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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與輕騎兵

3 墻

獵人與輕騎兵 克拉索特金 6520 2020-12-05 13:21:09

  四周籠罩著黯淡,白晃晃讓人眩暈的燈光在掙扎般地搖擺,如同絞刑架下的軀體。穿軍裝的看守們把我們一個個領上去,再過不久他們將化身為行刑隊。顧霏霏頭上是頂碩大的黑色軍帽,金色的鷹徽閃著刺眼的光。她的手臂上戴著紅色的袖標,是一排交叉的長槍,和那些更為讓人熟悉的納粹萬字標志一樣透露出來自深淵的寒意。

  走?。±畎俅ㄓ脴屚袗汉莺莸匕盐覀兺频搅祟欥媲?。手銬互相碰撞,發(fā)出細微的叮叮咚咚,與沉悶的腳步聲形成了詭異的合奏。她手里拿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煙,背光的影子從上到下打量了我們一番,法西斯軍帽下閃爍的目光也將我們掃射了一遍,像一把尖利的刀。

  “叫什么名字?”她把煙指向了葉芮陽,一股威嚴到不容置疑的聲音。

  “索勒(Sol)?!盵1]

  “參加過國際縱隊嗎?”

  葉芮陽沒吭聲。

  “說話!”她把煙頭戳到了葉芮陽的臉上。沒有燃燒的火光燙到了他。葉芮陽回答了,他沒有否認,說已經搜出證件了。

  “小孩,你叫什么?”顧霏霏走到了米樂旁邊,用一根手指點著他的下巴。

  “拉米爾(Rahmiel)?!盵2]

  她放下手指,正準備走到我這邊,米樂猛地轉向她,像是努力去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沖她喊,說他是被冤枉的,他哥哥才是反抗者。哥哥跑了,而他沒參加過任何黨派,從來不懂政治,不能因為哥哥的事處罰他。米樂幾乎帶著哭腔,說著說著無力地蹲下,像只受驚的小動物,眼看著就要跪在地上求她了。顧霏霏頭也不回,她的命令從胳膊上猩紅的長槍袖標上傳來,把這個小鬼押下去。話音剛落,李百川和他的同伙們幽靈般從陰影中浮出來,把米樂連帶著葉芮陽一起抓到了另一側的黑暗里。

  就剩我和顧霏霏了。

  “你叫科雷亞(Correa)?!盵3]

  “是的?!?p>  我聲音似乎比她更沒有溫度。

  “你們領導的兒子列儂躲在哪?”[4]

  “不知道?!?p>  “7號到25號,他都躲在你家里。”

  “沒有的事?!闭鏇]有。

  她厭煩地擺擺手,法西斯分子沉默的幽靈扛著槍把我也揪進了陰影里。審訊室里唯一的光下,顧霏霏的煙仍在看不見地燃燒,她干咳兩聲,用喉嚨吐出一顆不存在的痰,隨即用皮靴踩了踩黑暗的大地。

  “這是訊問嗎?”葉芮陽在我看不清的地方問看守。

  “這是審判?!盵5]

  “你們……想把我們怎么樣?”米樂的聲音戰(zhàn)栗在不遠的地方。

  “判決在牢房里宣布?!盵6]

  隨即是短暫到長久的靜默。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們被推擠到光下。那里有一條冰冷的長椅,我們坐下了,我在中間。手銬的鎖鏈終于消停了一點。椅子和燈的后面是一堵長長的磚墻。

  “我們完了?!比~芮陽似乎沒有太恐懼,而米樂在發(fā)抖并試圖靠近我。

  “沒錯。你別怕,他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我用銬在一起的兩只手拍了拍米樂的肩膀。他像落水的人找到了一塊浮木,把我的胳膊奪過去,痙攣似的扯著它們,想讓自己浮上去。我不得不用力從他那里抽離。

  “拉米爾什么都沒做過,就是有個當戰(zhàn)士的哥哥,僅此而已。”葉芮陽說。

  米樂把腦袋靠在我腰上,繼續(xù)顫抖。我的余光瞥到他,他正直勾勾盯著前方,根本沒聽我們說話。

  “不一定是槍斃呢。在薩拉戈薩,他們叫犯人躺到地上,用卡車碾過去,為了省子彈。”

  “這可不省汽油?!蔽艺f。米樂抖得更厲害了,葉芮陽這話真讓我討厭?!皦蛄?,別講了。”

