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巡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鑿尖滴血面帶陰霧的人竟然是縣府內(nèi)最不起眼的文史官。
兵士們已經(jīng)在距離徐忠?guī)撞竭h的地方拉弓引箭。
“你知道么?”徐忠笑道,“我也是阿是那家族的人。”
手里的彎刀一抖,但他還是把刀抵在徐忠的脖頸,徐忠的手也在輕微顫抖,但他終究不肯放下鑿子。
“十年前,大周派出左翼大軍討伐突厥。十姓部落,除了蘇農(nóng)氏被滅族,其他部落都紛紛歸降。”
他抬起頭,看見郭巡的目光有些暗淡,他也想起了當年的慘痛。但他還是想不明白,“這些年縣府待你不薄,你一介文人,為什么想要叛變呢?”
“你可知,這世間筆墨也能殺人。我蟄居縣府十多年,你們誰瞧得起我過?”他咳嗽了幾聲,眸光愈來愈陰暗。
“想當年,我是從眾多降臣中唯一脫穎而出坐到鴻臚寺卿位子上的。為了大周與突厥的往來,我精心編纂州志,繪制山川河流,盛唐風光,為朝廷拉攏了數(shù)不清的邊境番將??墒浅⒛??就因為宴席上,不小心打翻了酒盞,御史臺彈劾我,天子不顧五年的效忠之情,貶我到弓月城。”他突然噴出一口血,踉蹌跪地。
“即使你恨朝廷,但城里的百姓是無辜的?!彼坞x道。
徐忠低頭凝視著手中的鑿子,郭巡認得它,在縣府有多少個深夜,徐忠用這把鑿子對壞了的書箱敲敲打打。
宋離上前一步,“如果你能供出其他內(nèi)奸,我可以向你保證,給你,留一具全尸?!?p> 徐忠抬起頭,眸子里又恢復(fù)了那種憎恨,被人同情的痛苦。
“我是個又老又可以被你們呼來喝去的文史官,可我偏偏要讓你們看看。”他道:“我是如何把大周毀掉的?!?p> 當郭巡反應(yīng)過來時,徐忠已經(jīng)用鑿子敲開喉嚨,滿地鮮血像是被包裹在曼陀羅花叢中,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后悔。
“你想知道他是誰,別做夢了?!?p> 宋離奔過來,徐忠的嘴角擒著笑意。
“我們中計了!”宋離道,“他之所以把我引來這里,又不肯說出同黨,是為了拖延時間。”
冬青葉微微搖晃,偌大的縣府只有弓月令的臥房燃著燭光,當宋離帶領(lǐng)兵士趕到時,現(xiàn)場已經(jīng)一片狼藉。
弓月令的身子躺在床上,但是脖頸有一圈淤痕,她探了探,還有鼻息。
莫文萊身靠床榻,衣衫已被鮮血濡濕,郭巡扭頭,道:“還有氣?!?p> 郡主與冬嬋紛紛臥倒在莫文萊身側(cè),后頸微紅,是被人打暈。
“郡主的五指張開,像是之前拿過什么東西。”宋離道。
而且奇怪的是,她們的頭全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宋離順著這個方向看過去,發(fā)現(xiàn)門檻上釘著一枚三角鏢。
她轉(zhuǎn)過身,慕寰宇仰躺在地,應(yīng)該是被刺客撥開的,在他的脖頸上有一條淺淺的刀痕。
宋離檢查過他的脈搏,所幸他也活著。
郭巡奔進來,“末將問過值守的兵士,他們說屋子里沒有任何打斗的聲音。”
“我懷疑,內(nèi)奸很有可能就是這屋子中的一員?!?p> 她在屋子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每個人都受了傷,都有洗脫嫌疑的理由,這里面唯一的疑點就是。
她來到莫文萊面前,盯住他胸口的三角鏢。
“徐忠明明是奔著弓月令而來,可他為什么在逃跑前,想要殺死莫文萊呢?”
郭巡抬起頭,道:“傷口很深,但偏了一寸,應(yīng)該是徐忠腕力不夠造成了偏轉(zhuǎn)。如果是高手,莫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
門外腳步聲響,士兵匆匆來報。
“啟稟將軍,方將軍已經(jīng)潛人報信,說是三萬援軍即將抵達弓月城!”他的臉上帶著喜色。
可是宋離和郭巡的臉上卻布滿陰郁。
“如果方將軍早已清除雪道動身,那么斥候為什么遲遲不報呢?”
