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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兔遇見卡布奇諾

第四集。海濱之眼

小白兔遇見卡布奇諾 酷二狗 20000 2021-11-21 01:45:25

  天色一明,倒為她解開了難題,反正逃不走的了,“這負心郎來也罷,不來也罷,我在這里等死便是?!闭氲狡嗫嗵?,忽聽得拍的一聲,數(shù)十丈外從空落下一物,跌入了草叢。木婉清心想:“那是什么?”當即伏下,聽草叢中再無聲響發(fā)出,悄悄爬將過去,要瞧個究竟。

  爬到草叢邊上,撥開長草向前看時,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只見草叢中丟著六個嬰兒的尸身,有的仰天,有的側(cè)臥,日前所見葉二娘手中所抱那個肥胖男嬰也在其內(nèi),心下又驚又怒:“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果真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不知為了什么?她在峰上六天,已殺了六個嬰兒?!鼻屏鶄€死嬰兒身上都無傷痕血漬,也不知那惡婆葉二娘是用什么法子弄死的,其中只一個死嬰衣著光鮮,其余五個都是穿的農(nóng)家粗布衣衫,想必便是從無量山中農(nóng)家盜來的。木婉清此番隨師出山,殺人不少,但所殺者盡是心懷不善的江湖豪客,這等全沒來由的殘害嬰兒,教她親眼得見,不禁全身發(fā)抖。

  忽然眼前青影閃動,一個人影捷如飛鳥般向山下馳去,一起一落,形如鬼魅,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木婉清見她這等奔行神速,縱是師父也是遠遠不及,霎時間百感叢生,千愁并至,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她呆了一陣,將六具童尸并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掩蓋在尸首之上。驀地里覺到背后微有涼氣侵襲,她左足急點,向前竄出。只聽一陣忽尖忽粗的笑聲自身后發(fā)出,一人說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吧?!闭恰F兇極惡’云中鶴。

  他人隨聲到,手掌將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里一掌拍到,架開他手,卻是南海鱷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門下,決不容你欺侮?!痹浦喧Q幾個起落,已避在十余丈外,笑道:“你徒兒收不成,這姑娘便不是南海派門下。”木婉清見這人身材極高,卻又極瘦,便似是根竹桿,一張臉也是長得嚇人。

  南海鱷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兒不來?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你瞧我徒兒資質(zhì)太好,將他捉拿了去,想要收他為徒。你壞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說?!边@人也真橫蠻到了極處,也不問云中鶴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腳,便向他撲將過去。

  云中鶴叫道:“你徒兒是方是圓,是尖是扁,我從來沒見過,怎說是我收了起來?”說著迅捷之極的連避南海鱷神兩下閃電似的撲擊。南海鱷神罵道:“放屁!誰信你的話?你定是打架輸了,一口冤氣出在我徒兒身上?!痹浦喧Q道:“你徒兒是男的還是女的?”南海鱷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干么?”云中鶴道:“照啊!我云中鶴只搶女人,從來不要男人,難道你不知么?”

  南海鱷神本已撲在空中,聽他這話倒也有理,猛使個‘千斤墜’,落將下來,右足踏上一塊巖石,喝道:“那么我徒兒那里去了?為什么到這時候還不來拜師?”云中鶴笑道:“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著么?”南海鱷神苦候段譽,早已焦躁萬分,一腔怒火無處發(fā)泄,喝道:“你膽敢譏笑我?”

  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撥這兩個惡人斗個兩敗俱傷,實有莫大的好處?!碑敿创舐暤溃骸安诲e,你徒兒定是給這去中鶴害了,否則他在那高崖之上,自己如何能夠下來?這云中鶴輕功了得,定是竄到崖上,將你徒兒帶到隱僻之處殺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一個厲害人物,否則怎么連尸首也找不到?”

  南海鱷神伸手一拍自己腦門,對云口鶴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婦兒也這么說,難道還會冤枉你么?”

  木婉清道:“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這般了不起的師父,真是三生有幸,定要用心習藝,光大南海派的門楣,使你南海鱷神的名頭更加威震天下,讓什么‘惡貫滿盈’、‘無惡不作’,都瞧著你羨慕的不得了。那知道云中鶴起了毒心,害死了你的好徒兒,從今以后,你再也找不到這般像你的人來做徒兒啦!”她說一句,南海鱷神拍一下腦門。木婉清又道:“我丈夫的后腦骨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天資又跟你一模一樣的聰明,像這樣十全十美的南海派傳人,世間再也沒第二個了。這云中鶴偏偏跟你為難,你還不替你的乖徒兒報仇?”

  南海鱷神聽到這里,目中兇光大盛,呼的一聲,縱身向云中鶴撲去。云中鶴明知他是受了木婉清的挑撥,但一時說不明白,自知武功較他稍遜,見他撲到,拔足便逃。南海鱷神雙足在地下一點,又撲了過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虛。若不是他殺了你徒兒,何必逃走?”南海鱷神吼道:“對,對!這話有理!還我徒兒的命來!”兩人一追一逃,轉(zhuǎn)眼間便繞到了山后。木婉清暗暗歡喜,片刻之間,只聽得南海鱷神吼聲自遠而近,兩人從山后追逐而來。

  云中鶴的輕功比南海鱷神高明得多,他一個竹竿般的瘦長身子搖搖擺擺,東一幌,西一飄,南海鱷神老是跟他相差了一大截。兩人剛過木婉清眼前,剎那間又已轉(zhuǎn)到了山后。待得第二次追逐過來,云中鶴猛地一個長身,飄到木婉清身前,伸手便往她肩頭抓去。木婉清大吃一驚,右手急揮,嗤的一聲,一枝毒箭向他射去。云中鶴向左挪移半尺,避開毒箭,也不知他身形如何轉(zhuǎn)動,長臂竟抓到了木婉清面門。木婉清急忙閃避,終于慢了一步,臉上斗然一涼,面幕已被他抓在手中。

  云中鶴見到她秀麗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這小娘兒好標致。只是不夠風騷,尚未十全十美……”說話之間,南海鱷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后心拍去。云中鶴右掌運氣反擊,蓬的一聲大響,兩股掌風相碰,木婉清只覺一陣窒息,氣也透不過來,丈余方圓之內(nèi),塵沙飛揚。云中鶴借著南海鱷神這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二丈有余。南海鱷神吼道:“再吃我三掌。”云中鶴笑道:“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過。再斗一天一晚,也不過是如此?!?p>  兩人追逐已遠,四周塵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須得設(shè)法攔住這云中鶴,否則兩人永遠動不上手?!钡葍扇说谌卫@山而來,木婉清縱身而上,嗤嗤嗤響聲不絕,六七枝毒箭向云中鶴射去,大聲叫道:“還我夫君的命來?!痹浦喧Q聽著短箭破空之聲,知道厲害,竄高伏低,連連閃避。木婉清挺起長劍,刷刷兩劍向他刺去。云中鶴知她心意,竟不抵敵,飄身閃避。但這樣一阻,南海鱷神雙掌已左右拍到,掌風將他全身圈住。

