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妖禍

　　紫舞不僅臉上的印記沒了，而且容光煥發(fā)。

　　“不知諸位，為何要深夜在我家門前鬧事？”紫舞說。

　　見過她妖紋的人并不多，大多數(shù)是以訛傳訛，眾人看到紫舞如此模樣，倒不禁懷疑那些傳言是否屬實。

　　莊稼人和農(nóng)村婦，每年除了兩季農(nóng)忙，其余時間閑得出奇，為了解悶，碎嘴八卦，家長里短是常有的事，傳出什么樣的謠言來都不足為奇。

　　這些鄉(xiāng)野村民大都質(zhì)樸純良，就是有一兩個心機深沉的，也不過就是些小算計罷了，這一刻，就連那些親眼見到的，都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是不是看花了眼。

　　而且紫舞的態(tài)度如此坦然，讓村民們更加心虛，沒過多久就散了。

　　唯一心情更為沉重的，只有紫舞的丈夫，畢竟紫舞已經(jīng)親口承認自己就是當年他隨手救下的那只蝴蝶，而她妖紋的褪去，可能正和村里近來發(fā)生的怪事有關(guān)。

　　村民們走后，肖郎推開門，看到紫舞站在窗邊，皎皎月光打在她身上，讓她整個人都散發(fā)著圣潔的光。

　　“你…你的臉...”肖郎躊躇半晌，忍不住開了口。

　　“肖郎，”紫舞回過頭來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到了能讓我們生生世世都在一起的辦法了?！?p>　　她伸出手，掌心變出一個泛著橙黃色光暈的圓形物。

　　“這是什么？”肖郎警惕地問。

　　“這是妖丹，”紫舞說：“只有修煉了千年以上的妖精元純熟之后才會結(jié)丹，你服下它，便也能不老不死了?！?p>　　“妖丹？”肖郎暗地里倒吸了一口冷氣：“那些山精野怪真的是你...”

　　出乎紫舞的意料，聽聞此消息，肖郎似乎并沒有很高興，反而驚懼更盛。

　　“怎么了肖郎，你不樂意嗎？你不是說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就要承受你百年之后，就會離開我的痛苦和孤獨，有了它我就不會失去你了，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p>　　紫舞越是熱切，她的肖郎就越是退縮。

　　她想到的是他們未來長相廝守的每一天。

　　而他想到的則是山上那些精怪可怕的死狀和慘相。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我愛你??！”

　　“你，你太可怕了...”肖郎痛苦地抱著頭。

　　“我可怕？”紫舞面露慍色：“你知不知道為了獵殺這些千年修為的妖怪，我吃了多少苦頭！”

　　她將外面那件紫色的罩衫褪去，露出手臂和背部，上面千瘡百孔，傷痕累累。

　　紫舞掩面，服下手中的妖丹，渾身妖氣蒸騰，她身上的傷竟然瞬間愈合了，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的臉居然也年輕了幾分。

　　“為了掩飾妖紋，我需要吸食更多妖族的修為，這兩日我獵殺了不少妖怪，元氣大傷，你既不肯服妖丹，那我就先用了，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來跟我說，我可以再為你殺妖取丹?！?p>　　肖郎眼神閃爍，聲音絕望：“他們，不是你的同族嗎？”

　　“同族？”紫舞凄然一笑：“在我決定要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妖界的叛徒了?！?p>　　夜漓心頭一顫，紫舞的話觸動她的心事。

　　如果她執(zhí)意要留在人間，就是背叛冥界，到那時她的身份就完全顛倒了。

　　那些冥界使者，她昔日的同僚，時時刻刻都能緝捕她這個無主的孤魂野鬼。

　　而且洛梓奕待她很好，真的很好，如果她真的走了，他應(yīng)該會很傷心吧。

　　想到這里夜漓的情緒有些低落。

　　本來紫舞的事也許就這么翻篇兒了，但她對妖力的擭取越來越貪心，而周圍可以獵殺的妖獸卻越來越少。

　　眼看臨盆的日子即將到來，她擔心現(xiàn)在的妖力無法支撐她順利產(chǎn)子，為了整個生產(chǎn)期間都不露餡，紫舞決定鋌而走險，獵一只萬年以上的高階妖獸。

　　她聽說齊云山天險上盤踞著一只梟鷹，成精已久，蠶食了不少周圍的鳥族，儼然已成為一方霸主，就想方設(shè)法想將其妖丹弄到手。

　　但以紫舞的力量，如果正面硬闖，別說打不贏梟鷹，可能就連它的老巢都別想摸到。

　　于是她想了一個辦法，假裝自己被凡人追殺，一路倉惶逃到梟鷹的地界，荒涼的石崖上，一只三頭老鷹張開兩人寬的翅膀俯沖下來，將紫舞擄了去。

　　等她再睜開眼，發(fā)現(xiàn)周圍無數(shù)雙鷹眼正注視著她。

　　“哪來的蝶妖，竟敢擅闖鷹王領(lǐng)地？！”一個尖而細的鳥聲響起，洞穴內(nèi)的鳥怪紛紛叫囂應(yīng)和。

　　紫舞趕忙跪下，自報家門：“小妖紫舞，原本居住在一個凡人村莊，但不幸身份暴露，被那些凡人一路追殺至此，并非有意擅闖，還望，還望鷹王恕罪?！?p>　　“你好歹也是一介妖族，居然被凡人追殺，真沒用?！币恢坏裳蹫蹼u嘲笑。

