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長景剛走進(jìn)書齋,天空嘩啦啦的開始下雨,他心下暗慶,穿過回廊,通過窗戶,看見學(xué)生們正搖頭晃腦的背著書,嚴(yán)夫子見他來了,命令學(xué)生繼續(xù)背書自己則走出書齋。
戴長景向嚴(yán)父子恭敬有禮的行禮,“老師。”
“你來了就好?!眹?yán)夫子心里著急,也顧不上禮節(jié),指了指旁邊,道:“就在里面,趕緊去勸勸?!?p> 戴長景又施禮回了嚴(yán)夫子后,朝里間走去。叩響房門,一個年約四五十歲的老者開門,看見戴長景,二話不說就轉(zhuǎn)身向屋內(nèi)走去,邊走邊說:“別勸我了,我是一定要走的?!?p> 戴長景跨門而入,哪怕老者還背對著他,他也先施了個禮后問:“秦老師,在這教書教的好好的,為何要走?”
“無臉留下啊?!鼻胤蜃訐u著腦袋坐在床上開始一件衣服一件衣服收拾起行李來。
戴長景急問:“究竟發(fā)生何事?”
“這……”秦夫子欲說什么,最終連嘆了幾口氣,終是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
戴長景見他不肯說話,道:“當(dāng)日你我在杭州相遇,我仰慕秦夫子才華,更仰慕您的為人,您說過您不求榮華富貴,不求高官俸祿,只求為往圣繼絕學(xué)。你我相識雖短短三年,但我視夫子為知己。夫子應(yīng)我之承,答應(yīng)到此教書,便同是視我為知己。知己之間又有何不可言論,君子坦蕩蕩,又何必吞吞吐吐呢?”
被戴長景如此一說,秦夫子也不好不說,猶豫了幾番,終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長長的嘆了口氣,“我有何臉面留在這里教書?”
“夫子為何這么說?”
“我自負(fù)學(xué)富五車,詩詞歌賦無一不通無一不曉?!?p> “并非夫子自負(fù),而是的的確確如此?!贝鏖L景應(yīng)承道:“尤其是博弈,難逢對手。”
“哎呀……”秦夫子一連搖了好幾個頭,“莫再提了,沒想到我竟在敗在一姑娘手下?!?p> 戴長景訝然,秦夫子棋藝高超是自己親眼目睹的,天津沈家被稱棋藝之莊,沈老莊主更被稱為“當(dāng)世棋王”,他所教的徒弟棋藝各個出神入化,令人嘆服。當(dāng)年秦夫子一人力戰(zhàn)沈莊,與七人共下七局,足足三天三夜,竟贏了三局。
“我自視過高,卻不知人外有人,區(qū)區(qū)女娃都能將我打敗,哎……”隨即又搖了搖頭,“我又有何顏面在呆下去。”
秦夫子復(fù)又開始收拾行李,戴長景急忙勸慰,“夫子別急,其中是否有什么誤會?”
“輸了就是輸了,能有什么誤會?!鼻胤蜃佑窒肫鹆耸裁?,從袖子里拿出一兩銀子交給戴長景,“你既來了便幫我一個忙,昨日我與那姑娘下棋時說過,誰輸了就去如意齋館買杏花酥餅去,我已無顏再出門了,你去走一趟。”
“可那姑娘長的什么樣?我又該如何找去?”戴長景倒挺想見一見那位姑娘。
“還能長什么樣?”秦夫子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就是姑娘的樣子,十六七歲,她說她住在登高樓,姓陸?!?p> 磅礴大雨,店小二賴的多走,露出半個身子,隨手將一盆污水嘩啦啦的朝門外潑去,正欲轉(zhuǎn)身,雨霧中,見一人手撐墨色油傘朝這邊走來,傘下人身形頎長,風(fēng)姿瀟灑。小二眼尖已認(rèn)出此人,急急的轉(zhuǎn)身稟報掌柜的。
戴長景剛踏至門口,王掌柜已然出門,殷勤的從他手上拿過油傘,急切道:“大公子快請進(jìn)?!?p> 戴長景進(jìn)門后,拿出一糕點(diǎn)禮盒,拍了拍上面的雨點(diǎn),雨下的大,縱然他將禮盒捂得好,也難免落到了雨滴。
王掌柜倒了杯熱水遞給戴長景,“這么大的雨大公子還親自來這里,我立馬讓人準(zhǔn)備上房?!?p> 一杯熱水下肚,瞬間覺得通體舒服,戴長景道:“不必了,我今日也是替人做事,王掌柜,這里可否住著一位姓陸的姑娘?”