宋離嘆氣,“說明一點,斥候也是咥運的人?!?p> 北甕城下,突厥將士已經(jīng)擺好陣型,咥至策馬在前,正在等待日落的來臨。
南甕城外,隱隱已見到大周的角旗被朔風吹的搖曳,方翼大將軍一馬當前,三萬大軍隨著他巍巍而來。
“郭將軍,我們好久不見了?!狈揭矸硐埋R。
然而郭巡的臉卻愁云密布,他的表情十分的戒備,他的手也緊緊攥著刀柄。
包括他身后的弓箭手,全部蓄勢待發(fā),厚重的城門被一點一點的關(guān)上了。
冬嬋鼓足勇氣,對仍舊昏迷的郡主道:“你把我當做姐妹,從來沒讓我受過絲毫的委屈?!彼芷鹂ぶ鞯氖仲N在臉上,“我從小被親人變賣,對于我來說,安平王府就是我的家。無論什么,都沒有姊姊一輩子的幸福重要?!?p> 她站起身,離開了臥房。
武嫣一只手扶上額頭,她隱隱感覺得巨大的不安,可就是醒不過來。
朔風吹拂著雪狼毛領(lǐng)的斗篷,在他的手里,拎著竹籃,里面盛裝著一碗一碗青綠色的面蠶。
三層守衛(wèi)倒下了一半,他們雙眼大睜,朝著百步飛鴻的方向面露懼色。
還有幾名士兵滿臉鮮血,與他們穿著同樣皮甲的兵士持刀架在他們脖頸。
“殺?!币粋€聲音道。
同時有士兵將冬嬋圍了起來,她咬著牙,慢慢舉起手里的蘇陌葉。
嘴角勾起微笑,慕寰宇轉(zhuǎn)過身,雪光反射在他蒼白的臉龐上,那般俊美、卻又那般的可怕。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人。
“你都知道了什么?”
“蘇陌葉有致幻的作用,這是你早上才告訴我們的。然而,自從郡主帶我來到弓月城,我們每日所吃下的食物,都有蘇陌葉的味道?!倍瑡茸齑桨l(fā)抖,“只不過用量不同,產(chǎn)生的幻覺才不一樣?!?p> 慕寰宇扔掉竹籃,青綠色的丸子灑了出來。
“老板,再給我們上一碗面蠶!”巡防營的兵士喊道。
氤氳的霧氣中,他的臉上裹著長布,隨手抓起一把蘇陌葉扔進鐵鍋,看著那淺紫色的葉片漸漸褪成枯黃。
“蘇陌葉就放在院子中晾曬,任誰都可以拿走,你憑什么推斷兇手是我?”慕寰宇道。
冬嬋朝他走來,兵士們想要襲擊冬嬋,被慕寰宇止住。
在他的拇指上戴著一枚虎紋玉扳指。
冬嬋拾起地上的馬刀,指著自己握住刀柄的右手,“趙二尸體的右手手掌十分干凈,試問一個全身被雷電燒焦的人,為何右手絲毫無損?”
慕寰宇眸光一顫,她道:“因為只有巡防營的兵士才會佩劍,而當時,趙二看見雷神幻象時,本能的拔劍保護自己,卻被你殺死,然后再用熱油燒焦全身?!?p> 兵士們逼近冬嬋,“你說的沒錯,我是縣府唯一的藥師,我說什么,大家自然都聽我的?!?p> “可是我不明白?!蹦藉居羁拷瑡龋活櫷回蕛?nèi)衛(wèi)的勸阻。
“你為什么不把此事告訴宋將軍,而是獨自前來?”
冬嬋雙膝跪地,把臉埋進雪中。
她仰起頭,字字堅定:“無論弓月城是勝還是敗,我不關(guān)心全城人的性命,也不在乎是否成為千古罪人。我只求你,不要傷害郡主。”
宋離推開莫文萊的臥房。因為慕藥師也受了傷,為了查明真相,她不得不拿出武皇賞賜給父親的靈參,一勺一勺給這士子喂下,他的臉才稍有血色。
如今已經(jīng)過了晌午,莫文萊聽見腳步聲撐坐起來。
“我只想問你,為什么慕寰宇、你還有徐忠的注色經(jīng)歷被人撕毀了?”宋離開門見山。
莫文萊扶著額頭,“十年前,我去了突厥盤城,尋訪神畫師蘇農(nóng)彌音。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慕寰宇。不過第一見徐忠,是在五年前,他被朝廷貶官而來。”
“你是說,慕寰宇去過突厥?”宋離問道。
莫文萊搖頭,“他本來就是突厥人,當時縣令大人還是右翼軍中的一名糧草官,施粥救濟我們時,發(fā)現(xiàn)了喬裝成傷兵的蘇農(nóng)環(huán)宇。”他道:“蘇農(nóng)環(huán)宇并沒有脅迫縣令大人,只說自己很想活下去,于是,縣令大人便把他帶入弓月城中任職?!?p> “蘇農(nóng)氏?”宋離想起徐忠說過的一句話。
蘇農(nóng)氏被滅族……
“難道你懷疑內(nèi)奸是蘇農(nóng)環(huán)宇?”莫文萊搖頭,“他雖然是突厥人,卻早已改過自新,這些年也一直在專心研習醫(yī)術(shù)。如果他想要復(fù)仇,為何不早點動手,而是偏偏等到現(xiàn)在?”
“當時,我坐在郡主倒下的角度,從那枚三角鏢嵌入門檻的方位來看,是發(fā)自床榻。”她道:“刺客先投出三角鏢吸引兩名女子的注意,然后趁機將她們打暈,再勒死弓月令……”
她的聲音愈來愈低,“他最后猶豫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縣令大人曾經(jīng)救過他?!?p> 莫文萊恍然大悟,“宋將軍,蘇農(nóng)環(huán)宇為巡防營治過傷,他接觸過所有的傷兵,如果他想要叛亂,那弓月城已經(jīng)不安全了!”
“在弓月令的臥房,你給過郡主什么嗎?”宋離上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