  云中鶴獰笑道:“老三,我?guī)状巫屇?,只是為了免傷咱們四大惡人的和氣,難道我當真怕了你不成?”雙手在腰間一掏,兩只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鋼抓,這對鋼抓柄長三尺,抓頭各有一只人手,手指箕張,指頭發(fā)出藍汪汪的閃光,左抓向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擺著個只守不攻之勢。

  南海鱷神喜道:“妙極,七年不見,你練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解下背上包袱,取了兩件兵刃出來。

  木婉清情知自己倘若加入戰(zhàn)團,徒勞無益,當即退開幾步。只見南海鱷神右手握著一把短柄長口的奇形剪刀,剪口盡是鋸齒,宛然是一只鱷魚的嘴巴,左手拿著一條鋸齒軟鞭,成鱷魚尾巴之形。

  云中鶴斜眼向這兩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鋼抓挺出,驀地向南海鱷神面門抓去。南海鱷神左手鱷尾鞭翻起,拍的一聲,將鋼抓蕩開。云中鶴出手快極,右手鋼抓尚未縮回,左手鋼抓已然遞出。只聽得喀喇一聲響,鱷嘴剪伸將上來,夾住他鋼抓一絞。這鋼抓是純鋼打就,但鱷嘴剪的剪口不知是何物鑄成,竟將鋼抓的五指剪斷了兩根??偹阍浦喧Q縮手得快,保住了鋼抓上另外的三指,但他所練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指都有功用,少了兩指,威力登時減弱,心下甚是懊喪。南海鱷神狂笑聲中,鱷尾鞭疾卷而上。

  突然間一條青影從二人之間輕飄飄的插入,正是葉二娘到了。她左掌橫掠,貼在鱷尾鞭上,斜向外推,云中鶴已乘機躍開。葉二娘道:“老三、老四,干什么動起家伙來啦?”一轉(zhuǎn)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臉色登時一變。

  木婉清見她手中又抱著一個男嬰,約莫三四歲年紀,錦衣錦帽,唇紅面白,甚是可愛,才知她適才下山,原來去尋覓嬰兒。木婉清見到她眼中發(fā)出異樣光芒,忙轉(zhuǎn)過頭不敢看她,只聽得那嬰兒大聲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比~二娘柔聲道:“山山乖,爸爸待會兒就來啦?!蹦就袂逑氲讲輩仓心橇咄目刹狼闋睿俾牭剿@般慈愛親切的撫慰言語,登時打個寒戰(zhàn)。

  云中鶴笑道:“二姊,老三新練成的鱷嘴剪和鱷尾鞭可了不起啊。適才我跟他練了幾手玩玩,當真難以抵擋。這七年來你練了什么功夫?能敵得過老三這兩件厲害家伙嗎?只怕你也不成吧?!彼惶崮虾w{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門徒,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便想引得葉二娘和南海鱷神動手。

  葉二娘上峰之時,早已看到二人實是性命相捕,決非練武拆招,當下淡淡一笑,說道:“這七年來我勤修內(nèi)功,兵刃拳腳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對手。”

  忽聽得山腰中一人長聲喝道:“兀那婦人,你搶去我兒子干么?快還我兒子來!”聲音甫歇,人已竄到峰上,身法甚是利落。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穿古銅色緞袍,手提長劍。

  南海鱷神喝道:“你這家伙是誰?到這里來大呼小叫。我的徒兒是不是你偷了去?”葉二娘笑道:“這位老師是‘無量劍’東宗掌門人左子穆先生。劍法倒也罷了,生個兒子卻挺肥白可愛?!?p>  木婉清登即恍然:“原來葉二娘在無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兒,竟將無量劍掌門人的小兒擄了來?!?p>  葉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來玩玩,明天就還給你。你不用著急?!闭f著在山山的臉頰上親了親,輕輕撫摸他頭發(fā),顯得不勝愛憐。左山山見到父親,大聲叫喚:“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幾步,說道:“小兒頑劣不堪,沒什么好玩的,請即賜還,在下感激不盡?!彼姷絻鹤?,說話登時客氣了,只怕這女子手上使勁,當下便捏死了他兒子。

  南海鱷神笑道:“這位‘無惡不作’葉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中,那也是決計不還的?!?p>  左子穆身子一顫,道:“你……你是葉三娘?那么葉二娘……葉二娘是尊駕何人?”他曾聽說‘四大惡人’中有個排名第二的女子葉二娘,每日清晨要搶一名嬰兒來玩弄,弄到傍晚便弄死了,只怕這‘葉三娘’和葉二娘乃是姊妹妯娌之屬,性格一般,那可糟了。

  葉二娘格格嬌笑,說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的,我便是葉二娘,世上又有什么葉三娘了?”左子穆一張臉霎時之間全無人色。他一發(fā)覺幼兒被擒,便全力追趕而來,途中已覺察她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初時還想這婦人素不相識,與自己無怨無仇,不見得會難為了兒子,一聽到她竟然便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又想喝罵、又想求懇的言語塞在咽喉之中,竟然說不出口來。

  葉二娘道:“你瞧這孩兒皮光肉滑,養(yǎng)得多壯!血色紅潤,晶瑩透明,畢竟是武學名家的子弟,跟尋常農(nóng)家的孩兒大不相同?!币幻嬲f,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對著太陽,察看他血色,嘖嘖稱贊,便似常人在菜市購買雞鴨魚羊、揀精揀肥一般。

  左子穆見她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似乎轉(zhuǎn)眼便要將自己的兒子吃了,如何不驚怒交迸?明知不敵,也得拼命,當下使招‘白虹貫日’,劍尖向她咽喉刺去。

  葉二娘淺笑一聲,將山山的身子輕輕移過,左子穆這一全倘若繼續(xù)刺去,首先便刺中了愛兒。幸好他劍術(shù)精湛,招數(shù)未老,陡然收勢,劍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個劍花,變招斜刺葉二娘右肩。葉二娘仍不閃避,將山山的身子一移,擋在身前。霎時之間,左子穆上下左右連刺四劍,葉二娘以逸待勞,只將山山略加移動,這四下凌厲狠辣的劍招便都只使得半招而止。山山卻已嚇得放聲大哭。

  云中鶴給南海鱷神追得繞山三匝,鋼抓又斷了二指,一口怒氣無處發(fā)泄,突然間縱身而上,左手鋼抓疾往左子穆頭頂抓落。左子穆長劍上撩,使招‘萬卉爭艷’,劍光亂顫,牢牢將上盤封住。當?shù)囊宦曒p響,兩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順水推舟’,劍鋒正要乘勢向敵人咽喉推去,驀地里鋼抓手指合攏,竟將劍刃抓住。

  左子穆大吃一驚,卻不肯就此撒劍,急運內(nèi)力回奪,卟的一下,云中鶴右手鋼抓已插入他肩頭。幸好這柄鋼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鱷神削去了兩根,左子穆所愛創(chuàng)傷稍輕,但也已鮮血迸流,三根鋼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云中鶴上前補了一腳,將他踢倒,這幾下兔起鶻落,一個名門大派的掌門人竟無招架余地。

