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場面,不免有些尷尬。
荊縮成一團(tuán),惶恐地注視著我和炙。
而我則學(xué)著他的樣子咽了咽口水。
炙像是魔怔了,嘴里喃喃地說著什么,不一會兒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笑個屁,像個傻子?!?p> “哈!原來你也不是無敵的嘛!”他說完撅起肘子捅我,全然忘了才剛剛過去不久的驚險,顯得對這件新鮮事感到十分的喜聞樂見。
我毫不客氣地一把將那胳膊推開道:“是無敵的話我還怕什么?我早把那該死的墨城政權(quán)給推翻了!任誰有毒劑,我還不是都得提防著?”
“可這小子沒用毒劑,他用的是貯藏物!他用他自己的貯藏物壓制了你的貯藏物。你瞧我沒說錯吧?”說罷,他朝荊吼了一聲:“喂!”
把荊嚇得又一哆嗦。
“你小子可以啊,這叫什么?嘶……噢對,扮豬吃老虎。差點(diǎn)把咱們的大殺器都給滅了!這么說,你還真是渡鴉園的啰,我不信除了那些怪咖,誰還有這么詭異的能力?!?p> 我聽見“大殺器”,心里很不痛快,沒忍住照著炙的大頭趁其不備彈了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X瓜崩。
“反了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他瞬間被這冒犯氣得跳腳。不過似乎是有更大的興趣抑制了他的憤怒,所以他很快便又冷靜下來,接著不依不饒地對荊追問道:“小子,貯藏物注冊名錄上有你的貯藏物么?早前我在將校讀書的時候可是把自長生物類的各項(xiàng)都背得很熟的,如今也不見得有什么印象啊。還是說……你跟這家伙一樣也是個‘黑戶’?”
聽見“黑戶”,荊已經(jīng)脹得滿臉通紅了。我有些怕他因?yàn)榭謶帜沁`反紀(jì)律的后果,下一秒就像充得太飽了的氣球一樣炸掉,于是忙掐住炙的話頭,安慰道:“什么‘黑戶’不‘黑戶’的,無所謂了?,F(xiàn)在誰還在乎這個?”
我慢慢地朝荊走去,將他扶了起來。
“非常抱歉!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這樣?!彼⒕巫载?zé)地對我說道,轉(zhuǎn)而又對炙坦白:“我在參戰(zhàn)前登記的貯藏物的確是假的,我知道這違背軍令了,但是,長官,我請求您原諒我的這個過失,因?yàn)椤?p> “去他媽的軍令!”
沒聽清楚這句話前,我以為炙是要讓他難堪,聽清楚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炙其實(shí)是在向著他,“咱們遵守軍令的,難道有別于你,落得什么好下場了嗎?沒有!所以軍令就是狗屁!我現(xiàn)在只認(rèn)一點(diǎn)——那就是你還不算一無是處,有機(jī)會的話,得讓你發(fā)揮發(fā)揮才是?!?p> “可是,長官……”
“你還裝什么?過來!”
炙不由分說地把荊拉了過去,在我看來,這舉動有些太過熱情了,與先前的反差實(shí)在太大。
我估摸著荊在心里也認(rèn)為炙他要么就是個變態(tài),要么就是個神經(jīng)病。
直到他看見荊的后背,突然驚叫了一聲:“好家伙!”態(tài)度不僅變得溫和起來,反倒還多了些出人意料的“敬重”。
堂堂分治區(qū)的次席居然敬重一個列兵?更何況這個次席還是桀驁狂狷的炙!這真是極不可思議的。
雖然我不曉得這驚人轉(zhuǎn)變的原因,但我知道他是在看了荊背后因火焰灼燒而裸露出來的刺青以后才變得如此。
那是一個鐵灰色的戴著斗笠的稻草人圖案——至少看上去像是這樣。
“你……你你你,你是‘稻草人’?!”
炙激動地問。
“嗯……”
荊弱弱地答。
“你真是‘稻草人’?”
炙不敢相信地問。
“嗯……”
荊不假思索地答。
“你?!你認(rèn)識本代‘渡鴉’?”
炙還在做著沒有意義的反復(fù)確認(rèn)。
“她是我?guī)煾??!?p> 荊還在不厭其煩地耐心回復(fù)。
“她?!”
……
我聽他們沒頭沒尾地對話,好不容易才找準(zhǔn)時機(jī)打斷道:“誰可以告訴我,你們究竟在說什么?”
“你不知道‘渡鴉’么?”
