。建云拿著鏟子,阿杰圍在旁邊。

  魚一進鍋就發(fā)出熱烈的滋啦聲。突然“嘭”的一下,魚在鍋里帶著油注蹦起一米多高,落下來時魚身子打在了鍋把上,小小的油鍋一下子就翻了。“當啷”一聲扣在地上,油從鍋里撒成一片,從煤油爐到旁邊的面口袋。爐上的火苗“騰”的一下竄了起來,面口袋也著了火開始蔓延。一片驚慌中我們連連后退,到門口時我看到桌下放著半桶水,那是做飯用的,提起來就“嘩”的一下潑了出去,澆滅了煤油爐和面口袋上的火。

  縷縷青煙冒著不甘心的爪牙,向目瞪口呆的我們飛舞上升,滿屋都是煤油味。

  回過神的時候建云的屋子已經(jīng)不像樣。鍋翻在地上,地上流著一灘水,水面飄著一層油花。爐子邊的調(diào)料瓶打翻了,另一邊的面粉袋子濕了。那條該死不死的魚可能感受到了地上的一點水,用尾巴拼命“啪啪”拍打著地面,如同那是一片海,只要你努力就能遨游世界。

  魚最后被扔進了房東家的糞坑,丟進去后我們看到它還在糞水里掙扎游動。

  周一上學,建云說他哥把他狠狠的教訓了一晚上,而且明確讓建云告訴我和阿杰,不準再去玩。

  后來,我想即使我們成功了也還是吃不到魚,因為壓根就沒有刮魚鱗,也沒有掏內(nèi)臟。

  吃魚事件后我們的目標轉(zhuǎn)向了學校的圖書室。

  不知何時起,班上開始流行《故事會》和《今古奇談》,一般要花很久才能借到手。阿杰說他在數(shù)學老師的宿舍見過全新的《今古奇談》,而我們都知道數(shù)學老師負責管理學校的圖書室。那么圖書室就一定有書。

  圖書室只是教學樓三層的一間教室。三層只有一個教室有班級上課,剩下的就是圖書室、實驗室、器材室之類。圖書室有一半空間是書架,另一半是擺好的桌椅裝作閱覽用。我們從沒進去過,它根本就不對學生開放。

  我們上了許多次三樓,頭抵在玻璃上看里面的書架,試圖尋找目標書籍。每次看到圖書室門上的大鎖都要抓起來使勁晃蕩幾下,就跟它能被晃蕩開一樣??捎幸淮谓ㄔ坪俺隽寺?,說鎖簧出來了!鎖下面的鎖簧有小半截露在外面,指甲能掐住,建云說如果鎖簧出來,鎖一拉就開,他家有一個鎖就是這樣。

  好幾天的課外活動時間,我們就去圖書室撥鎖簧。每次我和阿杰擠在門外,把建云擋在里面,裝作不讓他出來的樣子,小孩子應該都玩過這個游戲。直到建云用圓規(guī)針尖挑出了鎖簧。

  沒有鎖簧的鎖能正常鎖住,只是一拉就開。不過我們還是擔心,怕被管理老師發(fā)現(xiàn)換個新鎖。于是決定當天放學后不走,等沒人了進去偷書。

  一放學教學樓很快就空了。檢查完三樓沒有人后我們?nèi)齻€開始輪流偷書。一人先進圖書室去拿,為了不被學校發(fā)現(xiàn),言明每人只拿兩本。另一人在圖書室外放哨,第三人在三樓樓梯口。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上三樓就大聲“歐”,假裝要把樓梯間的聲控燈“歐”亮。

  我進去后,發(fā)現(xiàn)書架上并沒有《故事會》和《今古奇談》,只有最外面的兩個書架上擺著點書,里面的書架都是濫竽充數(shù)的課本。我最后揣到書包的是魯迅的《吶喊》和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因為初一的語文課文就有選自這兩本書的的《社戲》和《分馬》。

  已經(jīng)想不起阿杰和建云拿的是什么。這兩本書后來都悄悄藏在家里,書上不僅有學校的紅印章,封面還有“書籍下鄉(xiāng)”的印刷體。

  上高中時,坐我前面的女生拿著一本二戰(zhàn)史,她打算學文。我發(fā)現(xiàn)書的封面也有“書籍下鄉(xiāng)”的印刷體,問她緣故,她說親戚說分下來下鄉(xiāng)的書太少,都沒法往各個鄉(xiāng)鎮(zhèn)派,員工就每人幾十本分掉了……

  初二開學的時候沒有看到建云來上學,我和阿杰去出租屋找他,發(fā)現(xiàn)住著不認識的學生。房東說建云哥初三畢業(yè)后就把所有東西搬走了,至于建云,不知道。

  再往后四五年,我高二或者高三的一個臘月,在集市上遠遠看到一件非常眼熟的衣服。那件衣服我初一時常穿,深藍色的底,上半身和袖子上有一圈很醒目的黃色,如同套上去的一圈箍。

  我一直盯著衣服由遠及近,到看清人臉時發(fā)現(xiàn)是建云。他依舊那么瘦小,肩膀上扛著蛇皮袋,或許是年貨,他沒有看見我。我默默地看著他遠去,沒有招呼他,心里卻泛起一絲酸楚。這是建云留在我腦袋里的最后一點印象。

  在外上學工作后偶爾回小鎮(zhèn)幾乎都會遇見阿杰,閑聊時我們從未提起過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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