  南海鱷神贊道:“老四,這兩下子不壞,還不算丟臉。”

  葉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門,你見到我們老大沒有?”左子穆右肩骨被鋼指抓住,絲毫動彈不得,強忍痛楚,說道:“你老大是誰?我沒見過?!蹦虾w{神也問:“你見過我徒兒沒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兒是誰?我沒見過?!蹦虾w{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兒是誰,怎能說沒有見過?放你媽的狗臭屁!三妹,快將他兒子吃了。”葉二娘道:“你二姊是不吃小孩兒的。左大掌門,你去吧,我們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既是如此。葉……葉二娘,請你還我兒子,我去另外給你找三四個小孩兒來。左某永感大德。”葉二娘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個孩兒來換,我們這里一共四人,每人抱兩個,夠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p>  云中鶴微微一笑,松了機括,鋼指張開。左子穆咬牙站起身來,向葉二娘深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兒。葉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規(guī)矩?沒八個孩兒來換,我隨隨便便就將你孩子還你?”

  左子穆見兒子被她摟在懷里,雖是萬分不愿,但格于情勢,只得點頭道:“我去挑選八個最肥壯的孩子給你,望你好好待我兒子?!比~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聲哼起兒歌來,只道:“乖孫子,你奶奶疼你?!弊笞幽录仍谘矍?,她就不肯叫孩子為‘孩兒’了。

  左子穆聽這稱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當真啼笑皆非,向兒子道:“山山,乖孩子,爸爸馬上就回來抱你?!鄙缴酱舐暱藿校瑨暝獡涞剿膽牙?。左子穆戀戀不舍的向兒子瞧了幾眼,左手按著肩頭傷處,轉(zhuǎn)過頭來,慢慢向崖下走去。

  突然間山峰后傳來一陣尖銳的鐵哨子聲,連綿不絕。南海鱷神和去中鶴同時喜道:“老大到了!”兩人縱身而起,一溜煙般向鐵哨聲來處奔去,片刻間便已隱沒在巖后。

  葉二娘卻滿不在乎,仍是慢條斯理的逗弄孩兒,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你這對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這張美麗的臉上,更加不得了。左大掌門,你給我?guī)蛡€忙,去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p>  左子穆兒子在人掌握,不得不聽從吩咐,說道:“木姑娘,你還是順從葉二娘的話吧,也免得多吃苦頭。”說著挺劍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無恥小人!”仗劍反擊,劍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過去,身子斜轉(zhuǎn),突然間左手向后微揚,嗤嗤嗤,三枝毒箭向葉二娘射去,要攻她個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別傷我孩兒。”

  不料這三箭去得雖快,葉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隨手除下山山右腳的一只小鞋,向她后心擲去。木婉清聽到風聲,回劍擋格,但重傷之余,出劍不準,鞋子順著劍鋒滑溜而前,卟的一聲,打在她右腰。葉二娘在鞋上使了陰勁,木婉清急運內(nèi)力相抗,但一口氣提不上來,登時半身酸麻,長劍嗆啷落地,便在此時,山山的第二只鞋子又已擲到,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左子穆劍尖斜處,已抵住她胸口,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聲:“段郎!”身子前撲,往劍尖上迎去,寧可死在他劍下,勝于受這挖目之慘。

  左子穆縮劍向后,猛地里手腕一緊,長劍把捏不住,脫手上飛,勢頭帶得他向后跌了兩步。三人都是一驚,不約而同抬頭向長劍瞧去。只見劍身被一條細長軟索卷住,軟索盡頭是根鐵桿,持在一個身穿黃衣的軍官手中。這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臉上英氣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葉二娘認得他是七日前與云中鶴相斗之人,武功頗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了一籌,也不去懼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見另一個黃衣軍官站在左首,這人腰間插著一對板斧。

  葉二娘正要開言,忽聽得背后微有響動,當即轉(zhuǎn)身,只見東南和西南兩邊角上,各自站著一人,所穿服色與先前兩人相同,黃衣著璞頭,武官打扮。東南角上的手執(zhí)一對判官筆,西南角上的則手執(zhí)熟銅齊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隱隱成合圍之勢。

  左子穆朗聲道:“原來宮中褚、古、傅、朱四大護衛(wèi)一齊到了,在下無量劍左子穆這廂有禮?!闭f著向四人團團一揖。那持判官筆的衛(wèi)護朱丹臣抱拳還禮,其余三人卻并不理會。

  那最先趕到的衛(wèi)護褚萬里抖動鐵桿,軟索上所卷的長劍在空中不住幌動,陽光照耀下閃閃發(fā)光。他冷笑一聲,說道:“‘無量劍’在大理也算是個名門大派,沒想到掌門人竟是這么一個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那里?”

  木婉清本已決意一死,忽來救星,自是喜出望見外,聽他問到段公子,更是情切關(guān)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數(shù)日之前,曾見過段公子幾面……現(xiàn)今卻不知……卻不知到那里去了?!?p>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給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說著手指葉二娘,又道:“那人叫做什么‘窮兇極惡’云中鶴,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竿模樣……”

  褚萬里大吃一驚,喝道:“當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銅棍的衛(wèi)護傅思歸聽得段譽被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給你報仇?!笔煦~棍向葉二娘當頭砸落。

  葉二娘閃身避開,叫道:“啊喲,大理國褚古傅朱四大衛(wèi)護我的兒啊,你們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傷心!你們四個短命的小心肝,黃泉路上,等一等你的親娘葉二娘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紀也小不了她幾歲,她卻自稱親娘,‘我的兒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將起來。

  傅思歸大怒,一根銅棍使得呼呼風響,霎時間化成一團黃霧,將她裹在其中。

  葉二娘雙手抱著左子穆的幼兒,在銅棍之間穿來插去的閃避,銅棍始終打她不著。那孩兒大聲驚叫哭喊。左子穆急叫:“兩位停手,兩位停手!”

