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走了。
那一年,“偉中”海外市場的銷售額首次超過了中國國內(nèi)市場,這個世界開始聽到了中國科技企業(yè)輕輕的,但是堅定的腳步聲。
2006年1月中旬,阿拉伯世界的重要節(jié)日,宰牲節(jié)來了,埃及放了個長假。
錢旦和老謝、嚴麗麗結(jié)伴而行,去西奈山上觀日出、圣凱瑟琳修道院里找尋“燃燒的荊棘”。行程由老謝決定,算是給他餞行。
他們起了個大早,趕去位于開羅市中心的長途汽車站。天剛蒙蒙亮,他們見到路邊有宰羊留下的痕跡。但卻趕了個晚集,印著“Oasis”公司標志的大巴車上午十點半鐘才離開車站,在城里東兜西轉(zhuǎn)直到十二點多才駛出開羅。
即使是上了路直車少的西奈半島,大巴依舊走走停停。
下午,車駛進一個加油站,錢旦從瞌睡中醒來,向窗外一瞥,竟見司機大佬嘴里叼根香煙,手上拿把油槍,一邊吞云吐霧一邊親自加著油。這一幕徹底顛覆了他心中的加油站守則,驚得他瞪圓了雙眼張大了嘴。
太陽將近落山時才感覺到車疾馳起來,暮色里綽綽山影在公路兩旁掠過。
他們到了圣凱瑟琳保護區(qū)門口時時針已經(jīng)指向晚上七點,半夜還要起來登西奈山,本該趕緊找個地方睡上一覺,他們的第一站卻是去了警察局。
原因是橫行“北非中東”多年的老謝居然嫌麻煩,故意沒帶護照,身上只帶了一紙護照復印件。
西奈半島自古以來就是中東的交通要道,二戰(zhàn)之后是幾次阿以戰(zhàn)爭的主戰(zhàn)場之一,近些年來屢次發(fā)生恐怖襲擊,半島上關卡重重,盤查甚嚴。
他們?nèi)艘宦飞蠒承袩o阻,已經(jīng)到達目的地了,最后一個哨卡的警察較了真,將老謝請下車,盤來查去,揚言要遣送回去。
三個人擺出最誠摯笑容,解釋來說明去,結(jié)果還是被帶進了警察局,被留置在一個空房間里。
時間滴答逝去,警察局里人越來越少,他們生怕人家遺忘了還有三個等候?qū)挻筇幚淼闹袊?,不時走出門去,對著來來往往的警察殷勤地說一聲:“Hello!”
終于,有人過來給老謝做簽字畫押之類的手續(xù)。
然后,又是半個多小時過去,他們總算完成了“坦白從寬”的流程,重回夜登西奈山的主題里。
鄉(xiāng)村公路寂寞在冬夜,錢旦手里捧著本“Lonely Planet”,昏黃路燈下邊走邊翻開它,發(fā)現(xiàn)圣凱瑟琳修道院里有客舍。三個人很快有了一致意見,找到修道院,把他們的大本營建在客舍里,先恢復體力值。
走著走著,錢旦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往肩膀上落,定睛一看,竟然是小小雪花。他有好幾年沒有機會遇見雪花飄落了,沒料到這個假期會在埃及遇見雪!
見到飄雪才覺得寒風凜冽,天地間如同只剩下他們?nèi)税愎录拧?p> 又走了兩、三公里,饑寒交迫的時候驀然看見前方山谷里燈火闌珊,它們是如此溫柔的召喚。
雪,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停了,抬頭望見萬千星星在夜空閃爍,星河清澈明亮,北斗七星燦爛奪目,這里就是書上所說的“安息谷”吧?