　　“被追殺你就逃這兒來了？”一只五顏六色的斑鳩捏著嗓子道：“萬一招來麻煩，驚擾了鷹王該當何罪？”

　　紫舞恭敬地說道：“鷹王道行匪淺，修為卓絕，妖力強大，又豈會怕了區(qū)區(qū)幾個凡人?！彼┥磉凳祝骸巴瑸檠?，還求鷹王庇佑?！?p>　　群鳥嘰嘰喳喳個不停：“你算什么東西，也敢命令鷹王?！?p>　　“趕下山，讓她自生自滅去吧?！?p>　　“閉嘴！”

　　一陣陰風吹過，夾雜著一股濃重的禽類的騷臭拂面而來，直叫人作嘔，一個巨大的鳥類影子從山洞后面一閃而過。

　　夜漓感受到了紫舞緊張的情緒，也跟著屏息緊張起來。

　　倒映在石墻上的影子停頓了一會兒，接著一只禿毛紅冠雉雞雄赳赳氣揚揚地從里面跳將出來。

　　就…這？

　　這就是萬年妖獸，空中霸主梟鷹？

　　夜漓知道夢境中，洞里的鳥怪都聽不到她的聲音，索性指著那禿毛雞放肆大笑起來，關(guān)鍵洞中群鳥還一本正經(jīng)地朝那禿雞行禮喊它“大王”，更惹得她大笑不止。

　　禿雞扯著它破鑼嗓道：“安靜，吵死了！”它轉(zhuǎn)而把視線移向紫舞，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問道：“你…有身孕？”

　　沒想到這禿雞眼光居然如此犀利，紫舞被它一問，不禁打了一個激靈，亦知瞞不過，便答道：“是?！?p>　　禿雞嗅了嗅：“孩子是你和凡人生下的野種？”

　　紫舞聽禿雞這樣叫自己的孩子，不禁攥緊拳頭，表面上仍舊裝出一副恭順的樣子：“是。”

　　梟鷹耷拉著的雞眼瞬間亮了：“那你…就留下來吧。”

　　紫舞心知，梟鷹留下她并非出于好心，它喜食同類，必是看中了她腹中半妖。

　　如此一想，紫舞不免心頭一緊，不知自己此舉究竟是孤注一擲，還是自投羅網(wǎng)。

　　有一日她還親耳聽梟鷹的手下說：“聽說半妖極為少見，食之可助修為大增?！?p>　　另一個說：“那我們大王豈非更加無敵了？”

　　妖族中本就有不少用心不善者，為了縮短修煉的時間，以凡人甚至是同類為食，吸其精氣，啖其血肉，此雖為妖族大忌，數(shù)萬年前便被妖皇明令禁止，但誘惑當前，卻始終無法徹底消除，便有梟鷹紫舞之流叛離妖界，走上歪門邪道的。

　　人妖結(jié)合乃是妖族禁忌，因此半妖十分稀有，梟鷹也沒吃過，故而起了口腹之欲。

　　紫舞呆了十多天，每次因胎動受苦，梟鷹都會差人給她送些山中珍品來，她心下計，暗殺梟鷹的行動必須加快了。

　　她和夜漓一樣嗎，見這所謂的梟鷹不過是一只焉不拉幾，毛都沒長齊的禿鳥，未免起了輕視之意，打算用毒粉迷暈了洞中群鳥，好伺機對梟鷹下手。

　　另一邊，村民們又聚集在村長家門口，討論是否要將紫舞趕走，被村長制止了。

　　“前幾日各位親眼所見，肖家娘子并無異樣，各位休要再妄言，污了人清白?！?p>　　這時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門口，村民們一看來人正是肖家郎君，不免有些尷尬，背后議論人家娘子，面上須是不好看。

　　最后還是村長出來打圓場：“我們都是些鄉(xiāng)野粗人，肖先生請勿見怪?！?p>　　沒想到肖郎猶豫片刻，卻說出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來：“諸位…諸位所言非虛！”

　　“紫舞她確實是...”

　　正待要往下說，忽聽聞空中群鳥驚鳴，此起彼伏，連綿不斷，轉(zhuǎn)瞬間，頭頂上烈日昏暗下來，眾人抬頭一看，只見天上無數(shù)只鳥盤旋翱翔，遮天蔽日。

　　“這，這是什么？”村民們漫天飛鳥，大為驚恐。

　　這時，一只巨大的三頭老鷹滑翔而下，口中噴出熊熊烈火，正是抓紫舞上山的那只。

　　原來紫舞和夜漓都被梟鷹的表象給騙了，這梟鷹來頭不小，據(jù)說是與佛祖坐下的九頭金雕沾親帶故，其真身巨大，要維持真身需要消耗不少妖力，因此日常只以禿鳥形態(tài)示人，唯有捕食，戰(zhàn)斗，修煉之時才會顯露真身。

