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恪睜開眼,手臂試著伸開,發(fā)現(xiàn)沒有像之前那樣被各種古怪的管子給束縛住。
我這是……回來了?
那個人的樣子記不太清,但是他說的話卻一幀幀在他的眼前回放。
夏恪套上一件黑色毛衣,站在窗邊。農(nóng)家樂房間的布置還是遵循了本身的建設風格,像是用了裁縫店里剩余的布料。簡潔的整塊碎花布就這么掛著,被夏恪別到一邊,鐵絲網(wǎng)和窗簾布摩擦著發(fā)出呲呲的聲音。
夏恪一只手按上窗戶,玻璃很涼,讓他為之一顫。
可以感覺到寒冷,這真的是夢嗎?窗外還在下著大雪,農(nóng)家樂門前的路燈還亮著,從二樓可以看到厚厚堆疊的積雪,被路燈照得有些發(fā)黃。但是更遠一些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見,像是被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蓋上。
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指。
然后他低頭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嘆了一口氣看向樓下的雪景。
痛覺,觸覺,什么都是真的,唯獨自己這個人不是真的。古時有莊生夢蝶,現(xiàn)在的他也不自覺地想,自己究竟是人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在夢中成為莊生。生活在這個虛幻的世界,卻被人告知自己不過在參演一部《楚門的世界》。難道這二十年來,和朋友、同學、家人的相處,全部都是自己編造出來的?這是什么離譜的小說情節(jié)?
一切都是因為……
他手握著玻璃物塊,借著外面的光線端詳著。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開啟,就無法關閉。
他平緩了一下情緒,又仔細回溯這些天在自己身上發(fā)生的點滴。知道這個世界是意識世界的,絕不止他一個人。
還有誰呢?
……
“你現(xiàn)在知道了,有什么想法嗎?”木偶坐在小板凳上釣魚,竹色的衣袖在風中蕩來蕩去。
顧長安站在他的斜后方,什么話也沒有說。
兩個人背后是一大片光禿禿的樹,現(xiàn)實中是冬季,游戲中也是冬季。此刻雪停了,河面卻沒有結(jié)冰,不知是什么緣故。
顧長安還是穿著之前那件樸素的衛(wèi)衣,兩只手插在口袋里,目光落在魚竿上,又好像并沒有關注魚群是否上鉤。頭上的迷途傘像一朵花,五彩斑斕。
她沒有回復,木偶也沒有惱,只是靜靜地釣魚,等待著她開口。
“你問我想活在現(xiàn)實還是虛擬當中嗎?”顧長安沉默良久后開口,“我也說不好,如果我現(xiàn)實中是個殘疾人,我自然愿意在虛擬世界中擁有健全的身體。如果我現(xiàn)實世界活得很開心,那我在實驗基地里的事情,不過是我的意識,對我來說只是一段記憶而已——如果只是多了一段記憶,對我沒有什么確切的幫助,那我自然想回去。”
“挺好的?!蹦九紱]有任何表示,身子輕輕地調(diào)整了一下,以便自己的木頭身體不會太壞損壞。
“你有個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你。本來呢,在實驗基地A和B之間建立通道,有三種方法——通行證,游戲,迷途傘。游戲本就不是官方的渠道,現(xiàn)在游戲通道被封閉,想必是后臺的那些操作者意識到了實驗基地出了問題?!?p> “游戲不是官方渠道?可是我明明記得當時游戲內(nèi)測都是公開發(fā)售名額的?!?p> “隨機選取受害者?!?p> 顧長安再一次沉默。
“按照原本實驗基地的計劃,每隔一個月就會通過游戲運送一些受害者去往實驗基地B。一般是在實驗基地A中死亡的人才會被運送出去。其實這樣并不違背本身設定的規(guī)則——死亡。但是后來,頻率越來越高,實驗基地A中的受害者死亡率遠遠超過正常數(shù)?!?p> 木偶看著河面:“游戲這一運輸通道被破壞了,有人借助了這個手段想要將兩個實驗基地融合在一起?!?p> “融合在一起?按照你剛剛和我說的,融合在一起的意思,不就是把受害者的意識空間和兇手的意識空間放在一塊兒?”
“嗯,就是這樣的。至于為什么要達成這種世界失序的效果,我也不太清楚。這里面的真相,只能交給你去探尋了?!?p> “你……”
木偶依然是那副人造的木頭框子,但是這次聲音里面竟然帶了一些滄桑的笑意:“我自然是不能——我已經(jīng)死了?!?p> 這樣一個活生生和她說著話的人,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死了,還是這副模樣,沒有讓人感覺到恐懼,卻讓人感覺到一陣悲哀。
“我很久之前就死了。你現(xiàn)在看到的,是我的意識。”木偶頗有耐心地看著自己的魚漂,“我的意識被保存在這里,只是相當于一個管理員的職責。和我一樣的還有其他管理者,我們都擁有發(fā)出系統(tǒng)音的權(quán)力。”
顧長安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木偶,只覺得別人說這種傷心事,總還是需要勸慰一兩句,思考了幾秒,說道:“你……節(jié)哀。”
“哈哈哈哈哈……什么節(jié)哀。”木偶大笑,放下魚竿,從板凳上站起,“我現(xiàn)在能夠保持這個形態(tài),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
“你說的‘死’……是在死亡在哪里?”雖然不禮貌,她還是把自己的疑問問出了口。
“我在高于這兩個實驗基地的真實世界死亡了。”木偶說起自己的死訊,倒像是同拜訪的客人拉家常,“在意識空間死亡,有兩種可能。如果是在實驗基地A死亡,就會通過游戲通道傳送到實驗基地B。而在實驗基地B死亡。只要在真實的世界搶救及時,也不是沒有生還的希望。這種設置簡單來說就是——階梯狀的死亡,第一級到第二級沒事,第二級到第三季有危險,聽懂了嗎?”