  另一個衛(wèi)護從腰間抽出板斧,喝道:“‘無惡不作’葉二娘果然名不虛傳,侍我古篤誠領(lǐng)教高招?!比穗S聲到,著地卷去,出手便是‘盤根錯節(jié)十八斧’絕招,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盤。葉二娘笑道:“這孩子礙手礙腳,你先將他砍死了吧?!睂⑹种泻⒆油乱凰停蚋^上迎去。古篤誠吃了一驚,急忙收斧,不料葉二娘裙底一腿飛出,正中他肩頭,幸好他軀體粗壯,挨了這一腿只略一踉蹌,并未受傷,立即撲上又打。葉二娘以小孩為護符,古篤誠和傅思歸兵刃遞出去時便大受牽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這是我的小兒,小心,小心!傅兄,你這一棍打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頭別……別往我孩兒身上招呼?!?p>  正混亂間,山背后突然飄來一陣笛聲,清亮激越,片刻間便響到近處,山坡后轉(zhuǎn)出一個寬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綹長須,形貌高雅,雙手持著一枝鐵笛,兀自湊在嘴邊吹著。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調(diào)悠閑,緩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猛地里笛聲急響,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齊按住笛孔,鼓氣疾吹,鐵笛尾端飛出一股勁風,向葉二娘臉上撲去。葉二娘一驚之下轉(zhuǎn)臉相避,鐵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

  這兩下快得驚人,饒是葉二娘應(yīng)變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無措,百忙中腰肢微擺,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后讓開尺許,將左山山往地下一拋,伸手便向鐵笛抓去。寬袍客不等嬰兒落地,大袖揮出,已卷起了嬰兒。葉二娘剛抓到鐵笛,只覺笛上燙如紅炭,吃了一驚:“笛上敷有毒藥?”急忙撒掌放笛,躍開幾步。寬袍客大袖揮出,將山山穩(wěn)穩(wěn)的擲向左子穆。

  葉二娘一瞥眼間,見到寬袍客左掌心殷紅如血,又是一驚:“原來笛上并非敷有毒藥,乃是他以上乘內(nèi)力,燙得鐵笛如同剛從熔爐中取出來一般?!辈挥勺灾鞯挠滞肆藬?shù)步,笑道:“閣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這樣的高人。請問尊姓大名?”

  那寬袍客微微一笑,說道:“葉二娘駕臨敝境,幸會,幸會。大理國該當一盡地主之誼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兒子,正自驚喜交集,沖口而出:“尊駕是高……高君候么?”那寬袍客微笑不答,問葉二娘道:“段公子在那里?還盼見告。”

  葉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會說?!蓖蝗豢v身而起,向山峰飄落。寬袍客道:“且慢!”飛身追去,驀地里眼前亮光閃動,七八件暗器連珠般擲來,分打他頭臉數(shù)處要害。寬袍客揮動鐵笛,一一擊落。只見她一飄一幌,去得已遠,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時,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懸在小兒身上的金器銀器,或為長命牌,或為小鎖片,他猛地想起:“這都是被她害死的眾小兒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國中不知更將有多少小兒喪命。”

  褚萬里一揮鐵桿,軟索上卷著的長劍托地飛出,倒轉(zhuǎn)劍柄,向左子穆飛去。左子穆伸手挽住,滿臉羞慚,無言可說。褚萬里轉(zhuǎn)向木婉清,問道:“到底段公子怎樣了?是真的為云中鶴所害么?”

  木婉清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段郎的朋友,我還是跟他們說了實話,好一齊去那邊山崖上仔細尋訪。”正待開言,忽聽得半山里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木姑娘……木姑娘……你還在這兒么?南海鱷神,我來了,你千萬別害木姑娘!拜不拜師父,咱們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沒事吧?”

  寬袍客等一聽,齊聲歡呼:“是公子爺!”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聽到他的聲音,驚喜之下,只覺眼前一黑,便即暈了過去。

  昏迷之中,耳邊只聽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來!”她神智漸復,覺得自己躺在一人懷中,被人抱著肩背,便欲跳將起來,但隨即想到:“是段郎來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緩緩睜開眼來,眼前一雙眼睛清凈如秋水,卻不是段譽是誰?只聽他喜道:“啊,你終于醒轉(zhuǎn)了。”木婉清淚水滾滾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個耳光,身子卻仍躺在他懷里,一時無力掙扎躍起。

  段譽撫著自己臉頰,笑道:“你動不動的便打人,真夠橫蠻的了!”問道:“南海鱷神呢?他不在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還不夠么?他走啦?!倍巫u登時神采煥發(fā),喜道:“妙極,妙極!我正好生擔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為師,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兒,又到這兒來干么?”段譽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來,他定要難為你,那怎么得了?”木婉清心頭一甜,道:“哼!你這人良心壞極,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來尋我?”

  段譽嘆了口氣,道:“我一直為人所制,動彈不得,日夜牽掛著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脫身,立即趕來?!?p>  那日南海鱷神擄了木婉清而去,段譽獨處高崖,焦急萬狀:“我若不趕去求這惡人收我為徒,木姑娘性命難保。可是要我拜這惡人為師,學那喀喇一聲、扭斷脖子的本事,終究是干不得的。他教我這套功夫之時,多半還要找些人來讓我試練,試了一個又一個,那可糟糕之極。好在這惡人雖然兇惡之至,倒也講理,我怎地跟他辯駁一場,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為徒?!?p>  在崖邊徘徊彷徨,肚中又隱隱痛將起來,突然想到:“啊喲,不好,胡涂透頂,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為師,已算是‘逍遙派’的門徒?!羞b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鱷神門下?對了,我這就跟這惡人說去,理直氣壯,諒他非連說‘這話倒也有理’不可。”

  轉(zhuǎn)念又想:“這惡人勢必叫我露幾手‘逍遙派’的武功來瞧瞧,我一點也不會,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遙派’弟子。”跟著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進午晚三次,練她那個卷軸中的神功,這幾天搞得七勞八素,可半次也沒練過,當真該死之至。”心下歉咎,正要伸手入懷去摸那卷軸,忽聽得身后腳步聲響,他轉(zhuǎn)過身來,吃了一驚,只見崖邊陸陸續(xù)續(xù)的上來數(shù)十人。

  當先一人便是神農(nóng)幫幫主司空玄,其后卻是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此外則是神農(nóng)幫幫眾,無量劍東西宗的弟子,數(shù)十人混雜在一起。段譽心道:“怎地雙方不打架了?化敵為友,倒也很好。”只見這數(shù)十人分向兩旁站開,恭恭敬敬的躬身,顯是靜候什么大人物上來。

  片刻間綠影幌動,崖邊竄上八個女子,一色的碧綠斗篷,斗篷上繡著黑鷲。段譽暗暗叫苦:“我命休矣!”這八個女子四個一邊的站在兩旁,跟著又有一個身穿綠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來。這女子二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秀,眉目間卻隱含煞氣,向段譽瞪眼道:“你是什么人?在這里干什么?”

  段譽一聽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殺過她四個姊妹,又冒充過什么靈鷲宮圣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飄入了瀾滄江。死無對證,跟她推個一干二凈便了?!闭f道:“在下大理段譽,跟著朋友到這位左先生的無量宮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無量劍已歸附天山靈鷲宮麾下,無量宮改稱‘無量洞’,那無量宮三字,今后是不能叫的了?!?p>  段譽心道:“原來你打不過人家,認輸投降了,這主意倒也高明?!闭f道:“恭喜,恭喜。左先生棄暗投明,好得很啊。”左子穆心想:“我本來有什么‘暗’?現(xiàn)下又有什么‘明’了?”但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惟有苦笑。

  段譽續(xù)道:“在下見到司空幫主跟左先生有點誤會,一番好意想上前勸解,卻不料弄得一團糟。本是奉司空幫主之命去取解藥,豈知卻遇上一個大惡人,叫作南海鱷神岳老三,說我資質(zhì)不錯,要收我為徒。我說我不學武功,可是這南海鱷神不講道理,將我抓到了這里,高高擱起,要我非拜他為師不可。在下手無縛雞之力?!闭f著雙手一攤,又道:“這般高峰險崖,那說什么也下不去的。姑娘問我在這里干什么?那便是等死了?!彼@番話倒無半句虛言,前段屬實,后段也不假,只不過中間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刪削刪削,不違圣人之道,撒謊便非君子了?!?p>  那女子‘嗯’了一聲,說:“四大惡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為徒,你的資質(zhì)有什么好?”也不等段譽回答,眼光向司空玄與左子穆兩人掃去,問道:“他的話不假吧?”