  “不僅省子彈,還能讓犯人死得更慢,更痛苦?!彼秸f越來勁了,翹起二郎腿,仿佛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或者說很期待這樣完蛋,這種死法在他嘴里成了男子漢最該去嘗試的,“他們把碾過的犯人丟在公路上暴曬,肺都壓爛了,人還死不掉,又發(fā)不出聲,就低低地叫喚,一連叫一個下午才斷氣?!?p>  米樂把自己的腿挪到了長椅上,縮成一團,宛如刺被剃光了的刺猬。

  “那說明法西斯快輸了,子彈都要用光了?!蔽矣X得我是在安慰自己,米樂弄得我也開始發(fā)抖了,“他們不會在這里玩這套的吧?!?p>  又沒人說話了。慘白的光曝在我們仨的臉上,這些面孔肯定是失去血色的,宛如飛蛾疲乏的翅膀?;覊m在我們的眼前飄浮,這是此刻唯一活動的東西,它們都是死的。

  “我怎么在哆嗦,這鬼地方太冷了?!?p>  說完,葉芮陽戴著手銬做起廣播體操。扭動身體,每個部位都抖了起來,他盡力想讓自己暖和一些。先是拉伸,接著是原地小步跑和跳躍,又帶起一團團煩悶的灰塵。他的臉稍稍紅了一點,但停下來時喘個不止。一屁股癱到了地上。

  沒人說話。葉芮陽喘氣,米樂發(fā)抖,我呆呆地目視黑暗,有萬千雙眼睛在凝視我們的一舉一動。

  李百川和另外兩個法西斯毫無預兆地從我們背后出現了。

  “他們叫什么?”

  “索勒、科雷亞、拉米爾?!?p>  “索勒。”他無聲無息地走到應了一聲的葉芮陽身邊,蹲下,貼住他的耳朵,一身黑衣如陰間勾魂的無常,“你被判處死刑,在這里,明天一早執(zhí)行?!?p>  還沒等葉芮陽說話,他的鬼影就晃到了我和米樂面前。

  “你們倆也是?!?p>  “不可能,不會有我!”米樂失聲喊道,幾乎是從長椅上跌下來,死死抱住了李百川的腿,“沒有我,沒有我!”

  “你叫什么?”

  “拉米爾?賴斯。(Rahmiel Rice)”

  “你的名字就在名單上。死刑,槍決,立即執(zhí)行?!?p>  “我什么都沒做!”米樂的嘶喊空蕩蕩地回響著,真讓人毛骨悚然。

  李百川的黑色軍帽搖了搖,他把米樂從腿上晃下來,走向我。

  “你在媽媽的葬禮上哭過嗎?”

  搖頭。

  “那就對了。你們肯定不需要神父和懺悔,一會有個醫(yī)生來,有什么需求就跟他講。”他向我們敬了個軍禮,仿佛真是一個嚴肅認真的軍人。

  他走了。

  我看到米樂的臉慘白得像一堵老舊的墻,近乎在生長著歲月的裂紋,一點點剝落。這副已無比熟悉的面孔正不可逆地扭曲和變形,我害怕了,不由自主地拉住他的胳膊。本該由葉芮陽去的,然后米樂會甩開他。

  米樂沒有甩我的手。我在即興表演中打破了計劃,所以他也不按照排練好的來了嗎?

  “你殺過人嗎?”葉芮陽在一旁問。

  我沒有回答?,F在要回到定好劇本中來了。

  “你殺過,我知道。我也殺過。”

  我驚詫地回過頭看他,想用眼神告訴他你記錯了,不是這樣的??伤难劬锟斩礋o物,像被抽去星星的漆黑夜空。同樣凄白的面容映照在光下,我相信此時此刻我的臉也跟他們一模一樣。

  我是醫(yī)生。[7]一個影子飄到了我們面前。是李露,她將身著軍裝來演那個殘忍的法西斯走狗??沙霈F在我們面前的是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臉龐完全看不清楚。他的帽子上有紅十字,不對,是黑色的十字,詭譎地歪斜,任何人都能認出來,那是納粹德國的萬字。

  “你來這里要干什么?”我確實想這么問。

  幫你們減輕痛苦。

  “不,你是個法西斯。”我發(fā)覺我的聲音在打哆嗦。我得勇敢,大人們規(guī)定好的劇本里,我必須是這場表演中最堅強的一個人。可我害怕了,尤其是我知道自己要像劇本里描述的那樣,緊緊盯住醫(yī)生的眼睛的時候。我找不到他的眼睛,那張漆黑的臉上似乎根本就沒有存在過眼睛。那是一張鋼鐵和混凝土澆筑出的臉。