“有有有?!蓖跽乒竦溃骸白≡诙?,上個月到的?!睂τ诳腿说男畔?,王掌柜是記得再清楚不過的。
“有勞王掌柜幫忙通報,就說我奉秦夫子之請,送來如意齋館的杏花酥餅?!?p> “哪里哪里,大公子請稍后?!蓖跽乒窆笆中卸Y后,匆匆向二樓走去。
沒過多久,王掌柜從二樓下來,對戴長景伸手相請,“大公子,陸姑娘有請,二樓左邊第三間房?!?p> 才踏入二樓,便有琴聲緩緩而來,琴聲悠揚(yáng),扣人心弦。戴長景不由隨著琴聲走去,停駐在一房門前,琴聲悅耳,他不忍破壞,也不敲門更不離去,只呆呆的站在門外。
一曲完畢,戴長景還未回過神來,房門突然被打開,他先是一愣,一丫鬟打扮的人在他面前出現(xiàn),對他施了禮后道:“大公子,我們小姐等候多時。”隨即側(cè)過身子,為他讓出路來。
戴長景跨門而入,一股香味撲鼻而來,瞥眼望去,案幾上放著青瓷薰?fàn)t淼淼冒著青煙,戴長景深吸長聞,里面有沉香、檀香、藿香、龍腦香、零陵香、七腥子等等將近數(shù)十種香料調(diào)配而成。
戴長景覺得神清氣爽,向前望去卻不見有人,再向里間望去,一排珠簾將房間隔開,珠簾內(nèi),影影綽綽,一女子端坐在卷簾后。
戴長景站立行禮,道:“陸姑娘,戴某奉秦夫子之命前來送禮,這是如意齋的杏花酥餅?!彪S即將禮盒捧上。
清澈婉轉(zhuǎn)的聲音自珠簾后傳來,“秦夫子客氣了,不過是玩笑之話,倒是認(rèn)真了。”一字一句,清脆圓潤,似溪流般緩緩流進(jìn)戴長景心中。
“玉成……”
言畢,青衣丫鬟已上前將禮盒拿走,珠簾內(nèi)衣影飄動,卷簾內(nèi)女子翩然起身至珠簾邊,玉成上前掀開卷簾,“嘩啦啦”珠簾聲響后,那女子自簾后走來,一身黃色紗衫,長發(fā)披肩,裊裊婷婷向戴長景走去,她面若桃李,雙目靈動明亮,似笑非笑望著戴長景。
屋內(nèi)清香四溢,那女子款款向他而來,戴長景如置在夢中,心神動蕩,直到她站定在他面前,亦不為所動,癡癡的望著眼前女子。
見他神態(tài),那女子似頗為滿意,嘴角笑意更甚,干脆揚(yáng)起了臉讓他看個清楚,良久后,才施施然行禮,“大公子?!?p> 戴長景這才緩過神來,知自己失禮,急忙向后退了兩步,低頭回禮,“陸姑娘,失禮了?!碑?dāng)即覺得奇怪,為何陸姑娘會認(rèn)識自己,隨即又想王掌柜上前通報的時候,恐怕已經(jīng)做過介紹了。
陸姑娘伸手相請,“大公子請坐?!?p> 與陸姑娘落座后,玉成已端上茶杯,戴長景剛一打開茶杯,清香撲鼻,低頭看了看茶杯里的嫩綠茶葉,抿了口茶,方知是最新鮮的龍井。
陸姑娘望著桌上的禮盒,不由笑了笑,“秦夫子也太較真了,我仰慕他的棋藝,只想討教一番,杏花酥餅也是隨口一說?!?p> “秦夫子的棋藝天下盡知,姑娘能讓秦夫子甘拜下風(fēng),定是棋藝了得?!贝鏖L景恭敬道:“戴某佩服?!?p> 陸姑娘掩嘴而笑,“雕蟲小技,沒想到連大公子都騙過了?!?p> “什么?”戴長景一頭霧水的看著她。