燈火闌珊處果然是圣凱瑟琳修道院的客舍。
幸好客舍里還有房間。他們放下背囊,直撲餐廳,那里有免費晚餐供應。
錢旦平日對埃及人的湯不以為然,認為“老火靚湯”是只有中國菜才做得到的境界。但在這個寒冷冬夜,三個人坐在已經(jīng)空蕩蕩的餐廳里,看到侍者端出熱湯已經(jīng)喜出望外,喝一口,從喉嚨一直溫暖到胃,疲乏也解去。再去凝望四壁色彩濃重的宗教繪畫,錢旦真想要說一句感謝主賜予我們食物了。
晚餐結(jié)束已是晚上十點多,他們趕緊回房小睡。小小客房雖然條件簡陋,五十五美元一晚的價格按照國內(nèi)標準來看也并不便宜,但有熱水,更有兩架在埃及第一次見到的電暖爐,已然超出了他們期望。
午夜兩點,鬧鐘把他們喚醒,是時候出發(fā)去登山了。
本來有幾分擔心黑暗里找不到登山路,走到院子里卻嚇了一跳,人頭攢動,那是相當熱鬧。
登山路有兩條,一條是從修道院背后山崖直上,需要征服近四千個壁立的臺階;另一條路漫長些,卻是相對平緩的盤山路。他們選擇的是隨著大隊人馬沿盤山路而上。
天漆黑,每個人都摁亮了手電或者頭燈,點點燈光從山腳蜿蜒而上,似一條火龍在游走。一開始他們還能在談笑風生中健步如飛,漸漸就覺腳步沉重,開始喘著粗氣盯著腳下被手電的光圈住的一小塊地機械邁步了。
路不寬,且曲折,還要給那些上上下下兜攬生意的高大駱駝們讓路,更加讓人覺得忙亂而且累。
好在一路上相隔不遠就會有一座當?shù)厝说男∈荩輧?nèi)燈火照射出來,明亮了路途,給冬夜添了溫馨。
石屋里面會賣些茶水、飲料和糖果點心什么的,屋里屋外還放些長條凳供人歇腳。他們就以這些小石屋為階段目標,走得累了擠在長條凳上坐下來,捧一杯熱紅茶,吃兩塊巧克力,看一看路過的人。
兩小時左右走到了駱駝道盡頭,離山頂已經(jīng)不遠了。
這里有一大片空曠,當?shù)厝私诵┠景逦?,供人們在最后登頂前“加油充電”?p> 時間還早,估計日出會在一個多小時以后,黎明前寒風更加凜冽,木屋中的燈火在溫柔地召喚,他們就掀開一間房的門簾走了進去。
這一夜同行的有一個以中老年婦女為主的韓國旅行團,整團人也擠在這間木屋里面,空氣里彌漫著韓國泡面的牛肉香。
他們?nèi)擞掷塾掷В瑧械帽舜私徽?,呆坐著默讀從天花板到四面墻壁上密密麻麻的來自世界各地的涂鴉。
泡面香漸漸消散,吃飽了的韓國人開始歌唱,她們的歌一首接著一首,越唱越整齊嘹亮,越唱越神情投入,唱到后來,有人已是雙目緊閉,雙手按胸,滿臉是淚。
歌聲里唱的究竟是什么?是民族情懷?或者只是為自己加油?滿屋的虔誠讓錢旦更加不敢大聲說話,只是默默打量著這群“鄰居”。
登頂?shù)臅r候到了。
一走出門寒風便迎面撲來,凍得錢旦兩排牙齒直打架。木板屋主人有毛毯出租,門前的地上堆了不少,他們每個人花了兩埃鎊,各租一床披在身上,暖和倒是暖和些,但毯子實在太厚重了,讓人又添辛苦。
最后幾百米登頂路更加陡峭,雖有石階,但年久失修,這一夜游人又多,都擁擠在狹窄的路上。
他們隨著人流慢慢蠕動,好不容易才登上了山頂。
天地仍然籠罩在沉沉黑夜中,山頂上有座古老小教堂,他們借著手電光看到圍著教堂外的地上已經(jīng)躺了不少裹著毛毯的先行者,竟讓他們一時間難找到落腳地。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幾抹霞光出現(xiàn)在遠山之顛,太陽卻是躲藏在濃云后面不見蹤影。
“篤定是美麗的,但變化無常更是美麗”,人生之美或許就在于其不確定性,錢旦他們想遇到的是一輪紅日躍然而出,等來的卻是滿天雪花飄揚而下,又下雪了。
在雪中俯瞰紅褐色群山,錢旦的思緒飛到圣經(jīng)年代:摩西帶著猶太人逃離埃及法老壓迫,顛沛流離四十年來到西奈山下。一天,年邁的摩西獨自上山,或許也是要在這里感觸日升日落吧,忽然間一聲巨響,耶和華在火光中降臨,將“十誡”授予了他。所以,西奈山又名摩西山,它的名頭也始終與“十誡”傳誦在一起。
三個人并排站著,錢旦扭頭看見老謝也在眺望群山,嚴麗麗卻凝望著老謝的側(cè)臉,她眸子里分明閃爍著柔柔的暖光。
下山時走得快,他們幾乎是一路就著山勢往下沖。沖到山下,天空已是藍天如洗,白云似絮,圣凱瑟琳修道院的主院已經(jīng)打開了院門。
這座修道院從公元六世紀以來一直是東正教的修道中心之一,保存著大量珍貴文物,包括現(xiàn)存最古老的圣經(jīng)譯本。修道院主院對公眾開放的區(qū)域不大,他們幾個都不懂宗教,只是走馬觀花。
