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已經(jīng)快要打烊。
一個女子站在門外問道,現(xiàn)在還能否要一壺香湯茶,佐以半兩蘼蕪。
季離憂在和說書人下棋,次次都輸,好沒意思,他不想自取其辱,偏他不肯讓他起來。
“姑娘,來晚了,明日再來。”季離憂探出頭看門外人。
立時,他的眼睛看直了。
這個女子面如三月桃花,眼角彎彎,月牙似的形狀,在門外對他一笑,他就丟了魂。
“不晚,請上座。”說書人又圍住了他一子,眼睛盯著棋盤上。
“下啊,怎么不下了?”抬起頭,見季離憂的眼睛像是長在那姑娘身上一樣。
他搖搖頭,將棋盤黑白子歸甕,“去招待客人吧?!?p> 得他允許,他一溜煙跑到客人身邊,“姑娘方才所說可是香湯茶?”
“正是。”
“這香湯茶乃是用焙干的花片熬汁,再沖泡茶尖,不知姑娘要的是什么香湯?”
“二錢海棠,一錢迎春,半錢白蓮,三錢梨花,沖完后,記得與蘼蕪?fù)?。?p> 季離憂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可卻沒有過耳就記住的本事,他的耳朵不及他的眼睛好使,“額……姑娘,可否說慢些……”
說書人故意拆場,“二錢海棠,一錢迎春,半錢白蓮,三錢梨花,與蘼蕪?fù)蟆!?p> 季離憂皺眉,使眼色讓他走遠些。
那姑娘見了他卻笑道,“尊上,有禮了?!逼鹕硇卸Y。
季離憂側(cè)身問他,“你認識這位姑娘?”
說書人扇子一敲他腦袋,讓他扭過臉去。
香湯茶上了半刻,茶水盡涼,她也沒有飲一口。
說書人將季離憂叫來,“將這支香燃在她桌邊,什么都不要問,去吧?!?p> 季離憂詫異,“這么神道,不會……那姑娘是鬼吧?”
說書人舉扇又要敲他,他捂住頭,“我玩笑的,別打。”
跑著去尋了個香爐,將香線點在她身邊。
乳白色的煙霧慢慢升起,那姑娘趴在香湯茶水邊緩緩閉上了眼睛。
季離憂坐在一邊無趣,“她睡著了?”
上前去推她,這才發(fā)現(xiàn)姑娘身上沒有半分溫熱,再去摸她的腕子,也沒有脈搏,他吃驚不已,“這是怎么回事?”
說書人方才說天色晚,他困倦了,讓嬰師傅記得送客,自己說完就上去了。
季離憂三兩步就要上樓去找說書人,讓他救救這個女子,嬰師傅拉住他的手臂,“哎,不要鬧了?!?p> 他說,“我才沒有鬧,那個姑娘沒有了脈搏,好好的人走著進來,現(xiàn)在連喘氣聲都沒了,我能坐視不理?”
嬰師傅手里拎著大勺,“她是入了生死夢,自愿死在一場夢中,待到天亮,這里只會剩下她的衣物,她的身子會灰飛煙滅。”
“怎么會這樣?”
“萬事萬物皆有緣法,既是姑娘自己選擇的路,旁人又怎么能插手?”
一個好好的姑娘,天亮就要灰飛煙滅?季離憂想到了她方才對著他笑的模樣,惋惜不已,“嬰師傅,一定有辦法救她對不對?”
“她的三魂已出于顱頂,盤旋天靈,日光一出來,便不能歸體。”
“那……有什么辦法?”
嬰師傅不說,“先生讓你早些休息,你還是不要多問,小孩子早些睡覺好,上樓去?!?p> 季離憂說,“是該早些睡?!?p> 他靈機一動,趴在那姑娘身邊閉上了眼,說來也奇怪,香味彌漫到他身邊,他一開始并沒有睡意,閉眼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千奈和家人從良渚搬回雕題的那時候,正是冬季,一路上嚴寒,凍得她雙手生了凍瘡,晚上不能溫熱些,不然就癢得她想用石頭砸自己那雙曾經(jīng)被丫鬟用玫瑰花汁擦拭過的纖纖玉手。
回到雕題螢岸,正好是炎熱的夏季。
千奈的祖輩在各州郡都有田產(chǎn),尤其是在伯慮和北丘,到了父親這一代,他好賭成癮,年紀輕輕就把家底敗干了,早年家中還富裕,在良渚也算的上的富足人家,便給千奈定了親,千奈的祖父讀過書,做過官,他還在的時候,就和朝中的同僚定了親,將千奈許給了同僚族中的后輩,是個很端正的男子。
很端正的那一位,直到千奈和家人搬走,也沒有來看過她一次,說是男女大妨,最為要緊。
他派人來穿了這話,千奈的小丫頭說,看見姑爺進了花樓,左右各摟了個粉娘。
很端正的這一位未婚夫婿很快退了婚,說是突有惡疾,不好耽誤千姑娘一輩子。
千奈十六年的光陰中從未剪過頭發(fā),良渚的人都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可傷也,她自小在良渚長大,雖然祖母是雕題人,可終究讀的是良渚的圣賢書。
祖母是個很豪放的女子,她受不了祖父的迂腐,十年前同祖父和離,自己回了雕題,她就像一只不能被拘束的沙鳥,只有雕題的荒原才能讓她安心,于她而言,良渚再美麗,再繁華,都只是個華麗的籠子。
千奈剛來雕題不久,她總是要將自己的頭發(fā)像在良渚那樣,用步搖束在頭上,早晚的步搖都不一樣,午間也要換一次,她的衣服,她的首飾,母親都沒有賣掉,母親賣完了自己的,卻沒有動她的。
父親賭光了家產(chǎn),用最后一筆銀子給楚天坊的一個粉娘贖了身,半夜帶著粉娘跑了。
母親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將老宅子賣了,又將家里值錢的東西也賣了,給家中的小廝丫鬟分了賣身契,一人給了一些銀兩,讓他們各自回家。
她又給她母親寫信,想要帶著千奈回去。
同時,她也給千奈的祖母寫信,當然,這只是無奈之舉,若是千奈的外祖母不愿意收留她們,她們就得考慮別的去處。
千奈的頭發(fā)很美,柔軟順滑,垂在腰間,鵝蛋臉,笑起來月牙一樣的眼睛,誰看了都喜歡。
千奈的祖母也這樣說,只是她說完,就把千奈的頭發(fā)剪短了一節(jié),千奈氣哭了,但是她不敢對祖母發(fā)火,這是雕題,她和母親只能借住在祖母家里,若是祖母不開心,她隨時可以趕走她們。
祖母知道她生氣了,解釋說,“雕題的女孩子,頭發(fā)再長,也沒有你長,這兒的天熱,你的頭發(fā)又厚,當心熱暈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