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僚嘆息,撐著腦袋看她無聊的動作,手腕上的銀鈴跟著作響,“既然你要擦,就幫幫擦擦這塊鍍金吉祥石吧?!?p> 看著正正四方的吉祥石,她隨手就接了過來繼續(xù)擦。
同僚道,“這石頭聽說可以祈福,是可以為來世積功德的,我也不太相信,不過今日街上有個算命的術(shù)士攔住我,說三文錢賣給我,我瞧著上面的花紋還挺好看,就買了下來。”
“嗯。”她眼睛也沒抬。
良渚上元節(jié)那日,是蘭弱發(fā)瘋后的第三日,她頭次入他的府邸,竟是為了看她,趙蘭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從小到大,她這個妹妹驕縱任性,事事都要爭著要最好的。
她此刻看見她被褥上生了臭蟲,冬日還沒有過去,按道理應(yīng)該沒有這樣的蟲子,但她屋中盡是,地上爬的是,窗戶上也是。
聽到她的聲音,蘭弱坐起身,嘿嘿對著她傻笑,笑完了,將手指放入口中,一個一個舔著,滿頭的亂發(fā)無人為她簪起。
她曾經(jīng)是那樣驕傲的大戶小姐。
是眼睛從不往低處看的姑娘。
趙蘭因有時候厭煩她到了極致,總是借機欺負(fù)她,又習(xí)慣撒謊、打人,紅唇糯齒,將黑的可以說成白的。
這樣壞的一個小女孩。
氣得人牙都咬得狠狠的。
趙蘭因緩緩走到她面前,要為她梳妝,她掙扎起來,“我不要,我不要……”
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塊牛乳糖,送到她口中,這才安靜下來讓她簪發(fā)。
趙蘭因知道,她最怕的就是蟲子,又丑又臟,這屋中一屋子的臭蟲,他真是費了心。
論折磨人,誰也不如他。
府邸前似乎有小孩子撐花燈笑著跑鬧,這是上元節(jié),整條街都熱鬧了起來,哪怕是貴人府門前的路,也由著百姓嬉笑。
她將她哄睡著,靜悄悄走出了房屋。
一出門便看見了他。
“如何,你還滿意嗎?”他問蘭因。
趙蘭因沒有回答,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他氣了,連忙去抓住她手臂,“我問你話,為何不答?”
她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并非假意的笑,而是松了一口氣,“要和我去街上走走,看花燈嗎?”
他始料未及,未曾想過她會以這樣一個笑對他。
想來,她從未對他笑過,這是第一次。
他摸不清她的想法,但還是應(yīng)了她。
本來以為兩個人可以不說前話,只安穩(wěn)享受這片刻歡喜。
是街上千萬人的歡喜,亦是元夜這時整個浮沉世界的歡喜。
可歡喜和悲傷總歸都是存在的東西,有人喜就有人悲。
他們還是說了那些話。
“我父親已死,趙家從此不會再興風(fēng)作浪,已被削去了所有特權(quán),趙家此后,不得有人踏入仕途。”
他譏笑,“當(dāng)真可惜,你還為女官,皇后娘娘果然還是護(hù)著你。”
“蘭弱已經(jīng)被你逼瘋,你想殺她也不費吹灰之力,等到今日,說明你想慢慢折磨她至死,不如給她一個痛快罷?我方才想殺了她,了結(jié)她這一生,但終究下不了手?!?p> “她輕易就死了,那我這些年的仇,向誰報?”
趙蘭因直言,“說罷,你要做到什么地步?”
“你父親一條命,就算是擔(dān)我祖母一命,至于你妹妹,待到她死在我手中那日,也算是一條人命了,抵了我母親一命,一命換一命,你趙家兩條人命,換我孫家兩條,難道不公平?”
她點頭道,“很公平?!?p> 上元節(jié),良渚沒有打鐵花,可夜幕降臨,良渚有更美的花——煙花。
漫天都是光亮的煙花,此起彼消。
孫卿臣道,“真像是十年前離耳常州漫天的鐵花?!?p> 她應(yīng)了聲,“是啊。”
默契地都未提及那場意外,他擁她入懷的意外。
花燈看了一半,路也走了一半,趙蘭因說,“你能不能去方才我們路過的花燈鋪子,為我買一個花燈,帶著云紋的赤色花燈?”
他沉默良久。
問道,“為何想讓我給你買花燈?”
“十年前,我第一次在上元節(jié)遇見你,你說‘賞燈須得工夫醉,未必明年同此會’,那時候,我想問你要一個花燈?!?p> 一個女子,想要主動開口問男子要花燈,她是什么意思,不用他多想。
“當(dāng)時怎么不開口?”