  你沒有發(fā)覺,這里,大家都冷得在打哆嗦嗎?[8]他的話還是按照劇本來的,皮膚也像小說里一樣變成了紫色,但又旋即閃爍出透明的綠來,如同身上帶著快要熄滅的冰冷鬼火。

  “我不冷?!盵9]我回答。我在出汗了。平時我很容易流汗的,體質本就偏熱,可今天是因為寒冷,我冷得直流汗,單薄老舊的囚衣濕了,更讓我體會到了包裹我的寒氣。

  你們要點燈的。他說。我想回答這里有燈,雖然沒這句臺詞。然而那盞白色的燈在他說完話時就熄滅了。一團漆黑。我的第一反應是蹲下來,抱住膝蓋,像以前一樣,可我不行,我得是那個勇敢的人,我要鎮(zhèn)定。為什么臨時改了劇本又不通知我們?我只能按照劇本上寫的往下演了。是想故意看我們的反應嗎?米樂,葉老大,你們?yōu)槭裁匆谎圆话l(fā)?我感受不到你們了。

  重現的光來自醫(yī)生從袖子里掏出來的蠟燭,它微弱地顫動,隨時都有可能熄滅。黑暗陡然退散了一些,似乎我的前后左右都燃起了燭火。環(huán)顧一周,原來四圍的墻壁都化作了鏡子,燭火唯一的光反復折射,讓這里明亮了一些。

  “你是醫(yī)生嗎?”米樂木訥地提問。他的目光呆滯,我懷疑那是只會出現在我臉上的表情。他的顫抖讓鏡子里四面八方的影子都震顫起來,仿佛鏡子本身都在搖晃。

  是。

  “會疼嗎?人要死多久?”他忽而下意識地搖搖頭,更正了問題,“人要多久才能死?”

  很快就會完的。

  “可我聽說要打兩次……”

  有時候會的,第一次不一定能打中要害。

  米樂的聲音和往常一模一樣,這種問題從他的嘴里問出來幾乎讓我崩潰。不,我們排練了那么多次,一開始還是嘻嘻哈哈的。這該死的舞臺,為什么要把燈都關上?為什么不告訴我們最后要這么演?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就想趕緊把米樂抱住,要不就是狠狠推開這個莫名其妙的演員,他到底是誰?我不能問,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我突然非常厭惡表演了,無論是戲劇還是電影。我什么都做不了,仿佛是個機器,按照設計好的程序去做毫無意義的事。

  我應該去念我的一大段獨白的。我沒這么做,我想我記得它們,那是一段美好而漫長的回憶??墒俏夷畈怀隽恕N铱吹饺~芮陽憎惡地瞪了我一眼,他在責怪我忘詞了嗎?但按照劇本,他此時確實要這么瞪我的,因為劇本里的我嚇到了他。

  “你明白嗎?你,”他說,“我,我搞不明白?!盵10]

  “怎么,有什么事?”[11]

  “我們馬上就會碰見我也弄不明白的事。”[12]

  “你馬上就會明白的。”[13]

  “這事不大清楚,”他固執(zhí)地說,“我倒很想鼓起勇氣,但至少得讓我知道……你說,先要把我們帶到院子里,是吧,接著他們就在我們面前排成一行。他們有多少人呢?”[14]

  我不知道??傆形鍌€或者八個吧,不會更多了。[15]

  “好的。就算他們有八個,頭頭會對他們喊一聲:瞄準,我就看見有八個槍口對著我。我想,到那時我一定想往墻里鉆,我會使盡全身的力氣用背脊去鉆那道墻,墻頂著我,我鉆不進去,就像在噩夢中那樣。所有一切,我都想像得出來。啊,你真不知道我多么能想像所有的這一切?!盵16]

  ……

  他把獨白都占去了。按理說我會和他有互動,很不耐煩地打斷他,說一些近乎揶揄的話。他沒給我機會,我也說不出這些話。我好害怕。我不能害怕。在劇本里我只被允許堅強。

  “這就真像在噩夢里一樣……我竟看見了自己的尸體。這本來不是不可能的,但是,看見我的尸體的,卻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眼睛。看來,我必須做到再進行思索,思索在那之后我再看不見任何東西,也聽不見任何東西,而世界仍然為活著的人們繼續(xù)存在?!盵17]

  “閉嘴!”[18]我后面應該還有臺詞的,我講不出來,只想說這兩個字。

  他抓住了我的手,力量之大幾乎要讓我的胳膊脫臼了。該死,后天要去比賽了,他不想讓我上場嗎?