　　紫舞準備偷襲梟鷹之時，它正好在洞內(nèi)修煉，她還沒來得及下手，看到梟鷹的真身，瞠目結(jié)舌，嚇得不敢動彈。

　　可壞就壞在她既然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就不該跑回來，這一下引火燒身不止，還殃及池魚。

　　“快跑！”紫舞大喊著向村民發(fā)出警示，鳥群在她身后窮追不舍。

　　一部分鳥怪已經(jīng)開始對村民發(fā)起攻擊了，人們不是被叼到半空拋下摔死，就是被啄了瞎眼叼去了肉，再不然就是被噴出的火焰燒著，慘叫聲此起彼伏。

　　“不要…不要！”眼見往日平靜的村莊，轉(zhuǎn)眼變成人間煉獄，紫舞悲愴慟哭，撕心裂肺。

　　此刻的她也是萬分后悔。

　　她并不想連累村民，可她舍不得腹中的孩兒，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了，在本能的驅(qū)使下，她不假思索地跑回了村里，卻釀成大禍。

　　紫舞顧不得掩飾身份了，幻化出蝶翼，拖著孕肚，向梟鷹飛去。

　　梟鷹本就因她在鳥洞中想殺死自己的舉動而勃然大怒，現(xiàn)在更是瞋目切齒，暴跳如雷：“小妖敢爾！”

　　“住手！”紫舞并不退縮。

　　梟鷹傲慢道：“我便是不住手，你待如何？”

　　紫舞口中噴射出蝶絲，粘住梟鷹的翅膀，但她不及梟鷹力大，反被其拖著，像鉛球一樣一路掃過數(shù)排平房，梟鷹被扯掉了幾根羽毛，而紫舞則是傷痕累累，懷孕的她本就虛弱，大部分妖力都凝聚在腹部，護著腹中胎兒，更不是梟鷹的對手了。

　　她從破磚碎瓦中爬出來，一躍而起，故技重施，這一次梟鷹用口中的火焰將蝶絲燒燼，紫舞又重重地摔落在地。

　　“村長！”一聲慘叫從四散逃跑的村民中傳來，震耳欲聾。

　　原來村長為了保護妻女躲進土壘，自己被惡鳥啄去了半條腿，此時正奄奄一息。

　　“我們是造了什么孽，才會招來這些妖怪！”哀嚎幾乎劃破陰霾。

　　火光中，肖郎看著妖化的妻子，無聲哽咽，淚流滿面。

　　周圍鮮血畫地，尸橫遍野。

　　忽然，天邊鐘聲響起，金光大作，隱隱有一只巨大手掌伸出驅(qū)散了鳥群，但光芒太盛，無人能睜眼看得真切，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光芒退卻之時，那漫天的鳥群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凡間小村落終于重見天日，除了一地鳥毛和滿目瘡痍，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突然，又結(jié)束得如此突然，仿佛剛剛的那場災(zāi)難只是一個噩夢而已。

　　紫舞安心下來，整個人像是泄了氣一般，沒過多久，她感到腹部一陣劇烈收縮，痛苦大叫。

　　她的羊水破了，孩子就要出生了。

　　村里人正忙著收拾殘局，無人想要幫她一把，只是冷漠地看她一眼，便走開了，人們懼怕她，卻又不敢招惹她，只盼著她自生自滅，早日死了才好。

　　只有她死了，他們才能祭奠因她而逝去的親人們的亡魂啊！

　　紫舞拖著殘軀，連滾帶爬來到一處破屋，往茅草堆上一躺，她的身后留下了一道長長的，駭人的血跡。

　　那破屋的房頂塌了，不擋風不遮日，紫舞就這么在這個地方哀嚎了三日，還是沒有把孩子生下來，她在對梟鷹一戰(zhàn)中消耗了太多力量，好在孩子很頑強，在她腹中活得好好的，只是她可能沒有力氣將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了。

　　紫舞凄厲的叫聲在村中回蕩，尤其到了晚上，聽得村民無法入眠，瘆得慌。

　　于是他們又聚在一起開始商量，這是將紫舞這個害人的妖怪徹底除掉最后的機會了，村民們都見她變化出妖身和施展妖術(shù)的樣子，若待她產(chǎn)下胎兒恢復(fù)了精力，恐怕真就無法剿滅了。

　　披麻戴孝的村長妻子剛埋了丈夫，哭得不成人形。

　　“幸得天神眷顧，顯靈救了我們，可是老天為什么不把那天殺的怪物一起帶走！”

　　村民們都紛紛勸慰她節(jié)哀，誰知越勸，村長的妻子就越是憤恨，當下便要去請什么仙門高人來捉妖。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任她再厲害，臨盆之時，也總能抓到她的弱點！”她雙目怒睜，惡狠狠的樣子，屬實是比那妖魔鬼怪好不了多少。

　　又過了兩日，紫舞還沒把孩子生出來，此時的她斷水少食，精疲力盡，面如死灰，身子一半是人一半是妖，破碎的蝶翼已經(jīng)收不回去了，攏著她，算是有了些遮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