問完苦笑道,“也是,當(dāng)年我怕是半個花燈也買不起?!?p> 她說想讓他買花燈,他似乎有些想起來了,那時候,她盯著他身后的花燈小販?zhǔn)种械幕艨戳撕芫茫麤]有想到,她其實想讓他為她買一個。
“你現(xiàn)在可以給我買一個嗎?”她再次道。
“自然,在這里等我。”他轉(zhuǎn)身便跑去了方才去過的那個花燈鋪子,云紋花燈。
趙蘭因看著他的背影,聽街上有馬車駛過的聲音,她聽見馬車上有女子笑道,“母親已經(jīng)和他家說好了,不久便要立婚約?!?p> 車中女子定然是十分幸福,趙蘭因笑道。
曾經(jīng),她也有機會像她一樣。
那是她和他的婚約,若是不出意外,她會成為他的妻,同他一齊讀書,兩人作詩囑文,在院子中栽樹,他去趕考,她就扮成男子隨他一同去皇城赴考,要看緊他不被良渚的姑娘瞧了去。
可悲,婚約不是婚約,是催命符。
旁人的婚約這般幸福,她的婚約,人命搭了一條又一條。
想了想,她從袖中掏出同僚的那塊鍍金吉祥石,方方正正,笑著塞入口中。
又往前小步慢走了數(shù)十步,她不敢走得太快,怕他在人群中找不到她。
青衣玉簪,悄然倒下。
有老婦掰開她的唇齒,親眼看見了擋在她喉嚨間的那塊金子,想要救她,卻怎么都拿不出那塊金子,大聲道,“來人啊,快來郎中,這兒有位姑娘吞金自盡了!”
四下的人都圍過來。
他推開人堆,云紋花燈落在地上,無人去撿起。
孫卿臣抱緊她,再次去嗅她身上那種干凈的氣息,那種可以讓他心神安定,在戰(zhàn)場上迷戀了多年的氣息,即使是血腥味沖天的戰(zhàn)地,只要想到沾著蘭草和參藥的這種氣息,他就不會再心神不安。
可那種氣息消失了,她變得冰冷。
什么都消失了。
“我說兩條人命,你就給我兩條人命,怎么不見你從前如此守約?”他自言自語道。
“若你守約,怎么不守婚約?”
他得了什么呢?只得了一具尸體。
她和他,一死一傷,究竟是錯在誰人,孫卿臣不知。
如同一條巨蟒纏繞小獸,他將她抱得越發(fā)緊,似乎要刻入身體中,和她融為一體。
人群漸漸散開,四下盡是言語。
有人道,好好一個姑娘,這般想不開,可惜了。
還有人說,定然是那男子負(fù)了她,她才會尋死。
……
只有一個手持山水折扇的男子搖了搖頭,“作孽啊……”
不停地往前走。
他每走一步,身后那個女子都要跟著一步,與此同時,女子手腕上的銀鈴作響。
她道,“我已經(jīng)幫了你,還不把這狗鈴鐺摘下來!”
男子道,“客氣些,說不定我還考慮考慮?!?p> “姓聞的,別以為我怕你,再不給我解開……我……”
他揮袖一過,女子竟變成了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鈴鐺你就戴著吧,好看?!彼?。
“你!我殺了你信不信!”
“你可比季斐裕吵鬧多了。”
“我祖父的名字你也敢直呼?!”
“他在的時候我就敢,他如今不在,我更是敢?!?p> 季離憂氣憤,“我遲早把你這破鈴鐺給你拆了?!?p> “希望你早日做到?!?p> “你這個老妖精,我詛咒你早死?!?p> “詛咒吧,我正愁著死不了?!?p> “你說說你這么缺,一天天還不死,老天不開眼!”
“我怎么缺了,我日行一善,數(shù)十年如一日,誰能做到?!?p> “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看了趙蘭因和孫卿臣的前世,那四方紋刻吉祥金塊可是他們的定情之物,這一世,你居然讓她吞金自殺,真是惡毒?!?p> “冥冥之中,都已經(jīng)寫好了結(jié)局?!?p> “狗屁,盡瞎扯吧你!”
“小孩子說話怎么這么難聽?”
“我告訴你,我還有比這更難聽的,你再不把這狗鈴鐺摘下,我找黑狗血潑你。”
“你說這鈴鐺是狗戴的,你如今戴著,那你不就是狗?”
……
掉在地上的云紋花燈被風(fēng)吹的翻滾幾圈,掉在了叢中,燈已經(jīng)滅了,花燈上的字若隱若現(xiàn)。
紙上寫著。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危余
你們一定想不到,我在醞釀第二個故事的時候就想好了第三個故事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