  “我問自己……我問自己,人是不是真的會消滅?”[19]

  我盡力扭頭去不看他。然后在鏡墻之中,我始終都逃不過映入眼簾的扭曲面容。不只是他的,也還有我的,然而沒有那個正在撫摸米樂腦袋的醫(yī)生的。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他那雙手確實如父親般紅潤寬厚,摸到了米樂的下巴上。他張口想咬下去,按劇本的話,醫(yī)生會驚恐地往后退。他沒有,米樂的牙深深嵌了進去,他咬的好狠,我也想狠狠咬他一口??赡羌一餂]有一點反應,好像那殘留的牙印也跟他毫無關系。

  “這真是一個彌天大謊。”[20]我的獨白又到了,我只說了第一句話。

  朋友們,我可以負責——只要軍事當局同意——替你們帶一封信或一件紀念品給你們的至親好友。醫(yī)生說。[21]

  “我沒有任何至親好友?!盵22]葉芮陽講。

  米樂一聲不吭。

  我覺得自己的衣服濕得更厲害了,也冷得更厲害。牙齒在不斷打戰(zhàn)。希望觀眾們沒有注意到。這是一場過于冗長的表演,我想趕緊結束它。

  現在是三點半鐘。醫(yī)生殘酷地報時了,在小說里這個情節(jié)讓我無比痛恨,然而現在卻如同解脫的倒計時。

  米樂終于崩潰了,他舉著雙臂繞著墻四處亂跑,喊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看到無數個他在墻上的鏡子里飛奔,接著撲倒在地,放聲大哭??奘菚魅镜?,但表演時不應該被傳染到。我必須靜靜地坐著,近乎于觀賞地看著這一切的發(fā)生。我要鐵石心腸,鐵石心腸到足以把那句臺詞說出來:我要死得有點骨氣。

  “你聽他們動起來了?!盵23]

  “聽見了。”[24]

  包圍我們的四面鏡墻中分別走出一個人,我全都不認識。只看到他們四個頭上纏了布條,寫著“武運長久”,中間是散射著血腥光芒的旭日,一個我從小就感到不祥的標志。

  “誰是葉芮陽?”

  他們說什么?

  醫(yī)生指給了他們。

  “米樂呢?”

  他們在干什么?

  倒在地上的那個就是。醫(yī)生話音剛落,他們就把米樂架了起來,說這樣受不了的人他不是第一個。

  “走吧?!睅ь^的人對葉芮陽說。

  我也起身跟到他們后面。不只是按劇本的要求,我的動作幾乎是下意識的。仿佛被拉到刑場槍斃比一個人呆在這里要更安全。

  他攔住了我。

  “你是柯佩韋?”

  “對?!?p>  “你在這里等著,待一會兒有人會來找你?!盵25]

  我寧愿他們立刻把我干掉。[26]

  燭火熄滅,他們把他倆拖到了黑暗的鏡子里。我聽到槍聲在鏡子的世界響起。不是后臺播放的背景音效,它是真的。我聽到第一陣聲音的同時仿佛還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像在求救,像在告別。于是我不顧一切地沖向他們消失的那面鏡子,然而那是一堵墻,一堵沖不破的壁壘。我狠狠撞到了上面,然后跌倒在地,頭上一股潮濕感,血腥味,不知是誰的。

  “現在,就是要你的命和他的命互相交換。只要你告訴我們他藏在哪里,我們就讓你保全性命?!盵27]倒下后,堅固如墻壁的黑色大地對我說,“保爾在哪里?”

  “我不知道,什么保爾,誰是保爾?”

  “你站起來看看。”

  我努力嘗試著爬起來,看到四面鏡墻上模糊的影子,不知哪里來的光,我懷疑它是從鏡子里產生的。我們還沒有學物理,但我知道鏡子本身并不能發(fā)光??晌业乃膫€影子就憑著鏡中之光顯現出來。那是四個完全不同的影子。一個是我平時的模樣,一個是我現在凄慘的面容,另一個好像是幾年前的我,比現在矮小和瘦弱,但很有精神,最后一個是我夢中曾見過的黑影,看不清面孔。

  “看清楚了吧,保爾,你的同伙,你的弟弟?!?p>  “你既然都知道了,為什么還要問我?沒有人會出賣自己的弟弟?!?p>  已經完全不是臺詞了。不知為何,說了這句話我倒安心了不少。

  他們可能會打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聲音熄滅了。我終于如愿蹲下,抱住膝蓋,閉上眼睛固執(zhí)地想要睡去。我似乎真睡著了,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我,甚至忘了剛剛發(fā)生在鏡子里的慘劇,如此心安理得。

  “你考慮好了嗎?”身下的大地叫醒了我。[28]

