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Muss es sein?(非這樣不可嗎?)
Es muss sein!(非這樣不可?。?p> Es muss sein!(非這樣不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行間——
回到旅館之后,我將那張畫滿音符的紙片放下,全身上下就像是剛剛經(jīng)歷過生死攸關的浩劫一般疲憊不堪,身體不斷地伸展以期望可以拉伸放松肌肉,但不知是肌肉太久沒有得到過運動還是積累的疲勞有些過度,無論我怎樣拉伸身體還是無法放松下下來,反倒而后背開始抽筋,措不及防的疼痛感將我從床上拽了下來。
“好疼啊……”
我揉著后背的肌肉感嘆道。
分針指向了十二,時針指向了一,現(xiàn)在是下午一點,照理說應該是吃過午飯了。但是上午的事情不禁耽誤了我的午飯時間,直到現(xiàn)在我的肚子仍然處于一種飽腹的狀態(tài)。
音樂創(chuàng)作,這種東西本來是和我格格不入的,我更不會去幫別人進行音樂創(chuàng)作,但現(xiàn)在那張紙片卻躺在我的桌子上,上面仍然殘留著淡淡的香氣。
是什么樣子的香味呢?
我努力在大腦中尋覓著這種香氣的來源,但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找到。那些我本來都很熟悉的音符現(xiàn)在也變成了陌生的樣子。
這首曲子很奇怪。
如果是一般人的作品的話,我是不會感覺到奇怪的,但是楓葉的性格和這首曲子簡直就是云泥之別。
我閉上眼睛,努力回想楓葉這個人。
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是有些冒失,但是很有禮貌,穿著打扮給人一種清純的感覺,沒有那種為了表現(xiàn)自己而刻意淡妝涂抹的矯揉造作,也許是本身的美貌就已經(jīng)超凡脫俗,所以也沒必要額外在臉上添那幾筆無所謂的妝容。
后來我見到她時她和我一樣,為了躲避擁擠的人群而找了一個地方偷閑。但是再寂靜的環(huán)境也掩蓋不了她開朗的性格,把我本來一個人獨處的時間全部打亂。
之后的運動會以及去游樂園的偶遇,她的形象在我的心中也越來越深刻清晰,但是無論怎樣接觸,我總感覺和她之間有一層無法打破的阻礙。這層阻礙不僅存在于我和她之間,也存在于楓佩和她之間。
“那究竟是什么啊……”
如果粗略的看來,楓葉是懂事,開朗,熱情,雖然比不上楓佩,但是卻多了一層大家閨秀的感覺,是一個完美的女生。她寫出來的這首曲子,也是一首完美的曲子,悠長,婉轉,并且鋼琴之間還為小提琴留了足夠長的獨白,這應該是為了照顧楓佩而專門留的,這樣看來,在楓葉的性格里還要加上一條善解人意。
但世上真的有這樣完美的人存在嗎。
我對楓葉的完美沒有絲毫的嫉妒,當然也沒有羨慕的成分,但是平心而論,我不相信這樣的楓葉是完整的楓葉,我也不相信人具有這樣善良的本性。
楓葉之前說過,希望有人可有走進她的心里,那么在她的身上,或多或少的還是存在著一些鮮為人知的秘密。
我不打算發(fā)掘其他人的秘密,這是一件自私,殘酷又危險的事情,無論怎樣委婉的詢問,都會不經(jīng)意間觸動他人最危險的神經(jīng)。
畢竟人與動物之間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人會有秘密。
夜晚,華燈初上,窗外刺眼的燈光突然射入我的房間,將我從夢中驚醒。
這一切,都是夢嗎……
我看著漆黑的四周,一股孤獨感籠罩著我,不只是孤獨,還有恐懼,我渾身發(fā)抖,連鞋也顧不得穿,從床上滾落到了地面上,爬向了房間的桌子。
那張紙,那張寫滿音符的紙片去哪了?