  左子穆道:“是?!彼究招溃骸皢⒎A圣使,這小子不會半點武功,卻老是亂七八糟的瞎搗亂。”

  那女子道:“你們說見到那兩個冒充我姊妹的賤人逃到了這山峰上,卻又在那里?段相公,你可見到兩個身穿綠色斗篷、跟我們一樣打扮的女子沒有?”

  段譽道:“沒有啊,沒見到兩個跟姊姊一樣打扮的女子?!毙牡溃骸按┝司G色斗篷冒充你們的,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我沒照鏡子,瞧不見自己;木姑娘是‘一個女子’,不是‘兩個女子’。”

  那女子點點頭,轉(zhuǎn)頭問司空玄道:“你在靈鷲宮屬下,時候不少了吧?”司空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連我們姊妹也認不出,這么胡涂,還能給童姥她老人家辦什么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藥,不用指望了吧?!彼究招樔缤辽?,跪倒在地,不住磕頭,求道:“圣使開恩,圣使開恩。”

  段譽心想:“這山羊胡子倒還沒死,難道木姑娘給他的假解藥管用,還是靈鷲宮給了他什么靈丹妙藥?那‘生死符的解藥’,卻又是什么東西?”

  那女子對司空玄不加理睬,對辛雙清道:“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唣,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來找我。擒拿那兩個冒牌小賤人的事,著落在你們無量洞頭上。哼哼,好大的膽子!還有,干光豪、葛光佩兩個叛徒,務(wù)須抓回來殺了。見到我那四位姊妹,說我叫她們逕行回靈鷲宮,我不等她們了。”她說一句,辛雙清答應(yīng)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那女子說罷,再也不向眾人多瞧一眼,逕自下峰,她屬下八名女子跟隨在后。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見九女下峰,忙躍進起身來奔到崖邊,叫道:“符圣使,請你上覆童姥,司空玄對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邊,涌身向瀾滄江中跳了下去。眾人齊聲驚呼。神農(nóng)幫幫眾紛紛奔到崖邊,但見濁浪滾滾,洶涌而過,幫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聲來。

  無量劍眾人見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場,面面相覷,盡皆神色黯然。

  段譽心道:“這位司空玄幫主之死,跟我的干系可著實不小。”心下甚是歉咎。

  辛雙清指著無量劍東宗的兩名男弟子道:“你們照料著段相公下去?!蹦莾扇艘粋€叫郁光標,一個叫吳光勝,一齊躬身答應(yīng)。

  段譽在郁吳二人攜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來到山腳,呈了一口長氣,向左子穆和辛雙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這就別過?!毖弁虾w{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這座小峰,可比適才下峰加倍艱難,看來無量劍的人也不會這么好心,又將我拉上峰去。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p>  不料辛雙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無量洞?!倍巫u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雙清哼了一聲,做個手勢。郁吳兩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譽雙臂,逕自前行。段譽叫道:“喂,喂,辛掌門,左掌門,我段譽可沒得罪你們啊。剛才那位圣使姊姊吩咐你們帶我下山,現(xiàn)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謝過了你們,又待怎地?”

  辛雙清和左子穆均不理會。段譽在郁吳兩人左右挾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著他們來到無量洞。

  郁吳兩人帶著他經(jīng)過五進屋子,又穿過一座大花園,來到三間小屋之前。吳光勝打開房門,郁光標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進門內(nèi),隨即關(guān)上木門,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外面已上了鎖。

  段譽大叫:“你們無量劍講理不講?這可不是把我當作了犯人了嗎?無量劍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亂關(guān)人?”可是外面聲息遽然,任他大叫大嚷,沒一人理會。

  段譽嘆了口長氣,心想:“既來之,則安之。那也只有聽天由命了?!边m才下峰行路,實已疲累萬分,眼見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頭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飯來,飯菜倒也不惡。段譽向送飯的仆役道:“你去稟告左辛兩位掌門,說我有話……”一句話沒說完,郁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姓段的,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也罷,躺著也罷,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們不客氣。你再開口說一句話,我就打你一個耳括子。兩句話,兩個耳光,三句三個。你會不會計數(shù)?”

  段譽當即住口,心想:“這些粗人說得出,做得到。給木姑娘打幾個耳光,痛在臉上,甜在心里。給你老兄打上幾掌,滋味可大不相同?!背粤巳笸腼?,倒在床上又睡,心想:“木姑娘這會兒不知怎么樣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鱷神,脫身逃走,再來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殺人?”胡思亂想一會,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見房中陳設(shè)簡陋,窗上鐵條縱列,看來竟然便是無量劍關(guān)人的所在,只是開間寬敞,倒無局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須得遵照神仙姊姊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于是從懷中摸出卷軸,放在桌上,一想到畫中的裸像,一顆心便怦怦亂跳,面紅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習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貴體,褻瀆莫怪。”

  緩緩展開,將第一圖后的小字看了幾遍。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猶如家常便飯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記住,讀到第三遍后便有所會心。他不敢多看圖中女像,記住了像上的經(jīng)脈和穴位,便照著卷軸中所記的法門練了起來。

  文中言道:本門內(nèi)功,適與各家各派之內(nèi)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習內(nèi)功之人,務(wù)須盡忘己學,專心修習新功,若有絲毫混雜岔亂,則兩功互沖,立時顛狂嘔血,諸脈俱廢,最是兇險不過。文中反覆致意,說的都是這個重大關(guān)節(jié)。段譽從未練過內(nèi)功,于這最艱難的一關(guān)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個時辰,便已依照圖中所示,將‘手太陰肺經(jīng)’的經(jīng)脈穴道存想無誤,只是身上內(nèi)息全無,自也無法運息通行經(jīng)脈。跟著便練‘任脈’,此脈起于肛門與下陰之間的‘會陰穴’,自曲骨、中極、關(guān)元、石門諸穴直通而上,經(jīng)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齒縫間的‘斷基穴’。任脈穴位甚多,紅脈走勢卻是筆直一條,十分簡易,段譽頃刻間便記住了諸穴的位置名稱,伸手在自己身上一個穴道、一個穴道的摸過去。此脈仍是逆練,由斷基、承漿、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會陰而止。