陸姑娘盈盈一笑,“聽聞秦夫子不但善奕,琴棋書畫更是頗有興趣。那日在金陵河上我邀他對弈之時,恰逢旁邊小船上有人撫琴,琴聲動人,我所坐的船上又有一幅步輦圖,秦夫子既要聽曲又要賞圖,還要與我對弈,一心分為三用,小女子才僥幸勝之?!?p> “原來如此?!贝鏖L景恍然大悟,一想到若是秦夫子知曉自己被人如此戲弄恐怕后果更甚,自己還得好好想一番說詞勸他留下。向陸姑娘望去,她靈澈的美目正望著自己,戴長景略怔了怔,又道:“饒是如此,姑娘能以棋勝秦夫子,終究是不簡單,戴某拜服?!?p> 陸姑娘移開了目光,粲然一笑,“其實(shí)很簡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事風(fēng)格,好比寫字,書者,心畫也,著筆者的性格、氣質(zhì)都能在所寫的字中顯現(xiàn)。顏真卿正直忠義,字體豐腴雄渾、氣概凜然。張旭灑脫不羈,字體奔放豪逸、俊逸流暢。秦夫子墨守成法,凡是定是穩(wěn)打穩(wěn)扎不敢貿(mào)然前進(jìn)。下棋亦是如此,想要贏秦夫子就必須以快打慢,憑借先行之力長驅(qū)而入直搗黃龍。
陸姑娘說的簡單,但秦夫子一生對弈無數(shù),遇到以快打慢的棋局亦數(shù)不勝數(shù),即便一心三用,能勝過秦夫子,棋藝定然了得。又聽剛才她一番言論,不驕不躁,字字珠璣,戴長景心中對她更是敬佩,起身向陸姑娘施禮,道:“陸姑娘字字珠玉,戴某受教?!?p> “噗嗤……”
俏皮笑聲從前面?zhèn)鱽?,戴長景抬頭望去,陸姑娘已施然起身,雙頰紅潤,美目含笑,向戴長景回禮后,笑意盈盈道:“大公子謬贊了,實(shí)不相瞞,小妹師承天津沈莊?!?p> 戴長景愣了愣,見陸姑娘嘴角含笑,臉帶精靈頑皮之色,想了想,方才明白。天津沈莊是第一棋莊,當(dāng)年秦夫子以一戰(zhàn)七,秦夫子的落子方法、技巧沈莊定是了然于胸,秦夫子是沈老莊主為數(shù)不多親口稱贊之人,怕是他的每一棋局都有人向沈莊轉(zhuǎn)述過,沈莊早已將秦夫子每一棋局都研究的淋漓盡致,更是將他的棋局、破解方法用以傳授教徒。
陸姑娘剛才所說的話,除了一心三用是事實(shí),其他的全是胡謅誑他之言,而他卻對陸姑娘又敬又拜,著實(shí)可笑。瞥眼又見陸姑娘眉語目笑,靈氣十足,被她一番戲弄反而不怒,哭笑不得般搖了搖頭。
陸姑娘止笑,深深欠身道:“小妹并非有意戲弄,一時興起,還請見諒?!蓖送砼缘难诀?,玉成手捧三疊禮盒而站,陸姑娘道:“秦夫子的禮小妹不敢收,請大公子幫忙送還。小妹自制了一些香料,里面放了丁香、艾草,晚上燃之有寧神安眠之效,大公子若不嫌棄還請笑納,還有一盒麻煩大公子轉(zhuǎn)贈秦夫子,希望秦夫子多多見諒?!?p> 戴長景只拿了上面兩層的禮盒,對陸姑娘道:“秦夫子的禮在下不敢貿(mào)然送還,不過陸姑娘的禮在下一定親自送往秦夫子處,多謝姑娘贈禮?!?p> 窗外雨聲漸止,陸姑娘道:“大公子若是無事,不妨多留片刻。”還未等戴長景說話,已轉(zhuǎn)身吩咐道:“玉成,換杯熱茶來?!?p> 與陸姑娘復(fù)又坐下后,戴長景問:“陸姑娘剛才彈的曲子,余音裊裊,不絕如縷,定是出自名師?”