當我手里摸到了那張紙的時候,一口氣從我的嘴里吐了出來。
我終于想起了呼吸。
好在這一切不是夢啊,如果真的是夢的話,我有可能會做出比哭泣更加危險的事情來。
我看著街邊的景色,現(xiàn)在是七點鐘,已經(jīng)十二個小時沒有吃飯了,肚子也終于發(fā)出了抗議的聲音。
穿上外衣,我從賓館的門口出來,順著人行道小心的溜達。
下了雪之后路邊就變得很滑,稍有不慎就會在路上跌倒,為了保持平衡,我只好慢慢走著,不敢加快腳步。
我又回想起了那首曲子,來來回回看了幾十遍,那些符號已經(jīng)刻印在我的腦海之中。
我小聲哼著那些曲調,一點點尋找著楓葉所敘述過的痕跡。
哼到“Fa”時就代表著雪開始飄落,哼到“Sol”時就代表著雪輕輕落下,哼到“La”時那就是雪已經(jīng)融化。
我一遍遍地哼唱著,那些已經(jīng)熟悉的旋律就像是僅存在于我大腦之中的東西,從來沒有和誰訴說過,僅僅為自己所擁有。
哼到最后時,我注意到了從前一直沒有注意到的事情,那就是楓葉在這首曲子的末尾安排了三個奇怪的小節(jié),本來悠長的曲調卻被這三個小節(jié)破壞殆盡,這種強烈的違和感,我卻在最一開始的時候沒有注意到。
那是貝多芬最后四重奏里的一段。
本來向那些出名的作家或者經(jīng)典的作品借鑒一些曲子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這種借鑒并不是抄襲,就像是文學作品中的“引用”那樣。
但真正的問題在于這首曲子本身的節(jié)奏和最后的這三個小節(jié)嚴重不合拍。
我突然想起了米蘭·昆德拉曾經(jīng)提到過這個小節(jié),并將其用德語翻譯為“Es muss sein”,也就是“非這樣不可嗎?”這種強烈的情感表述,卻出現(xiàn)在了這首曲子之中……
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楓葉真正想要訴說的,那不是她一直以來的乖乖女形象,作為一名大家閨秀,她被寄予了太多的東西,可能壓在她身上的是我想象不到的壓力。我忽然想起了之前運動會上她放聲為楓佩加油的場景,不顧自己以往的形象,聲嘶力竭的吶喊。就像是用聲音在反抗,撕下了自己偽裝的面具。
在最后的這三個小節(jié)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個真正的人,不是虛假的,被人們當做是理所當然的楓葉,而是一個有感情,有思想的楓葉。
我們總是活在別人的視線里,家長的期望,同學的期望,教師的期望。當然我早已擺脫了這份束縛,但楓葉與我不同,她之前經(jīng)歷了些什么我完全不了解。不過我想,那個乖巧可愛的乖乖女,或許早就該死掉了。而破土新生的,應該是一個有著自己的意志的嶄新的人。
街上的燈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抬頭向著天空看去,天上的星星只有零星幾顆。
“欸,你知道為什么天上的星星只剩下這樣的幾顆了嗎?”
“是因為空氣污染嗎?”
“不,是因為城市的燈光太耀眼了,已經(jīng)遮住了星空的光芒。”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父親之前和我的對話,我回頭看向距離我不遠的賓館的門口,仿佛在向我微微地招手。
為了抓住這轉瞬即逝的靈感,我匆忙地回到了賓館的房間,情急之中竟然忘記打開賓館的空調暖風;不過我也沒有脫去外衣,所以身上并沒有太多的寒意。
連續(xù)的兩個小時,我一刻沒有停下,為了應和楓葉的心意,我絞盡了十幾年攢下的腦力,每一個音符既來自于靈感也來自于心靈。與原曲不同,我沒有采取柔和的音調,反而是將“非這樣不可”這句話所包含的熾熱感情全部涌現(xiàn)了出來。
這些符號出自我之手,但其根本來源卻是楓葉。
這樣一切就解釋通了,那些有些不和諧的留白,以及忽快忽慢的節(jié)奏,這種本來不該犯的小錯誤就都解釋清楚了——如果配樂的小提琴聲是激昂的,猛烈的。
人在集中的時候時間的流動就會加速,或者說時間的流逝本來就是恒定的,只是因為我們的懶惰才讓時間的流逝顯得緩慢,反正不管怎么說,兩個小時的時間很快就從我的筆尖劃過,就像是一條傳送帶,將我的思緒傳送到了紙面之上。
“終于完成了……”
我打了一個哈欠,就像是完成了什么宏大偉業(yè)一般,到頭來不過是寫了幾個符號,抒發(fā)了幾聲呻吟而已。