“不知道。”
“嚯,真是孤陋!就算不知道‘渡鴉’,你也總該聽過那段家喻戶曉的詠詞吧?有人還把這拍成紀(jì)錄片來著。”
“是什么?”
“嘉爾留下一根白羽,極南之地沉重的陰天卻將它染成黑色。它一生都在北行,希望褪去斑駁的軀殼……行將漸遠(yuǎn),孤獨(dú)便與它終老,然而它卻與其相伴。餓了便吃鐵樹的針葉,渴了便飲隆冬的舊雪,將要死去就拔下一根羽毛,化作另一個新生的自己……在往復(fù)的回環(huán)中直行,以生命為墨,它記錄了所有,終竟能役使一切毒牙利爪,又能讓枯木重新開花;某日舉手得將冥界帶往人間,轉(zhuǎn)身亦能同死神討價還價……”
“停停停,神神化化的,我沒聽過。”我及時打斷了他。
他撇了撇嘴,輕嘆一句:“真可悲?!比缓笥值溃骸靶辛?,直說吧,他們是整個奧伽墨上最為傳奇的秘術(shù)師?!?p> “秘術(shù)師?”
我感到驚異,因?yàn)閷倜~翻譯過來以后,我只找到了這么個較為貼切的表達(dá)。莫不成奧伽墨上也存在著類似道士或者煉金術(shù)師這一類的角色?原來神話傳說與玄學(xué)不只是蔚海七的專利呵。
“是的。人言倘若‘渡鴉’介入政局,這個天下早就易主了。就連墨庭議在成立之初都曾嘗試過恭請當(dāng)時的那一代‘渡鴉’出山,結(jié)果屢試屢敗,皆被無情拒絕。更好笑的是,后來他們惱羞成怒,想要對那個‘不知好歹’的術(shù)師實(shí)行強(qiáng)制手段,卻沒想到反被迷夢幻境玩弄于股掌之間。偌大一個能夠建立帝權(quán)的軍政組織,居然花了十個恒星周的時間在全球通緝,單單只為活捉一個人!待到他們嘔心瀝血以為勝利在望之時,才發(fā)現(xiàn)逮到的竟是一根羽毛……這就是‘渡鴉’,恐怖如斯但只衷于潛心修行而對名利紛爭無欲無求。他們皆是隱姓埋名,神蹤無跡,獨(dú)立于世俗的清算者之外的。至于所謂‘渡鴉’之名,其實(shí)是個稱號,同一時期只會存在一位,并且歷代相傳。他們一脈持有著上古時期失落的大道智慧《靈海術(shù)法殘卷》,從不為外人道,代代都由師徒口耳親授。正是那些術(shù)法助他們占卜未來、行醫(yī)治病,也正是那些術(shù)法讓世人知曉了種咒下蠱、剝離性命的詭異手段……甚至,還有改變貯藏物特性的方法,正如這小子,我就不該信他先天的自長生物類貯藏物能展現(xiàn)出那樣詭譎的能力?!?p> 炙頓了頓,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荊,嘴里念叨著:“不過我還是有很多不解……這小子可真讓人琢磨不透啊?!?p> “怎么了?”
“‘渡鴉’一直都是影子一般的人物,從不輕易露面,更別說向外界透露渡鴉園的位置了。誰承想,這小子作為‘稻草人’,剛剛竟然自報家門?喂!被你師父知道,你怕是免不了一頓教訓(xùn)咯?!?p> 荊聽完猛地抽了一口氣,眼神黯淡,不一會兒又垂下腦袋,緊緊攥起拳頭。
我瞟了一眼炙,但也不知該說什么。
于是只有聽他解釋道:
“‘渡鴉’周游四方,停留暫居之地的城鎮(zhèn)就被外界稱為‘渡鴉園’。鑒于歷代‘渡鴉’都向往平靜而不受叨擾的生活,所以行事總是悄無聲息,每隔一段時間還會遷往他處。雖說被人知道了住所也不是什么嚴(yán)重的事,但在‘渡鴉’眼里這無疑會帶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倘若只是個‘園客’,這么做準(zhǔn)會被趕走的,沒想到這次竟讓我逮到個‘稻草人’?瘋了……”
荊已經(jīng)窘迫得不行了。
可我還是一頭霧水。
“什么‘園客’?什么‘稻草人’?”