  “我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他就藏在墓地里。在一個墓穴里或者在掘墓人的小屋里?!盵29]我?guī)缀跏窃趪艺Z,但又覺得自己的頭腦無比清醒,只想說出這句臺詞。

  “我們到墓地去?!盵30]

  我聽到鏡墻無力地朝后倒下了,大地也在抽搐,脫離了它本身。睜開眼睛時,我發(fā)現自己處在一個四四方方的空間里,頭頂是藍天白云,腳下是黃土地,雖然外界還是黑暗一片,但頭頂的和腳踩的不多的東西都跟真的一樣。

  我看到濤濤朝我走來了。

  “走運的伙計,我真沒想到還能看見你活著?!盵31]

  “他們判處了我死刑,后來他們又改了主意,我搞不清楚是為什么?!盵32]

  “他們在兩點鐘時逮捕了我。”[33]

  “為什么抓你?”[34]

  “我不知道,他們要把所有跟他們想法不同的人全抓起來?!盵35]

  他又低聲地說:

  “他們抓到了保爾?!盵36]

  什么?

  “今天早晨。他干了件蠢事。他在5號離開了表姐的家,因為他倆發(fā)生了爭吵。愿意藏他的人倒是不少,但他不愿意麻煩任何人。他說,我本想躲到哥哥那里去,但既然他已被捕,我就躲到墓地里?!盵37]

  為什么?不,他在墓地里,沒錯,他確實在那里。一切都是真的,無論是槍決還是審訊。米樂和葉芮陽不在了,他們走之前我一句話都沒跟他們說。而我剛剛說了實話,害了弦弦,又一次。我周圍的一切都旋轉起來,我恢復感覺時,發(fā)現自己坐在地上,我大笑不止,笑得眼睛里充滿了淚水。[38]是的,我正在這么做著,聽到一聲巨響,濤濤已消失在面前,而這個明亮的空間被合上了:六面鏡子機關似地飛轉出來,緊密地貼合著,把我罩在了這個近似棺材的立方體容器中。這一次,每面鏡子里的影像都完全一致:是那個兩年前的我,不對,不一定是我。那很可能是弦弦,我們倆長得幾乎就一模一樣,我記不清自己兩年前的模樣了,也記不清他的,就看到鏡子里的人在哭,一只眼睛流出的是眼淚,另一只眼睛流出的是血……

  “柯柯,柯柯你醒醒。”

  “你做噩夢了嗎?別怕,我在的,我在的。我陪你?!?p>  醒來時發(fā)現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這是我做過的最可怕的一個夢,比我們今天下午的表演要逼真得多。還好米樂在上面聽到了異常,把我及時叫醒了。我肯定在夢里又哭又叫,說著毫無邏輯的胡話。我把他嚇壞了,尤其是醒來后死死抱住他,就像他今天在臺上抱住川哥那樣。脫離這個噩夢后,它帶來的恐懼依舊縈繞不去。我看到了手機上的時間,三點半。不知為何,我死命劃開手機屏幕,從通訊錄里找到我的緊急聯(lián)系人,用手指瘋狂地戳開這個號碼。于是,米樂和我一起聽到了那個溫柔的女聲: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Sorry...”

  兩年前這個號碼就被注銷了。我剛剛是想給弦弦打個電話,讓他快跑,趕緊跑。

  [1]葉芮陽的球衣印號。

  [2]米樂的球衣印號。

  [3]柯佩韋的球衣印號。

  [4]黃敏學的球衣印號。

  [5]-[38]全部引自薩特《墻》,[37]略有改動。

  

克拉索特金

有點恐怖的噩夢~被省略的部分是fascism這個詞   由于劇本改編自薩特的《墻》,所以臺詞大量引用了薩特的原話,現已在文中一一標注。小朋友們一開始的名字,索勒、拉米爾、科雷亞、列儂,都是他們的球衣印號,所以上一章里姐姐會覺得有點出戲,因為在那天下午的戲劇節(jié)上,他們真的是這樣相互稱呼的。然而在噩夢里,行刑隊入場時,他們的名字變成了現實中的名字,除了弦弦。   醫(yī)生的所有話都是沒有加引號的。   還玩了一下加繆的《局外人》的梗。   其實這個噩夢就是一直籠罩在柯柯心里的陰霾呢。人不經意間的選擇不僅會改變自己,甚至會影響他人的命運。偶然性帶來了荒誕,以一種悲慘的現實呈現在了小朋友的面前??驴乱獙ο蚁业娜ナ镭撠?,在過于小的時候犯下的錯誤已經永遠沒有彌補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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