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之正想著找馮益,說一說柔福帝姬的事,沒想到馮益竟然找上門來。
馮益一路找過來可不簡單,先是去了臨安府學(xué),然后去了三元樓,又去了客棧,最后才來到了茗香苑。
“不知馮公來找我何事?”李申之很好奇馮益主動上門的目的。
歷盡千辛萬苦地找到自己,莫非是有不得了的大事?
馮益雙手背在身后,搖著八字步朝門內(nèi)走,自有皇城司的官吏前方開路,說道:“里面說?!?p> 李申之趕緊招呼小廝先去安排。
正是營業(yè)時間,各類茶水點心都是現(xiàn)成的,加工半熟的果蔬魚肉也都現(xiàn)成,稍一加工,隨時可以擺出一桌宴席。
路過“瓊臺”的時候,馮益目光不禁在奏樂清唱的仙子們身上流連許久:“果真是天風(fēng)飄香不點地,千片萬片絕塵埃吶!”
宋人最愛天青色,追求淡雅的情趣。所謂淡雅,越淡越雅。
在那個審美及其庸俗的滿清皇帝之前,就連皇宮寺廟的瓦都是青色的。
李申之陪笑道:“馮公看上了哪個,待會喊她過來便是?!?p> 馮益搖了搖頭,正色說道:“先談?wù)??!闭f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馮益雖然跋扈了些,也沒啥文化,更沒啥風(fēng)骨,但是能深受趙構(gòu)的信任,必有其過人之處。那就是做事拎得清輕重,知道什么時候該干什么事,該享受的時候縱情享受,該辦事的時候也絕不含糊。
另開了一間包廂,里面窗明幾凈,裝飾清雅,怡人的淡香若隱若現(xiàn)。
在生意最火爆的時候,茗香苑都會留上幾間這種高級的包廂,只為應(yīng)付突然到訪的貴客。
李申之禮貌地扶著馮益坐下,候在一邊。
馮益問道:“蠟丸之事,還有誰知道?”
李申之說道:“只有我那丫鬟和小書童知道?!毙傅睦钚蘧墶K『蜕兄g的關(guān)系解釋起來比較麻煩,干脆說一個書童,大家都懂。
誰讓李申之的審美出了名的奇葩,養(yǎng)個小書童反倒顯得比較合群。
馮益點了點頭,不動聲色,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又問道:“你家宅子里的事情聽說了嗎?”
“聽說了?!崩钌曛樦抡f。
這句算是說謊了,雖然人是他殺的,但這件事確實沒有“聽說”過。
馮益說道:“知道是什么緣故嗎?”
李申之說道:“怕不是還是為了那蠟丸而來?”
“坐下說?!瘪T益不置可否,指了指椅子,說道:“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這話問的,一下讓李申之摸不準(zhǔn)路數(shù),便試探著問道:“不知馮公有何安排?”
馮益微微一笑,感覺李申之挺上路,說道:“既然有人找到了李府,將來就會找到茗香苑。若是有刺客尋到這里來,你將如何應(yīng)對?”
“嘶……”李申之沒想到這個情報如此重要,竟然讓秦檜不擇手段地要得到。馮益今天親自來訪,局勢不容樂觀!
馮益見李申之一副被嚇到的樣子,抬手在空中往下壓了壓,寬慰道:“申之也不必緊張。這幾日,我會安派些皇城司的密探在這里,保證你的安全?!?p> 哦,原來是打秋風(fēng)來了!
李申之一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的樣子,湊到馮益身邊:“多謝馮公關(guān)愛,不知馮公喜好什么口味的茶酒,待會帶上一些?!?p> 馮益說道:“我倒無所謂,主要是不能讓皇城司的兄弟們白跑一趟。”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李申之趕緊安排管家去準(zhǔn)備“土特產(chǎn)”。
茗香苑的土特產(chǎn)就是名茶名酒。
雖然這些茗茶比不上馮益從官家那里順來的貢品,但是架不住茶盒底下裝的金子惹人愛。
這錢財送得值!臨安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給馮益送錢,卻敲不開人家的門。
馮益見李申之很上路,笑道:“有皇城司的兄弟們在,你就放心大膽地好好讀書,將來考中了進(jìn)士,咱們同殿為官。”
李申之趕緊拱手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以后還請馮公多多提點。”
“那,咱們聽曲去?”馮益最喜歡勾欄聽曲了。
李申之卻忽然換上了一副嚴(yán)肅的表情,說道:“在下有一事欲稟明馮公,還請馮公……”說著左右看了看,意思是屏退左右。
馮益不疑有他,朝身邊使了個眼色,隨從很自然地出到門外,關(guān)上了門,守在門口。
馮益微微側(cè)身,李申之湊過去,附耳說道:“柔福帝姬是假的!”
“嗯?”馮益皺著眉頭,抬頭盯著李申之,“什么意思?”
明知故問。
李申之說道:“柔福帝姬,是假冒的。真的柔福帝姬還在五國城!”
五國城是三百年前女真人建立的越里吉、奧里米、剖阿里、盆奴里、越里篤五大部落會盟的場所,現(xiàn)在用來關(guān)押搜羅過去的宋宗室。
其實真的柔福帝姬早已死在了五國城。李申之不敢這么說,是擔(dān)心消息太準(zhǔn)確,以后不好解釋。
“你怎么知道她是假的?”馮益依舊不愿意相信。
當(dāng)年柔福帝姬歸國的時候,是馮益負(fù)責(zé)辨認(rèn)身份。
相當(dāng)于馮益親自給柔福帝姬的身份蓋上了“檢驗合格”的戳子。
如果柔福帝姬是假的,他也會受牽連。
李申之說道:“柔福帝姬的那雙大腳,能瞞得過誰?”