  圖中言道:“手太陰肺經(jīng)暨任脈,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兩乳間之膻中穴,尤為要中之要,前者取后者。人有四海:胃者水轂之海,沖脈者十二經(jīng)之海,膻中者氣之海,腦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轂而儲于胃,嬰兒生而即能,不待練也。以少商取人內(nèi)力而儲之于我氣海,惟逍遙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轂,不過一日,盡泄諸外。我取人內(nèi)力,則取一分,儲一分,不泄無盡,愈厚,猶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鯤?!?p>  段譽掩卷凝思:“這門功夫純系損人利己,將別人辛辛苦苦練成的內(nèi)力,取來積儲于自身,豈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盤剝重利,搜刮旁人錢財而據(jù)為己有?我已答應(yīng)了神仙姊姊,不練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決不取人內(nèi)力?!?p>  轉(zhuǎn)令又想:“伯父常說,人生于世,不衣不食,無以為生,而一粥一飯,半絲半褸,盡皆取之于人。取人之物,殆無可免,端在如何報答。取之者寡而報之者厚,那就是了。取于為富不仁之徒,用于貧困無依之輩,非但無愧于心,且是仁人義士的慈悲善舉,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窮奢極欲,是為殘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于眾,則為萬家生佛。是以不在取與不取,而在用之為善為惡?!毕朊靼琢舜斯?jié),倒也不覺修習這門功夫是如何不該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總而言之,我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壞事。巨象可負千斤,螻蟻僅曳一芥,力大則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壞事來也厲害。以南海鱷神的本領(lǐng),若是專做好事,豈非造福不淺?”想到這里,覺得就算拜了南海鱷神為師,只要專扭壞人的脖子,似乎‘這話倒也有理’。

  卷軸中此外諸種經(jīng)脈修習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內(nèi)力的法門,段譽雖然自語寬解,總覺習之有違本性,單是貪多務(wù)得,便非好事,當下暫不理會。

  卷到卷軸末端,又見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時便想起‘洛神賦’中那些句子來:“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轉(zhuǎn)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辈茏咏切┣Ч琶洌谀X海中緩緩流過:“第禾農(nóng)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紅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連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輔薜承權(quán)。環(huán)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體態(tài),“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綠波”但覺依她的吩咐行事,實是人生至樂,當真百死不辭,萬劫無悔,心想:“我先來練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領(lǐng)也,練之有百利而無一害?!?p>  卷軸上既繪明步法,又詳注易經(jīng)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習易經(jīng),學起來自不為難。但有時卷軸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后,無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zhuǎn)一個身,這才極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時則須躍前縱后、左竄右閃,方合于卷上的步法。他書呆子的勁道一發(fā),遇到難題便苦苦鉆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實是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實不下于讀書念經(jīng)。”

  如此一日過去,卷上的步法已學得了兩三成,晚飯過后,再學了十幾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腦子中來來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關(guān)元、中極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歸妹、未濟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巨吼,登時驚醒,過不多久,又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大吼,聲音似是牛哞,卻又多了幾分凄厲之意,不知是什么猛獸。他知無量山中頗多毒蟲怪獸,聽得吼聲停歇,便也不以為意,著枕又睡。

  卻聽得隔室有人說道:“這‘莽牯朱蛤’已好久沒出現(xiàn)了,今晚忽然鳴叫,不知主何吉兇?”另一人道:“咱們東宗落到這肯田地,吉是吉不起來的,只要不兇到家,就已謝天謝地了?!倍巫u知是那兩名男弟子郁光標與吳光勝,料來他們睡在隔壁,奉命監(jiān)視,以防自己逃走。

  只聽那吳光勝道:“咱們無量劍歸屬了靈鷲宮,雖然從此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卻也得了個大靠山,可說好壞參半。我最氣不過的,西宗明明不及咱們東宗,干么那位符圣使卻要辛師叔作無量洞之主,咱們師父反須聽她號令?!庇艄鈽说溃骸罢l教靈鷲宮中自天山童姥以下個個都是女人哪?她們說天下男子沒一個靠得住。聽說這位符圣使倒是好心,派辛師叔做了咱們頭兒,靈鷲宮對無量洞就會另眼相看。你瞧,符圣使對神農(nóng)幫司空玄何等辣手,對辛師叔的臉色就好得多?!眳枪鈩俚溃骸坝魩煾纾@個我可又不明白了。符圣使對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氣氣?什么‘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親熱?!?p>  段譽聽他們說到自己,更加凝神傾聽。

  郁光標笑道:“這幾句話哪,咱們可只能在這里悄悄的說。一個年輕姑娘,對一個小白臉客客氣氣,‘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說到‘段相公’三字時,壓緊了嗓子,學著那靈鷲宮姓符圣使的腔調(diào),自行再添上幾分嬌聲嗲氣,“……你猜是什么意思?”吳光勝道:“難道符圣使瞧中了這小白臉?”郁光標道:“小聲些,別吵醒了小白臉?!苯又Φ溃骸拔矣植皇欠ナ苟抢锏氖セ紫x,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圣意?我猜辛師叔也是想到了這一著,因此叫咱們好好瞧著他,別讓他走了?!眳枪鈩俚溃骸澳强梢P(guān)他到幾時啊?”郁光標道:“符圣使在山峰上說:‘辛雙清,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唣,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找我。’……”這幾句話又是學著那綠衣女子的腔調(diào),“……可是帶了段相公下山怎么樣?她老人家不說,別人也就不敢問。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然派人傳下話來:‘辛雙清,把段相公送上靈鷲宮來見我?!蹅儏s已把這姓段的小白臉殺了,放了,豈不是糟天下之大糕?”吳光勝道:“要是符圣使從此不提,咱們難道把這小白臉在這里關(guān)上一輩子,以便隨時恭候符圣使號令到來?”郁光標笑道:“可不是嗎?”

  段譽心里一連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這位姓符的圣使姊姊尊稱我一聲‘段相公’,只不過見我是讀書人,客氣三分,你們歪七纏八,又想到那里去啦?你們就把我關(guān)到胡子發(fā)白,那位圣使姊姊也決不會再想到我這個老白臉。”

  正煩惱間,只聽吳光勝道:“咱二人豈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響,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來。吳光勝立即住口。隔了好一會,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說道:“莽牯朱蛤一叫,我總是心驚肉驚,瘟神爺不知這次又要收多少條人命?!庇艄鈽说溃骸按蠹艺f莽牯朱蛤是瘟神爺?shù)淖T,那也是說說罷了。文殊菩薩騎獅子,普賢菩薩騎白象,太上老君騎青牛,這莽牯朱蛤是萬毒之王,神通廣大,毒性厲害,故老相傳,就說它是瘟菩薩的坐騎,其實也未必是真的?!?p>  吳光勝道:“郁師兄,你說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么樣兒?!庇艄鈽诵Φ溃骸澳阆氩幌肭魄??!眳枪鈩傩Φ溃骸澳沁€是你瞧過之后跟我說吧?!庇艄鈽说溃骸拔乙灰姷矫ш糁旄?,毒氣立時沖瞎了眼睛,跟著毒質(zhì)入腦,只怕也沒功夫來跟你說這萬毒之王的模樣兒了。還是咱哥兒倆一起去瞧瞧吧?!闭f著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是拔下門閂的聲音。

  吳光勝忙道:“別……別開這玩笑。”話聲發(fā)顫,搶過去上回門閂,郁光標笑道:“哈哈哈,我難道真有這膽子去瞧?瞧你嚇成了這副德性?!眳枪鈩俚溃骸斑@種玩笑還是別開的為妙,莫要當真惹出什么事來。太太平平的,這就睡吧!”