陸姑娘淺笑,“大公子過贊,的確有名師相教,可惜小妹愚笨,又要分心學(xué)棋藝,一心二用,學(xué)了幾年始終領(lǐng)悟不到精髓,家?guī)煵辉赋姓J(rèn)有我這個徒弟,我也不敢報出家?guī)熋M?!?p> “陸姑娘實(shí)在過謙了?!贝鏖L景贊嘆道:“陸姑娘不但棋藝了得,更是精通琴藝。哪怕一心二用,也樣樣精通?!?p> 陸姑娘搖了搖頭,望向戴長景道:“大公子替秦夫子前來,定是秦夫子看重之人,想來定與秦夫子一樣,皆是神人,不知大公子一心多用在什么地方?”
戴長景頷首笑道:“戴某天資愚笨,與秦夫子相交也屬偶然之事,戴某一心只能做一用,待人待事,皆是一心一意?!?p> “一心一意?”陸姑娘細(xì)細(xì)品著這句話,眉角眼梢盡是笑意,柔聲道:“大公子如此全心全意,將來的夫人定是所有女子羨慕之人。”
戴長景低眉,“戴某無福,至今仍未找到傾心之人?!?p> 笑意在嘴角凝住,陸姑娘怔怔的望著他,臉色難堪,隨后霍然起身向珠簾內(nèi)走去,冰冷的聲音自珠簾內(nèi)傳來,“人言可畏不便留客,玉成送客?!?p> 戴長景不明就里,還欲說話,玉成已將房門打開,恭請道:“大公子,請?!?p> 戴長景無奈,只好拿上那兩盒禮盒,跨門而出,剛一出門,身后便傳來關(guān)門之聲,戴長景環(huán)顧四周,走道無人,安靜異常,心中奇怪,抱著禮盒若有所思的走到一樓。
見戴長景下來,王掌柜急忙迎了上去,“大公子下來了。”
戴長景問道:“王掌柜,我見這二樓尤為安靜,像是除了陸姑娘那間,就無人住了?!?p> “正是?!蓖跽乒裥Φ溃骸瓣懝媚锵矚g安靜,把二樓都包下來了?!?p> “都包下來了?”戴長景詫異,“文試將近,正是一房難求的時候,你竟將那么多房間都空著?”
王掌柜笑了兩聲,“陸姑娘有錢,我加了房價她也肯包下,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戴長景點(diǎn)了點(diǎn)頭,莫說陸姑娘了,就連身邊丫鬟所穿衣服都是蘇州的布料,薰?fàn)t里也不少珍貴香料,她口中所說的步輦圖更是價值千金。看來這陸姑娘,的確是有錢。驀然想起,陸姑娘說她師承沈莊,不知與沈莊表小姐是否認(rèn)識,隨即又想到邵宜相刁蠻任性,與陸姑娘天壤之別,即便相識也不過是點(diǎn)頭之交,當(dāng)即放下心來,面色緩和,拿過王掌柜遞來的油傘,揚(yáng)長而去。
從窗戶中見戴長景離去后,陸姑娘坐回梳妝臺前,玉成將窗戶合上,走至她身邊,不解道:“小姐,我們千里迢迢,不就是為了戴少爺,怎么讓他就這么走了?!?p> 陸姑娘余氣未消,“我就在他面前,他竟跟我說無意中之人,豈不是當(dāng)面要我丟臉。”
玉成倒了杯茶遞來,“小姐為何不和他說明身份?”
這位陸姑娘本姓邵,乃是大將軍邵繼舟小女兒,她因與戴長景的婚事被淪為笑柄,成為全京城茶余飯后的談資,一怒之下帶著女仆南下,誓要將戴長景帶回京城。
邵宜相接過茶杯,撇了撇浮起的茶沫,送至嘴邊停了停,一口未喝又將茶杯放下,憤憤道:“他讓我成為整個京城的笑話,我若不懲治一番,難消我心頭之氣?!?p> 玉成端過茶杯,勸慰道:“小姐你這又是何苦,和戴少爺回京成親不就堵了悠悠眾口,早點(diǎn)回去早點(diǎn)放心,偷偷從家里跑出來,將軍和夫人若是知道,一定急壞了?!?p> “就這么回去太便宜他了。”邵宜相順了順氣,神色堅(jiān)定道:“我要讓他敲鑼打鼓,浩浩蕩蕩迎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