院落里面最著名的還是圣經(jīng)里的神跡“燃燒的荊棘”,傳說上帝從“燃燒的荊棘”中向摩西顯現(xiàn),要他去法老那里把以色列人從奴役中解救出來,然后將他們帶往應許之地。
那叢荊棘被石墻圍住,卻郁郁蔥蔥地從墻頭伸展出來,與旁邊的斑駁小石樓相映成畫。錢旦怎么也看不出它會與神有關,只覺得是高墻內(nèi)不甘寂寞的一叢綠。
從修道院走回客舍,他們看見路邊一個小屋前有不少人在排隊,以為是洗手間,也跟在后面排了個隊。
走進小屋只覺涼氣逼人,仔細一看,一間簡陋的大房間里面堆放著數(shù)不清的尸骨,一大堆頭骨正整整齊齊地瞪著他們。
原來,圣凱瑟琳修道院自建立以來一直沿襲著一個奇特風俗,修道士死后先被葬入墓穴,等到肉身腐爛,再從墓穴中取出他們的尸骨,集中擺放在這里。時光流轉(zhuǎn)上千年,一代又一代清修的修道士們無所謂今生來世,只是在此駐守。
“變化無常是美麗的,但篤定更是美麗”,摩西山上,圣凱瑟琳修道院里,他們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一切,都在靜默地述說著關于歲月與生命,關于信仰與永恒的故事,世代輪回,直到永遠。
午后他們打了個出租車,去了宰海卜,因為那里有晚上發(fā)車回開羅的大巴。
宰海卜是紅海邊上的潛水圣地,雖然它名頭比不上同在西奈半島上的沙姆沙伊赫,但是小鎮(zhèn)上消費更低廉,吸引了不少背包客。
三個人整個下午都在一家叫作“Jasmine”的餐廳里。
餐廳其實是搭在海邊的一個棚子,棚子只有朝向海的一面有落地玻璃窗,其它三面都沒有墻壁,棚頂是用草繩編織的網(wǎng)。
冬天是淡季,餐廳里只有他們?nèi)齻€,中間燒了一堆篝火。他們就圍著熊熊篝火在松軟的沙發(fā)上枕著海浪聲睡睡醒醒。
錢旦幾次睜開眼睛時都看見老謝睡得香甜,嚴麗麗則一直凝望著紅海盡頭。
從西奈半島回到開羅那天晚上他們?nèi)チ四羌医小爸袊t”的中餐館吃火鍋,三個人都喝了不少“SAKARA”,帶著幾分醉意回到200街。
老謝送嚴麗麗回去,錢旦先回了自己宿舍。
林漢去黑白沙漠露營去了,錢旦一個人對著“Fashion TV”消磨時間。
將近十二點老謝才回宿舍,一進門就坐在餐桌旁拿著個手機翻來覆去。錢旦想著在西奈山上嚴麗麗的溫柔眼神,滿懷八卦地去和老謝搭訕,老謝卻支吾著逃避話題,直到把錢旦打發(fā)進了臥室。
那個晚上,老謝一直把嚴麗麗送到了宿舍門口,嚴麗麗手在包里摸索,猶豫著說:“我找不到鑰匙了?!?p> 老謝說:“那怎么辦?你再找找?!?p> 嚴麗麗莫名其妙地慌亂:“你先走吧,我等下再找?!?p> 她的兩個室友也在去黑白沙漠露營的隊伍中,老謝當然不放心把喝了不少酒的她丟下??墒菄利慃惪吭陂T上,一只手拎著包,一只手放在外套兜里,就是堅持著“找不到鑰匙,打不開門”、“你先走,我再找找”。
直到樓梯間又傳來腳步聲,住在她們對面宿舍的兩個同事回來,老謝正想說“好了,你先去她們宿舍借住一晚吧”,嚴麗麗卻掏出放在兜里的那只手,手里正捏著鑰匙。
她打開房門,閃身進去,順手把門關到只留條縫,又拉開一點,露出紅暈的臉,對老謝輕輕道了聲“晚安”,然后消失在了門背后。
回宿舍的路上老謝正覺得這個告別太詭異的時候收到了嚴麗麗的短信:“鑰匙一直在我手里,我心里慌,怕我打開房門后你會跟著我進來,怕我會忍不住把你拉進來?!?p> 老謝一邊走一邊沒心沒肺地回了句:“我還以為你真丟了鑰匙”,消息發(fā)出去之后他才醍醐灌頂,從致力豐富人們溝通與生活的理工男變回了懂得風騷的“謝國麟”。
回到宿舍,他視錢旦為無物,在餐桌邊癱坐良久。
過了幾天,老謝走了,趕在2006年春節(jié)前去西北非報到去了。
新員工王海濤住進了他的房間。這套宿舍里住著的人變成了1975年生的錢旦,1979年生的林漢和1983年生的王海濤。
也許在傳統(tǒng)行業(yè)的一些單位,他們?nèi)硕际且粯拥臉撕?,但在這個快速變化的行業(yè),在這家快速發(fā)展的公司,在這群快速進步的人中間,他們的年齡差幾乎可以算是三代人了!
人來,人往,如同花開,花落,在四季輪回里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