  郁光標轉(zhuǎn)過話題,說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這對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吳光勝道:“隔了這么久還是不見影蹤,只怕當真給他們逃掉了?!庇艄鈽说溃骸案晒夂烙卸啻蟊臼?,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人貪懶好色,練劍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騙女人倒有幾下散手。大伙兒東南西北都找遍了,連靈鷲宮的圣使也親自出馬,居然仍是給他們溜了,老子就是不信?!眳枪鈩俚溃骸澳悴恍趴梢驳眯虐 !?p>  郁光標道:“我猜這對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眳枪鈩佟鞍 钡囊宦暎笥畜@懼之意。郁光標道:“這二人定是盡揀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入腦,全身化為一灘膿血,自然影蹤全無?!眳枪鈩俚溃骸澳悴碌牡挂灿袔追值览??!庇艄鈽说溃骸笆裁磶追值览??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豈有此理?!眳枪鈩俚溃骸罢f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嶺里這個那個起來,昏天黑地之際,兩人來一招‘鯉魚翻身’,啊喲,乖乖不得了,掉入了萬丈深谷?!眱扇硕汲猿猿缘囊ζ饋?。

  段譽尋思:“木姑娘在那小飯鋪中射死了干葛二人,無量劍的人不會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飯鋪老板怕惹禍,快手快腳的將兩具尸身埋了。無量劍的人去查問,市集上的人見到他們手執(zhí)兵器,兇神惡煞的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

  只聽吳光勝道:“無量劍東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靈鷲宮的圣使又干么這等著緊,非將這二人抓回來不可?”郁光標道:“這你就得動動腦筋,想上一想了?!眳枪鈩俪聊肷?,道:“你知道我的腦筋向來不靈,動來動去,動不出什么名堂來?!?p>  郁光標道:“我先問你:靈鷲宮要占咱們的無量宮,那為發(fā)什么?”吳光勝道:“聽唐師哥說,多半是為了后山的無量玉壁。符圣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問無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劍法啦這些東西。對啦!咱們都遵照符圣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后誰也不敢泄露,可是干光豪與葛光佩呢,他們可沒立這個誓,既然叛離了本派,那還有不說出去的?”吳光勝一拍大腿,叫道:“對,對!靈鷲宮是要殺了這兩個家伙滅口。”

  郁光標低聲喝道:“別這么嚷嚷的,隔壁屋里有人,你忘了嗎?”吳光勝忙道:“是,是?!蓖A艘粫f道:“干光豪這家伙倒是艷福不淺,把葛光佩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摟在懷里,這么剝得她白羊兒似的,嘖嘖嘖……他媽的,就算后來化成了一灘濃血,那也……那也……嘿嘿?!?p>  兩人此后說來說去,都是些猥褻粗俗的言語,段譽便不再聽,可是隔墻的淫猥笑話不絕傳來,不聽卻是不行,于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經(jīng)脈穴道,過不多時,便潛心內(nèi)想,隔墻之言說得再響,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次日他又練那‘凌波微步’,照著卷中所繪步法,一步步的試演。這步法左歪右斜,沒一步筆直進退,雖在室中,只須挪開了桌椅,也盡能施展得開,又學得十來步,驀地心想:“待會送飯之人進來,我只須這么斜走歪步,立時便繞過了他,搶出門去,他未必能抓得我著。豈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這屋里等到變成老白臉了?”想到此處,喜不自勝,心道:“我可要練得純熟無比,只要走錯了半步,便給他一把抓住。說不定從此在我腳上加一副鐵鐐,再用根鐵鏈鎖住,那時凌波微步再妙,步來步去總是給鐵鏈拉住了,欲不為老白臉亦不可得矣?!闭f著腦袋擺了個圈子。

  當下將已學會了的一百多步從頭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舉步便對。唉,我段譽這樣一個臭男子,卻去學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什么‘羅襪生塵’了?光屁股生塵倒是有的?!惫恍Γ笞憧绯?,既踏‘中孚’,立轉(zhuǎn)‘既濟’。不料甫上‘泰’位,一個轉(zhuǎn)身,右腳踏上‘蠱’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沖將上來,全身麻痹,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動彈不得。

  他一驚之下,伸手撐桌,想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聽使喚,便要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就似身處夢魘之中,愈著急,愈使不出半點力道。

  他可不知這‘凌波微步’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武功,所以列于卷軸之末,原是要待人練成‘北冥神功’,吸人內(nèi)力,自身內(nèi)力已頗為深厚之后再練?!璨ㄎ⒉健恳徊教こ?,全身行動與內(nèi)力息息相關(guān),決非單是邁步行走而已。段譽全無內(nèi)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頓片刻,血脈有緩息的余裕,自無阻礙。他想熟之后,突然一氣呵成的走將起來,體內(nèi)經(jīng)脈錯亂,登時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到絕經(jīng)斷脈的危境。

  他驚慌之中,出力掙扎,但越使力,胸腹間越難過,似欲嘔吐,卻又嘔吐不出。他長嘆一聲,只有不動,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當下便這么一動不動的伏在桌上,眼見那個卷軸兀自展在面前,百無聊賴之中,再看卷上未學過的步法,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個時辰后,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煩惡之感竟然大減。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盡數(shù)想通。他心下默念,將卷軸上所繪的六十四卦步法,從‘明夷’起始,經(jīng)‘賁’、‘既濟’、‘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個大圈而至‘無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學會,大喜之下,跳起身來拍手叫道:“妙極,妙極!”這四個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動。原來他內(nèi)息不知不覺的隨著思念運轉(zhuǎn),也走了一個大圈,膠結(jié)的經(jīng)脈便此解開。

  他又驚又喜,將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來覆去的又記了幾遍,生怕重蹈覆轍,極緩慢的一步步跳出,踏一步,呼吸幾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腳步成圓,只感神清氣爽,全身精力彌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極,妙極,妙之極矣!”