“是這樣的,你聽著一定會覺得他們有些反客為主,但這沒人反對,誰讓他們的到來總有人求之不得呢?‘渡鴉’們一直有個傳統(tǒng),那就是秘密地收納一些當(dāng)?shù)赜匈Y質(zhì)有緣分的人,授予幾道最基礎(chǔ)的術(shù)式作為特殊的‘贈禮’。這樣的人就是‘園客’。雖然學(xué)習(xí)的只是最基礎(chǔ)的術(shù)式,但在我們這些門外漢看來一樣也是高深莫測。他們通過對術(shù)式的應(yīng)用拓展,有時甚至能使自身的戰(zhàn)斗能力短暫地達(dá)到分治區(qū)首席的水準(zhǔn)。所以接受過這等恩惠的幸運(yùn)兒們總會自豪地向人介紹自己是‘從渡鴉園里出來的’。然而,他們?nèi)苑Q不上‘渡鴉’的弟子,同‘稻草人’相比,他們真就只算泛泛之輩。”
“所以‘稻草人’……”
“是從為數(shù)不多的‘園客’當(dāng)中產(chǎn)生的。同時也是一代‘渡鴉’一生當(dāng)中唯一認(rèn)可的入室弟子,是‘渡鴉’稱號的正統(tǒng)傳人。上一代‘渡鴉’死去后,‘稻草人’就會成為新一代的‘渡鴉’,繼承所有殘存的術(shù)式,接著去尋找自己的‘稻草人’。每個‘稻草人’在出師之前都會留有刺青。對,就是這小子背后的那個。但那刺青并不是紋上去的,而是靈海術(shù)法在體內(nèi)作用反應(yīng)后于皮下產(chǎn)生的色團(tuán)。這些色團(tuán)會在他們成為新一任‘渡鴉’后散去……”
“也就是說……”
我和炙不約而同地望向了荊。
“沒錯。這小子總有一天會成為一位秘術(shù)大師。他就是將來的‘渡鴉’!”
然而我看荊的臉上卻見不得絲毫的驕傲,他還是茫然無措地呆立著,全然沒有傳聞中“渡鴉”的氣度。
“你瞧,這就是我想說的了?!敝寺柫寺柤缑嫦蛭业溃骸凹偃绮皇怯H身體會過他那貯藏物的威力、看到他背后的刺青,我還真不相信‘稻草人’竟是這樣的一個小子!按理說,他是‘稻草人’,他就根本沒必要參軍,也堅(jiān)決不會參軍的。即便是自己再窩囊,有著‘渡鴉’的庇護(hù),也沒人能動得了他分毫。可你說他咋就傻楞傻楞地跑來這兒了呢?有能力又掖著不用,如今還把家門的位置給報出來。我算是看不懂了?!?p> 我看見荊站在原地晃了晃。
然后……
兩道淚痕竟然劃過了他的臉頰!
“什么情況?你可不至于吧?我不就是說你兩句?”
炙慌張地叫了起來。
然而荊沒有回答。
正當(dāng)我們都以為他是因?yàn)槲裥∨阂粯涌奁臅r候,他卻說話了。
只不過話音含糊不清,半晌才艱難地吐出了幾個能讓人依稀辯識的字來:
“渡鴉園……已經(jīng)……不在了?!?p> “啊?”
“你小子說什么呢?渡鴉園怎么會不在了?渡鴉園只會搬遷。那‘渡鴉’呢?‘渡鴉’上哪兒去了?”
沉默。
還是沉默。
令人后背發(fā)涼的,荊很快就以淚洗面了,似乎是出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
“師父她……她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和炙一愣。
也許是因?yàn)榭耷惶氐木壒?,我們并沒有聽清他到底說了什么。
直到他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面容痛苦地凄聲喊道:“師父死了!奧伽墨今后再也沒有‘渡鴉’了!”
我和炙都被嚇到。
林漸灰
附錄: 在奧伽墨的文化中,稻草人并不是為了驅(qū)趕鳥兒而設(shè)立。它們更被當(dāng)作是鳥兒孤獨(dú)地翱翔在空闊原野上時唯一的慰藉。安置稻草人是亞基里異生種農(nóng)民的傳統(tǒng),他們的初衷是希望以此給疲倦的鳥兒提供一個溫柔的落腳之地。 而渡鴉,也并非地球的“胖頭鳥”。在奧伽墨,它們是一種通身漆黑、體型較大、類似于烏鴉的鳥類。由于形近,故而將其譯作“渡鴉”。傳聞奧伽墨上的渡鴉在臨死前會站立于稻草人的肩頭,拔下自己的一根羽毛贈予那個沒有生命卻提供了陪伴與棲身之地的朋友。然后輕輕地俯在它的肩頭安然睡去。故而在奧伽墨,稻草人與渡鴉一直有著不解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