幸好當初自己留了個心眼,顧長安聽到這里長呼一口氣。
“你有很多次死亡,但是都被傳送回了原先的實驗基地?!蹦九伎粗?,“你很奇怪,你不受這兩個意識世界的規(guī)則束縛。我也在想……你會不會——不是以受害者的身份來到實驗基地A的?”
顧長安聽得云里霧里:“什么?”
“算了?!蹦九甲刈约旱陌宓剩瑒倓偞詈玫聂~竿似乎有魚上鉤,他眼疾手快地收桿,飛快將自己的桿子向上一提,果真有一尾魚掛在鉤子上搖搖欲墜。
顧長安驚嘆這個設定的溫度還會有魚,只見木偶嫻熟地換上了新的魚餌,再一次把魚漂甩了出去。
“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一定有許多的疑問。實驗基地B存有很多已經(jīng)執(zhí)行過死刑的罪犯意識,也就是說,他們和我一樣,在最高層的世界已經(jīng)死亡了,但是還在這個意識空間活著,所以實驗基地B是不存在感官系統(tǒng)的?!?p> “但是實驗基地A有?!?p> “聰明。實驗基地A為了不讓受害者察覺到自己生活的世界是虛假的,所以構(gòu)建了一個非常廣闊的有知覺空間。而實驗基地B為了維持秩序,也賦予了‘玩家’很多的技能,來確保意外情況發(fā)生時的安全。
其實起初我們已經(jīng)意識到了可能會有誤入的受害者意識這種情況,但是沒有想到,真的有人利用了這一點,大批量地將兩個實驗基地的人調(diào)換。要說是游戲吧……倒也不賴。誰不想像游戲中的人一樣,自由自在,還有平常生活里不具有的優(yōu)勢。這些受害者玩家嘗到了甜頭,也不愿意過自己的苦日子了。只要達到一定天數(shù),實驗基地A的人就無法回到原本的世界中了?!?p> “就好像……網(wǎng)癮人士打游戲入了迷,把游戲當做了現(xiàn)實,最終因為自己的身體吃不消,只剩下了尸體——怪不得,這段時間總有這種打游戲的獨居人士被發(fā)現(xiàn)死在家中的新聞。”
木偶看著河面:“我之前說了迷途傘,你還記得嗎?”
“記得,這是第三種實驗基地AB轉(zhuǎn)換的方式?!?p> “迷途傘這么好用的東西,還能精確轉(zhuǎn)換,但是卻沒有人批量使用——因為它存在副作用。”木偶嘆了口氣,“我以為當初制作的迷途傘已經(jīng)被銷毀干凈了,沒想到還是有漏網(wǎng)之魚,而這一把竟然……竟然給了你……”
“有什么副作用?”
木偶看向天空,好想回想起了什么,像是表達著自己的悲哀。
顧長安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凝重的氣氛。身邊的風聲一下子靜了下來,整個世界只聽見木偶的說話聲:
“迷途傘的副作用就是,你在實驗基地B還剩一年的壽命?!?p> “一年?”
“你拿到迷途傘的那一刻,時間就已經(jīng)開始了倒數(shù)。”木偶沒有和顧長安對視,像是不愿看到她的表情,“所謂一年的壽命,就相當于一年之后游戲自動銷號。本來一般的受害者拿到這把傘,雖然有副作用,但是因為有具體的時間,所以最高層的世界可以及時做出應對,把人搶救回來。”
“但你不同。”“但我不同。”
兩個人同時開口,木偶也是一愣。
木偶慘然一笑:“不錯,你的特殊,也是你拿到這把傘的悲哀之處。如果你死了,只會返回實驗基地A,無法回到現(xiàn)實世界。我無法預測,一年后會發(fā)生什么,而你,究竟會去往何處?!?p> “一年之后……”顧長安嘴角努力彎了彎,“一年之后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呢,對吧?連明天我們都無法確定,甚至于說下一秒我們也沒有辦法預知,又怎么能夠知道一年之后會發(fā)生什么?”
“你要是這么想,就再好不過了?!蹦九妓闪艘豢跉?,“我今天告訴你這些,也希望你保密?!?p> “怎么了?”
“這并不是能公開的情報,如果最高層世界監(jiān)測到你們說這些內(nèi)容,我也無法保證你們的安全。”
顧長安聽他的意思,好像對這個最高層世界的監(jiān)測中心并不太信任。她沒有細究,但是聽了他的話,倒是記起之前的那個女人……
“所以當時朱懷特……”顧長安喃喃,或許這個叫朱懷特的人就是被最高層處決的?
“我告訴你,是因為我并不屬于監(jiān)測系統(tǒng)中的一員。我自然也可以告訴別人,但是實話說,我告訴別人也沒有什么意義,知道實驗基地這件事的人越多,反而會給你帶來阻礙?!?p> 顧長安為自己戴上衛(wèi)衣的帽子,眼神悠遠:“按照你剛剛所說,我也只有一年的壽命,我為什么要花費這一年的時間為你辦事?”
“我目前接收到的消息是,如果能夠把挑豆子的獎勵集齊,實驗基地A和B就會自動剝離——我沒有辦法考據(jù)這種說法的真實性,但是假如真的能剝離,你被迷途傘選中的事情說不定就有了解決的辦法?!?p> “你為什么幫我?”
木偶說:“我也不是為了幫你,我自然有自己的私心。”
他說完也沒有解釋,只是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釣具。
“等的人來了。”
“誰?”
木偶轉(zhuǎn)身,看向顧長安的身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