馮益狡辯道:“那是從五國城一路走回來,走大的?!?p> 李申之嗤笑一聲:“從五國城逃回來那么多人,偏偏只有她一個腳是大的?”
言之有理。
馮益的眉頭緊緊皺成了一團(tuán),內(nèi)心已經(jīng)隱隱接受了李申之的解釋。
其實這么多年來,他的內(nèi)心里也曾很多次懷疑過柔福帝姬的身份。
只不過柔福帝姬的身份已經(jīng)得到皇家認(rèn)可,正兒八經(jīng)地受到冊封,又深得官家寵愛,把柔福帝姬當(dāng)成了南歸的英雄,皇帝重情誼的標(biāo)的物。
現(xiàn)在的柔福帝姬已經(jīng)成了一個符號,就算是假的,也必須是真的了。
自古翻案最不得人心。
馮益說道:“你可知道,事情到了現(xiàn)在這般地步,帝姬已經(jīng)不能假了?!?p> 李申之正要解釋,馮益告誡道:“臨安城幾十萬人,你能想明白的事情,難道別人就想不明白嗎?為什么一直以來沒人說這件事?年輕人,做事不要沖動。”
能說出這番話,也是馮益的過人之處。
馮益這個人不太聰明,甚至智商有些愚鈍,做事卻很聰明。
他遇事之前,知道先看看聰明人怎么做,然后照著學(xué)。
對馮益的告誡,李申之有些感動,但是柔福帝姬的蓋子,他必須揭起來,說道:“馮公可知,紙里包不住火,瞞得住一時,瞞不住一世啊?!?p> 馮益久在宮中,皇城里那點腌臜事見怪不怪,瞞得了一世的事情不是沒有,那是相當(dāng)?shù)亩唷?p> 多少人稀里糊涂地死去,然后被人安上一口稀里糊涂的黑鍋,死了都沒個好名聲。這些事又有誰去追究?
還不是禍害活千年。
李申之當(dāng)然知道馮益的想法,假戲真做熬到大家都入了土,假帝姬就成了真帝姬。
真帝姬客死他鄉(xiāng),成了孤魂野鬼,誰在乎呢?
李申之說道:“韋太后明年就要歸國了,謊言還不是一戳就破?”
“嘶……”這回輪到馮益倒吸一口涼氣了。
趙構(gòu)的生母韋太后南歸,是議和的一項基本條款,韋太后帶著宋徽宗趙佶的棺槨南歸,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p> 等韋太后回來,柔福帝姬必然露餡。
柔福帝姬一露餡,他馮益就得跟著受牽連。真要是惹怒了太后,頭上的腦袋怕是保不住了。
馮益說道:“那萬一,這個柔福帝姬是真的呢?”
馮益雖然反應(yīng)慢了些,但是思慮倒是很周全,這方面勝過了很多聰明人。
聰明人自詡反應(yīng)快,其實是自己腦補了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反倒放過了很多漏洞。
馮益的擔(dān)憂很有道理,萬一那個柔福帝姬是真的,現(xiàn)在去戳穿人家,豈不是自找苦吃。馮益又不能未卜先知。
李申之說道:“憑馮公的消息渠道,打聽一下真相不是易如反掌嗎?”
皇城司本就承擔(dān)著間諜情報工作,負(fù)責(zé)打探金國的各種消息。
宋徽宗生了三十多個公主,個別公主的死活根本進(jìn)不了皇城司的視線,是以他們一直沒有收集真正柔福帝姬的情報。
但是李申之知道,真正的柔福帝姬,早在幾年前就死了。
這樣的消息在金國不是秘密,沒人刻意隱瞞,只要皇城司的探子稍微用點心,很容易就能打探到消息。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馮益已經(jīng)信了八成,思忖了片刻,問道:“你為何與我說這些?”
這是一個不聰明的人來自本能的懷疑。
李申之說道:“馮公三番兩次地提點我,在下一直想要回報一二,苦于沒有機會。今日好不容易能幫馮公免一場災(zāi)禍,豈能不效全力!”
馮益很滿意,最滿意的是那一盒子金錠。
大勢底定,賓主盡歡。
……
夜深,賓客散去,薛管家來到了李申之的房間。
薛管家不無憂慮地問道:“少爺,你真的打算投靠馮益了嗎?”
“唉!”李申之長長嘆了口氣,“我也是迫不得已?。 ?p> 沒有人知道岳飛的處境有多兇險,沒有人知道想救岳飛有多難,更沒有人知道岳飛之死會對歷史造成多么大的影響。
想要就岳飛,就不得不接近馮益。
殺岳飛,說到底還是趙構(gòu)的意思,只有改變了趙構(gòu)的想法,才算是真正地救了岳飛。不論是劫獄也好,裹挾民意搞游行也好,如果不能改變趙構(gòu)殺岳飛的想法,只能救得一時,他遲早還會找個由頭殺掉岳飛。
想要改變趙構(gòu)的想法,就要先接近趙構(gòu),就要從接近趙構(gòu)最信任的人開始。
全天下趙構(gòu)最能相信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殿帥楊沂中,一個就是這位康王府的潛邸舊人馮益。
楊沂中位高權(quán)重,又文武雙全。以李申之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去投靠,連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曾經(jīng)的岳飛受趙構(gòu)的信任更在楊沂中之上,最終卻分道揚鑣,不死不休,只能說他們兩人八字不合吧。
馮益就不同了,囂張跋扈,一副正宗的小人嘴臉,還貪財好色,一身的突破口。
除了他們兩個之外,哪怕是秦檜,在趙構(gòu)的最信任的排行榜上,都得靠后站。
一旦取得了馮益的信任,就有了接近趙構(gòu)的機會,從而有了從根子上改變歷史走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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