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活一世,只要活得風風光光就行了,管他什么身后之名!”曾國藩實在想不出來再用什么話來勸李秀成,只好把自己的心聲吐了出來。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既然國已破,君已死,為臣者理當以死報國報君,能有什么理由赧顏茍活于世?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而無憾,死又何妨!”
曾國藩和曾國荃呆立一旁瞠目結(jié)舌。
李秀成默然轉(zhuǎn)身,“撲通”一聲,面向東南而跪——東南是金龍殿天王寶座所在。
“天王在上!臣李秀成今日將國事啟奏于天王陛下。臣護少主不利,致使少主不幸落入妖兵之手,未能完成天王遺愿,臣有愧于天王……臣不日將趕赴黃泉侍奉天王,至時,臣定將傾盡畢生之陰壽,以報天王知遇之恩!”言至此,李秀成只覺心中一時間涌出萬般痛楚,狠下心來把淚咽下。
曾國藩把胳膊探進柵欄里,抓起玉璽,狠力摔在墻上。
“啪嚓!”
脆性的玉璽與堅硬的花崗巖墻體相撞,馬上就變得粉身碎骨,同時濺起幾朵火花……
“你好自為之吧!”
曾國藩瞪了李秀成一眼,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憤然離去。
牢門“哐當”一聲關(guān)上了,巨大的沖擊力又把門彈開了。
李秀成豁然起身,望著曾國藩、曾國荃的背影,仰了一仰頭,氣運丹田,聲振屋瓦:“以身殉道不茍生,道在光明照千古!”
曾國藩憋了一肚子火回到營房,房內(nèi)又是空無一人,他不禁怒道:“趙烈文又到哪里去了!”
話音未落,趙烈文噌的從屏風后躥了出來。他話里帶喜地說道:“弟子已在此恭候多時,正有喜訊要告訴恩師和九爺!”
曾國藩板著臉問:“什么好消息?”
“天大的好消息,恩師大功告成了!”
“別賣關(guān)子,什么好消息快說!”曾國藩不耐煩了,剛才窩了一肚子火,恨不得立即找個人發(fā)泄。
“自供狀完成了!”
“什么?——你再說一遍!”
“恩師隨我來!”趙烈文拽起曾國藩的袖子便往內(nèi)室里拉。
“九弟,你不進來看看嗎?”曾國藩問站在那兒不動地曾國荃。
“不了大哥,小弟心里堵的難受,我到外頭去散散心……”
“也好,你去吧?!?p> 書房里,趙烈文找來的兩個“李秀成”不分晝夜伏在書桌上奮筆疾書“自供狀”。短短的十多天工夫,“李秀成”便用壞了六桿毛筆,磨穿了一方硯臺,愣是寫完了七萬多字的“自供狀”,還原原本本地照抄了一遍。
曾國藩和趙烈文走進來的時候,只見面前的地上鋪滿了寫好的稿子,兩個“李秀成”正蹲在地上埋頭整理稿頁,書桌上還擺放著兩摞已經(jīng)整理好的。
這一幕,曾國藩看在眼里樂在心中,腹中怒火頓時消減了大半。
兩個摹字匠見是曾國藩,正要叩頭問安,曾國藩一擺手:“免了,二位繼續(xù)?!?p> 說罷蹲下身來,隨手撿起兩張看起來:
“……國破被拿,落在清營。承德寬刑,中丞大人(曾國荃)不記前仇,日食資云。又蒙老中堂(曾國藩)連夜駕至。久悉中堂思深量廣,切救世人之心,今日一睹,果名不虛傳。是日對罪將慰藉有加,絲毫不動刑,德化之心,良可深佩。罪臣屈錯,未遇明良,心悔莫及……”
這些褒揚曾國藩的話全是趙烈文囑咐“李秀成”寫的,碰巧被曾國藩看到了。
看到這些,他心里著實暗自高興,雖說這些話都是胡謅的,但句句都貌似是在真情吐露。
看罷,他把稿頁放回了原處。
過了一會兒,這兩個摹字匠整理好了全部稿頁,分別放在兩摞,每摞都有半尺多厚。他們向曾國藩指明,這兩份稿頁上一字不差。
“恩師,您看看吧。”趙烈文說。
“不了?!痹鴩行┏粤Φ赜檬种糁ドw站起來,“為師這兩天眼睛有些模糊,一看字就是兩個影兒。剛才為師拿著兩頁看了半天也沒看清楚上面的字兒。讓他們念吧,為師聽著?!?p> 摹字匠中的蟹殼臉從一摞的最上面隨手取下幾張稿頁,又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兩輪發(fā)青的眼圈,念道:“金田起義,時逢壬子二月,天王率眾聚于金田,創(chuàng)國號,改紀元。始攻東鄉(xiāng),乃稱天王,又克永安,繼封五王。五王者,東王楊秀清,西王……”
蟹殼臉搖頭晃腦滔滔不絕念著,曾國藩坐在椅子上側(cè)耳聽著,時不時滿意地點下頭。
“打??!”趙烈文聽得有些不耐煩了,“這樣下去,非得念到明天四更天不可,你揀些重要的念吧!”
蟹殼臉領(lǐng)會了趙烈文的意思,從這摞中間抽出了幾張,打了個哈欠道:
“時日六月十九,天京城破。京都淪陷,可見我主無謀,清朝有福。而今天國已亡,實是大清皇帝之福德,萬幸之至!”再往后讀,他故意拉了長腔:“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秀成愿以罪將之身,出面代為招降太平軍殘部。以盡義于大清皇上,從而免大清之患再生……”
“不會被人看穿吧?!眰?cè)耳聽著的曾國藩突然莫名其妙冒出這么一句話來。
方瓜臉一副自信的樣子說:“侯爺放心,在這里面的稱謂之上,我們多遵循長毛賊的制度,同時也用了很多廣西的方言,保準看不出是偽造的!”
“好!”曾國藩萬分激動地拍手稱道。他猶豫片刻,對蟹殼臉和方瓜臉說:“你們二位當摹字匠太屈才了。這樣吧,本帥手下有兩個小縣正巧沒有師爺,本帥給你們寫兩份文書你們帶上,明天就去走馬上任!”
“謝侯爺!多謝侯爺!……”蟹殼臉和方瓜臉跪在地上一通搗蒜般的猛磕。
“本帥已有言在先,事成之后必有重賞,豈能食言?!烈文,去倒些洋人送的‘白蘭地’酒來,本帥要與這二位先生碰上一杯!”曾國藩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模樣對趙烈文說。
“是!”趙烈文轉(zhuǎn)身鉆進最里間曾國藩的臥房。沒過片刻,趙烈文端著一個木制茶盤從臥室走了出來。茶盤里放著一個白銅酒壺,三盞酒杯,旁邊放著四個金光閃閃的東西,蟹殼臉和方瓜臉一下子就看清了這是四個金元寶。“十多天就能賺幾個金元寶,又白撿了個師爺當當,這么大的便宜到哪兒找去?”一想到這些,他們就忍不住在心里偷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