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置此處。”
奶奶言罷，將那盆子安放停當(dāng)，旋即又去操持旁的事務(wù)。
那接生婆手腳甚是利落，即刻便將我放入盆中，一只手穩(wěn)穩(wěn)托住吾身，另一只手拿起紗布，自頭至足，輕柔地為我浣洗。待洗至我小手時，她猛然大驚，只見我手掌之上，一條清晰紋路徑直橫貫而過。她雙目圓睜，死死盯著那掌紋，嘴巴微張，竟愣怔半晌，好似丟了魂魄一般，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了片刻，她緩緩搖頭，暗自思忖：莫不是產(chǎn)婦這驟然離世，與這奇異掌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念及此，她忙揉了揉眼睛，然眼前所見，仍令她難以置信。她輕輕托起我的雙手，置于那昏黃如豆的煤油燈光下，仔仔細(xì)細(xì)、反反復(fù)復(fù)地端詳，臉上瞬間滿是驚愕之色，整個人仿若失了三魂七魄，不知所措，渾身發(fā)軟，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少頃，她強(qiáng)自鎮(zhèn)定心神，幽幽嘆了口氣……心中暗自揣度，這究竟只是巧合，還是另有隱情？她接生多年，女孩雙手?jǐn)嗾?，這般情形實屬罕見。
想到此處，她拿起衣衫，一邊為我穿著，一邊不住搖頭，低聲嘟囔：“哎喲，這孩子出生的時辰……這孩子……”話未說完，便趕忙起身，將我置于媽媽尸身之畔，輕輕拍了幾下，，這才匆匆去為媽媽清洗周身，邊洗邊自責(zé)：“孩子，我對不住你，你可莫要怪我咯……我怎就沒能將你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呢？”
說著，她抬頭看了看，高聲喊道：“國華、國華快來，快來搭把手，與你翻個身。”
爸爸卻仿若未聞，恰似木雕泥塑一般，呆呆凝視著媽媽的尸身，淚水潸然，止不住地流淌在媽媽那毫無血色、慘白如紙的面龐上。他神情悲戚，深情地伸手去擦拭媽媽臉上的淚痕……輕聲呼喚：“老婆，你睜眼瞧瞧咱們的孩兒，她便躺在你身旁呢……你摸摸她可好？”
他涕淚橫流地說著，慌亂中握住媽媽那已然冰涼的手，輕輕摩挲我的頭發(fā)，從頭頂一直撫至腳趾。
奶奶悲痛欲絕，見兒子如此模樣，只覺心如刀絞，移步至床邊，悲聲呼道：“兒媳婦，你怎就這般去了，連孩子都未來得及抱抱……你便拋下我們和這可憐的孩子走了，這孩子往后可咋整？可咋整呀！”
她邊說邊看著兒子悲痛欲絕的模樣……卻終究無法喚醒躺在床上的兒媳。她趕忙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爸爸的肩膀，說道：“兒子，你快起身，抱著孩子到一旁去吧?！?p> 接生婆聽聞，趕忙將我遞了過去，爸爸順勢接過。
她迅速跪在床上，拿起針線，喃喃自語：“可憐的孩子，為了這生產(chǎn)，你不知受了多少苦痛與折磨；為了這孩兒，你還動了刀……到頭來，卻還是沒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撇下你相公和孩子，去了那另一個世界！”
說到此處，她抬起頭，稍作停頓，心中暗忖，定要竭盡全力，讓媽媽能體體面面地去往另一個世界。
于是，在那微弱的煤油燈前，憑借著嫻熟的手藝，一針、兩針、三針、四針，細(xì)細(xì)地縫補(bǔ)起來。
奶奶一邊流淚，一邊輕輕抬起媽媽尸身的臀部，好方便接生婆縫針與清洗。
爸爸恍若未覺，緊緊抱著我，坐在床沿邊上，面無表情，只是凝視著媽媽。
接生婆含淚忍痛，不多時便將媽媽的尸身清洗干凈，為其穿戴整齊，一切收拾停當(dāng)……
奶奶見接生婆忙完這一切，心中懊悔不已，雙手合十，面露愧色，說道：“何大妹子，今晚可真是辛苦你了，對不住你呀，方才打疼你了吧？”
接生婆淚流滿面，說道：“廖大嫂，該打的是我呀，怎能怨你，如此也好，往后做事我也能長些記性……都怪我疏忽，才讓你痛失兒媳，是我的錯呀，對不住，對不住?！?p>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是我一時糊涂，沖動之下錯怪了你，還望你能海涵！我也曉得，你已然盡力了，這或許便是她的命數(shù)??！”
接生婆聽完奶奶的話，趕忙站起身來，岔開話題說道：“不說這些了，你瞧瞧她倆口子的女兒，長得多乖巧伶俐啊！”
“是啊……咱們家的孫女，可是個乖寶寶。你瞧我，都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了，竟還沒抱抱她呢！”
奶奶說著，便伸出手，道：“來，讓奶奶抱抱?！?p> 爸爸神情恍惚，抬手一擋，奶奶竟未能抱成，只好站在一旁，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么。
恰在此時，爺爺悄無聲息地從門外走進(jìn)來，立于門口，悶頭抽著煙，淚水潸然，癡癡地凝望夜空。
接生婆為媽媽整理好遺容，一切皆已就緒，嘆息道：“廖大嫂，若還有何事需我效勞，盡管吩咐便是！”
奶奶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沒什么事了，何、何、何大妹子，今、今晚實在是多有得罪，對不住你呀！”
“切莫再提了。既無別事，那我便告辭回家了?！?p> 奶奶哽咽著說：“稍等會兒，我送送你?！?p> “不勞相送了，廖大嫂，你且忙著吧！”
接生婆轉(zhuǎn)頭看向爸爸，說道：“孩子，還望你節(jié)哀順變……你瞧瞧，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皆需你去關(guān)懷照料呢?！?p> 言罷，見爸爸沒有回應(yīng)，她心中難過至極，只得幽幽嘆了口氣……低頭又看了一眼我，再看看媽媽的尸身，跪在床上，輕聲呼道：“孩子、孩子，請你一路走好！”
說完，接生婆輕輕摸了摸額頭上仍在流血的傷口，喊道：“廖大嫂，孩子我已仔細(xì)檢查過了，并無異樣，狀況很好。你尋個空兒，熬些米漿給孩子喝吧?！?p> “好嘞，這就去，多謝你了！”
“說什么謝字，無需客氣。我這便回去了。”
奶奶雙手合十，滿心皆是愧疚……思忖片刻，說道：“好，何大妹子，今晚辛苦你了，委屈你啦！我已知錯，不該動手打你，實在是對不住！”
“唉，過去的事便過去了，我也不是那記仇之人，廖大嫂莫要放在心上。這罵也挨了，打也受了，血也流了，又還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