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冷的聲線以熟悉的方式再次從上方飄下。
“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在姐弟二人頭頂?shù)拇岸春蠓?,龍西原眼前的兩塊鏡片在強光的照射下亮得能刺瞎裸眼。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說這句話時的表情。那時的你倔強得很,胸中一股少年意氣。為什么現(xiàn)在的你會如此頹廢?”
宴壹回望向頭頂上方,龍西原的臉雖模糊,但嘴邊的笑意卻比他的眼鏡更刺眼。
“是你欺騙在先。爺爺?shù)乃烙嵤悄愀嬖V我的,之后卻用生死存疑這種事情來迷惑我,難道你還要和我比卑鄙嗎?”
“不,我并沒有興趣和你比,”龍西原將鼻梁上的眼鏡向上推高了幾毫米,“我只想讓你明白,你的爺爺現(xiàn)在是一只薛定諤的貓,在養(yǎng)生艙沒有打開蓋子之前,他究竟是生是死,還沒有定論?!?p> “所以,說他已經(jīng)是死亡狀態(tài)也是可以成立的?!?p>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說不定……”
龍西原打斷了宴壹沖動的話語:“不,我很肯定。因為讓他存活的可能性是由裝載他軀體的養(yǎng)生艙提供的。僅憑當前星鑒的技術沒有辦法修復你爺爺?shù)哪X傷,我們只能提供生命維持設備延續(xù)他的生命?!?p> “你又騙人了!”阿宴朝龍西原大喊,“睜大你的眼睛看看吧,爺爺他不需要呼吸機,血液循環(huán)也很正常。把爺爺還給我們,我和宴壹會打工養(yǎng)他?!?p> “對,養(yǎng)護一個看上去正常的植物人確實只需要花費一些不復雜的心力。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你爺爺?shù)纳眢w到底出現(xiàn)了怎樣的癥狀?!?p> 龍西原的語氣繼續(xù)冰冷:“他的后腦勺已經(jīng)被削去了大半,原諒我無法把他的背后展示給你們看?,F(xiàn)在這個老人只能活在艙內(nèi),艙體填補了他缺失的生理構造。離開了艙體,他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具完整的人體,這一點我希望你懂。”
“不可能!”阿宴選擇不懂。
她轉(zhuǎn)身抱住身后那顆包裹著爺爺?shù)牟A眩p手摸排著卵艙底部,想要找到從外側打開卵艙的開關。宴壹明白阿宴的意圖。她想把爺爺?shù)能|體從卵艙中取出來。
“你姐姐已經(jīng)做出選擇了,你要怎么做呢?”龍西原的聲音從頭頂鉆進了宴壹的耳朵。
漸漸攥緊的拳頭此刻找不到發(fā)泄的目標。宴壹遲疑地轉(zhuǎn)過身去,看著一臉激動地想要打開艙蓋卻找不到開關把手的姐姐。
“怎么辦?我打不開!”阿宴仰起頭朝聰明的弟弟求助。
宴壹把蹲在地上的阿宴拉扯起來,“再讓爺爺多睡會兒吧?!?p> 他落寞的眼神讓阿宴覺得眼前這個人完全放下了心中的不甘和驕傲。
“爺爺現(xiàn)在一定很累了……”
阿宴和宴壹決定直面這個他們不愿面對的現(xiàn)實,在相同的時間點共享著同樣的悲傷。
二人的反應在龍西原的預計之中。他偷偷藏起不小心泄露在嘴邊的笑意,又將眼鏡朝鼻梁上方推高少許。
“你們二位初來乍到,可能不知道星鑒的醫(yī)療資源其實匱乏得很,無論是物資還是人力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到達了極限。為了搶救這個病人,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p> “我們一定不會放棄這個老人的生命?!?p> 瑞寧用言語安慰著阿宴和宴壹,并捧起身旁宴壹冰冷的手。宴壹卻覺得瑞寧掌心的溫度暖和過頭。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最后卻還是捏緊了那只燥熱的手。
“謝謝……”輕微的話語和淚珠一同墜落在半空中。
他只覺得讓那滴眼淚從眼角溢出的并不全是難過這種情緒,還參雜著一些無奈,一些懊惱和一些羞恥。
“只是一句謝謝而已嗎?”龍西原對宴壹的那滴眼淚并不感興趣,“你要懂得互幫互助的道理。”
阿宴十分反感龍西原的嘴臉,她朝上方的窗洞怒目而視:“你想讓宴壹做什么?放了他讓我來!”
龍西原不知是嘆氣還是冷哼了一聲:“我暫時沒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做。如果你想找點事做,還請你多看看這里的幾部養(yǎng)生艙。你一定會找到點什么的?!?p> 阿宴不服:“為什么要我看這個?你是不是又在想辦法欺負我弟弟了?”
龍西原發(fā)出一聲長嘆,不耐煩的摘下眼鏡:“瑞寧,你帶宴壹過來?!?p> “啊?那我呢?”阿宴害怕被一個人丟下,堅決要跟在瑞寧的身后。
宴壹按住阿宴的肩膀,示意讓她冷靜:“那個人還指望著我干活呢,你別擔心,先在這里陪著爺爺。我一定會回來的。”
阿宴從宴壹緊繃的臉中讀出了他的決心。她相信以宴壹的能力一定可以和狡猾的龍西原平等談判。
看到姐姐終于安靜下來,宴壹安心轉(zhuǎn)身和瑞寧消失在墻壁的另一側。
頭頂?shù)拇岸赐蝗幌缌嗣髁恋臒艋?,陷入一片漆黑之中?p> 阿宴孤身一人站在白鋼包圍的實驗室中央。她數(shù)著陳列在此間的養(yǎng)生艙,共有六個。承載著爺爺?shù)呐擉w就在她身旁。她俯身蹲在爺爺?shù)念^顱一側,仔細查看著爺爺?shù)拿嫒荨?p> 紅潤光澤的面色無法修飾隱藏在皮膚之下的隱隱晦氣。花白疏松的發(fā)絲間露出了帶著血痂的頭皮。耳朵后方的血痂幾乎排成了一條直線。直線之下的部分被白色的生化纖維織布遮蓋住,只露出一絲鈦合金的吉光片羽。
一想到龍西原的話,阿宴就轉(zhuǎn)過頭去,不再認真琢磨那些視覺細節(jié)。
她蹲坐在爺爺?shù)穆雅撆浴0察o的四周,把時間凝固在她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中。無法被固定在人類邏輯框架之中的某些東西開始從她身后伸出傾長的觸手。
那些觸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肩頭,又像是若無其事般溜走。
阿宴頭頂滲出冷汗,慌忙從地上站起來。
爺爺仍安靜的睡著,從鼻孔中還能看到飄白的氣息緩緩流出。
她對爺爺露出一個微笑,想要說些節(jié)慶日才會說的吉祥話,卻還是閉上了嘴巴。
“砰砰砰——”
從她身后傳來的沉悶拍打聲,讓異常安靜的空間更添一股詭異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