  郁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大叫小呼的干什么?老子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shù)的,你說一句話,吃一個耳光?!闭f著開鎖進門,說道:“剛才你連叫三聲,該吃三個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讓你吃一個耳光算了。”說著踏上兩步,右掌便往段譽臉上打去。

  這一掌并非什么精妙招數(shù),但段譽仍無法擋格,腦袋微側(cè),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訟’位,竟然便將這一掌躲開了。郁光標大怒,左拳迅捷擊出。段譽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該走那一步,砰的一聲,胸口早著,一拳正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標一拳既出,便覺后悔,生怕出手太重,闖出禍來,不料拳頭打在段譽身上,手臂立時酸軟無力,心中更有空空蕩蕩之感,但微微一怔,便即無事,見段譽沒有受傷,登即放心,說道:“你躲過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門,又將門鎖上了。

  段譽給他一拳打中,聲音甚響,胸口中拳處卻全無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郁光標這一拳所含的內(nèi)力,已盡數(shù)送入了他的膻中氣海,積儲了起來。

  那也是事有湊巧,這一拳倘若打在別處,他縱不受傷,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氣海卻正是積儲‘北冥真氣’的所在。他修習神功不過數(shù)次,可說全無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內(nèi)力,經(jīng)‘手太陰肺經(jīng)’送至任脈的天突穴,再轉(zhuǎn)而送至膻中穴儲藏,莫說他絕無這等能為,縱然修習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內(nèi)力以為己有。但對方自行將內(nèi)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無抗拒之能,一拳中體,內(nèi)力便入,實是自天外飛到他袋中的橫財,他自己卻兀自渾渾噩噩,全不知情,只想:“此人好生橫蠻,我說幾句‘妙極’,又礙著他什么了?平白無端的便打我一拳?!?p>  這一拳的內(nèi)力在他氣海中不住盤旋抖動,段譽登覺胸口窒悶,試行存想任脈和手太陰肺經(jīng)兩路經(jīng)脈,只覺有一股淡淡的暖氣在兩處經(jīng)脈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悶之感便消。他自不知只這么短短一個小周天的運行,這股內(nèi)力便已永存體內(nèi),再也不會消失了。段譽自全無內(nèi)力而至微有內(nèi)力,便自胸口給郁光標這么猛擊一拳而始。

  也幸得郁光標內(nèi)力平平,又未曾當真全力以擊,倘若給南海鱷神這等好手一拳打在膻中要穴,段譽全無內(nèi)力根基,膻中氣海不能立時容納,非經(jīng)脈震斷、嘔血身亡不可。郁光標內(nèi)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覺。

  午飯過后,段譽又練‘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氣,走第二步時將氣呼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無麻痹之感,料想吸呼順暢,便無害處。第二次再走時連走兩步吸一口氣,再走兩步再行呼出。這‘凌波微步’是以動功修習內(nèi)功,腳步踏遍六十四卦一個周天,內(nèi)息自然而然的也轉(zhuǎn)了下個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內(nèi)力便有一分進益。

  他卻不知這是在修練內(nèi)功,只盼步子走得越來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郁老兄打我臉孔,我從‘井’位到‘訟’位,這一步是不錯的,躲過了一記耳光,踴著便該斜踏‘蠱’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過了??墒俏抑幌肷弦幌耄瑳]來得及跨步,對方拳頭便已打到。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憑此步法脫身,不讓他們抓住,務(wù)須練得純熟無比,出步時想也不想?!胍膊幌搿c‘想上一想’,兩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別?!?p>  當下專心致志的練習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大便小便之外,竟是足不停步。有時想到:“我努力練這步法,只不過想脫身逃走,去救木姑娘,并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毕胂脒^意不去,就練一練手太陰肺經(jīng)和任脈,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至于別的經(jīng)脈,卻暫行擱在一邊了。

  這般練了數(shù)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頗為純熟,不須再數(shù)呼吸,縱然疾行,氣息也已無所窒滯。心意既暢,跨步時漸漸想到‘洛神賦’中那些與‘凌波微步’有關(guān)的句子:“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忽焉縱體,以遨以嬉”,“神光離合,乍陰乍陽”,“辣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

  尤其最后這十六個字,似乎更是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雖然領(lǐng)悟,腳步中要做到‘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練,何年何月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敵人伸手抓來,是否得能避過,卻半點也無把握,有心再練上十天半月,以策萬全,但屈指算來和木婉清相別已有七日,懸念她陪著南海鱷神渡日如年的苦處,決意今日闖將出去,心想那送飯的仆人無甚武功,要避過他料來也不甚難。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待候。待聽得鎖啟門開,腳步聲響,那仆人托著飯盤進來,段譽慢慢走過去,突然在飯盤底下一掀,飯碗菜碗登時乒乒乓乓的向他頭上倒去。那仆人大叫:“啊喲!”段譽三腳兩步,搶出門去。

  不料郁光標正守在門外,聽到仆人叫聲,急奔進門。門口狹隘,兩人登時撞了個滿懷。段譽自‘豫’位踏‘觀’位,正待閃身從他身旁繞過,不料左足這一步卻踏在門檻之上。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注釋之中,可沒說明‘要是踏上門檻,腳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個踉蹌,第三步踏向‘比’位這一腳,竟然重重踹上了郁光標的足背,’要是踏上別人足背,對方哇哇叫痛,沖沖大怒,那便如何?”這個法門,卷軸的步法秘訣中更無記載,料想那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會踏上門檻,踹人腳背。段譽慌張失措之際,只覺左腕一緊,已被郁光標抓住,拖進門來。

  數(shù)日計較,不料想事到臨頭,如意算盤竟打得粉碎。他心中連珠價叫苦,忙伸右手去扳郁光標的手指,同時左手出力掙扎。但郁光標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開?

  突然間郁光標‘咦’的一聲,只覺手指一陣酸軟,忍不住便要松手,急忙運勁,再行緊握,但立時又即酸軟。他罵道:“他媽的!”再加勁力,轉(zhuǎn)瞬之間,連手腕、手臂也酸軟起來。他自不知段譽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對準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譽左腕,這股內(nèi)力卻源源不絕的給段譽右手大拇指吸了過去。他每催一次勁,內(nèi)力便消失一分。

  段譽自也絲毫不知其中緣故,但覺對方手指一陣松、一陣緊,自己只須再加一把勁,似乎便可扳開他手指而脫身逃走,當此緊急關(guān)頭,插在他拇指與自己左腕之間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將出來?

  郁光標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內(nèi)力送入了他膻中氣海。單是這一拳,內(nèi)力自也無幾,但段譽以此為引,走順了手太陰肺經(jīng)和任脈間的通道。此時郁光標身上的內(nèi)力,便順著這條通道緩緩流入他的氣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匯海的道理。兩人倘若各不使勁,兩個大拇指輕輕相對,段譽不會‘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內(nèi)力。但此時兩人各自拚命使勁,又已和郁光標早幾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以自身內(nèi)力硬生生的逼入對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壺斟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

  初時郁光標的內(nèi)力尚遠勝于他,倘若明白其中關(guān)竅,立即松手退開,段譽也不過奪門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郁光標奉命看守,豈能讓這小白臉脫身?手臂酸軟,便即催勁,漸覺一只手臂抓他不住,于是左臂也伸過去抓住了他左臂。這一來,內(nèi)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時全身內(nèi)力竟有一半轉(zhuǎn)到了段譽體內(nèi)。

  僵持片刻,此消彼長,勁力便已及不上段譽,內(nèi)力越流越快,到后來更如江河決堤,一瀉如注,再也不可收拾起,只盼放手逃開,但摸摸摸摸咯我now拖一下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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