但那些終究來自于我的推測,從常理上來講,這首曲子是不合格的,時值混亂,音階沖突,就像是一個發(fā)狂的病人嘶聲力竭的怒吼,但背景音樂確是哄小孩子睡覺的搖籃曲。
我已經(jīng)能夠想象,優(yōu)雅婉轉的鋼琴聲再配上這種激昂的小提琴將會是怎樣的滑稽場景,但此時此刻,我卻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自信,就好像楓葉親自在我的耳邊說道
“不會錯的,這就是我想要的……”
懷著些許的不安,我倒在了床上,不顧肚子的反對,昏然睡去。
——行間——
第二天早上五點鐘的時候,我就被外界因素叫醒,也許是太餓了,看來睡覺之前最好多少還是要吃點東西。
帶著這樣的心情,我向窗外看去,那里早餐餐點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出來,看樣子我應該是第一波的客人。
往嘴里塞過三個雞蛋,兩大根油條以及一碗雞蛋湯之后我才算是終于吃飽了,現(xiàn)在看來果然還是吃飽了最幸福,我深深地體會到了“人是鐵飯是鋼”這句話的深刻含義。
第一班的地鐵是早上六點,樂器行的開門時間是上午九點。這樣看來我的時間還很充裕。回到了賓館之后,我繼續(xù)看著昨天晚上完成的作品。
這樣真的可以滿足那個充滿期待的眼神嗎……
該死,又一次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死循環(huán),我這是怎么了,為了一個不算是重要的事情這樣費心,簡直就像是祥林嫂那樣神神叨叨。
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終于不安感還是將我擊敗,為了妥協(xié)這種不安,我又提起筆來,為這首鋼琴曲譜了一個更加和諧,但也更加平凡的配樂。
現(xiàn)在我的手上有兩份曲譜,這樣看來不管我有沒有猜對,總應該可以應付過去。
“啊……女人真是麻煩?!?p> 我不禁對身邊的空氣感嘆著。
現(xiàn)在黑蒙蒙的天空終于破曉,暖色的陽光也灑在了大地之上,街上的汽車也逐漸變多,人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除了地上的雪面上的幾個腳印之外,什么也沒有留下。
我乘坐地鐵來到了昨天的那個琴行,果然在我離琴行還有幾米遠的地方,就聽見了陣陣悠長的鋼琴聲從店內傳來,我停下腳步,向店內駐足觀望。隨著時間的流逝,鋼琴聲也在不斷變化著,直到最后一刻,那沖突的音符終于暴露在我的耳朵之中。
“非這樣不可嗎?”
我小聲說著,這樣的話語,果然還是說不出口啊。
來到了店內,楓葉剛剛演奏完畢,現(xiàn)在正和楓葉在討論,我沒有聽清她們的話語,便徑直走了進去。
“早上好?!?p> 楓葉注意到了我,用她那如黃靈鳥般的聲音向我問好。
“早上好啊?!?p> 這種大大咧咧的問候方式是楓佩特有的。還是和往常一樣,我們之間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在真正的朋友之間,那些令人為難害羞的話只要輕輕帶過就好,這是她們給我的感覺。
“那個……曲子我寫好了?!?p> 我把曲子遞了上去,但是為了保險起見,我給的是今天早上的那一份,我昨天晚上寫完的那一份現(xiàn)在還躺在我的衣服兜里,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公之于眾。
楓佩首先接了過去,她看了兩眼,說
“嗯……我也看不太懂,不過應該沒什么大毛病啊?!?p> 那你就把它交給看得懂的人啊……我實在忍不住想要吐槽,可是因為我實在太懶,所以硬生生把這句話憋了回去。
之后楓葉將曲子接了過去,她只是略略掃了幾眼,然后抬起了眼皮。
她的笑容告訴我她很滿意。
但她的眼神還是出賣了她的真實想法。
就是在這種察言觀色的能力上,我總是被別人要突出許多,也許是不和人交流而只是當作旁觀者的緣故,我的觀察能力在這十幾年間一直在得到歷練,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僅僅可以通過眼神、語氣等細微動作來察覺人的真實意圖的程度。不過也多靠這項能力,我才在班級這個復雜的環(huán)境中險象求生。
總而言之,楓葉的那種期待并未得到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