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幾天,我一直躺在床上養(yǎng)腿傷。
原因是再沒有什么速生的特效藥了。當晚還是街上其他留守的同僚見了,可憐我,并將我拖著才送進了醫(yī)療中心。所以我到頭來也沒能爬進邊海廣場半步,甚至連外頭的路牌都未能夠著。
現(xiàn)在想想,倘使我當初沒有一番腦熱、不計后果地跳下去又能如何呢?我一樣近不了整備區(qū)半步。
倘使我近得了整備區(qū),我也必見不著瘋丫頭。這么做,純粹只是毫無意義的一廂情愿。愚蠢的,還添得如今所有的醫(yī)生都視我為失了心的瘋子。
就比如,剛進來的那一陣,說是來“探望”我的,實則只是拿著簿子不知自顧自地在寫著些什么。
他偶爾用余光瞟我一眼,嘴里吐出一句:“好好休息,不要亂想。”
這本沒有什么——原始種人命硬,腿傷而已,靜養(yǎng)就行。醫(yī)院開不出什么方子,但又想吃些利潤,所以就放我在他們的床上待著??墒恰安灰獊y想”一句卻分明了在窺探我的內(nèi)心,不知什么時候要生出些鄙夷的味道來。
我只想好在他們不是要吃了我。
于是我就去問同寢的病友,“你說罷,我在亂想什么?”
他自然是不愿理我,翻了個身就讓我看他的后背,呼呼地裝起睡來。
我覺得不滿意,便繼續(xù)自言自語地說:“或許醫(yī)師們都已經(jīng)將這句話當成了習慣,常對新病的患者朋友念叨上兩句也不為過,對吧?”
……
“不然的話,他怎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卻不是什么神人,要怎么拿捏他人的內(nèi)心去說事?”
“嚓”的一聲,床簾拉上了。
……
“我確是在想些不要緊的心事,這不巧給他猜到了罷?!?p> “你好啰嗦!”
那頭隔著床簾的地方忽地傳出這么一聲,像是忍無可忍后的斥責,除此外,他又不像是要和我掙出些什么理論來,這副嘴臉看上去倒更像是在看輕我了。
這里整個的地方都在看輕我。
抑或是沒有看輕我?而是另有所謀?
他們的眼神分明了是輕視,然而可怕在那眼神里似乎還隱藏了些別的東西。
昨天晌午,有一位戴帽的年輕人從門外走進來,徑直地就朝我說:“莉莉絲閣下已將她的所有財產(chǎn)全權(quán)托由您來保管,屆時,倘若她無法從戰(zhàn)場歸來,您將自動成為她全部財產(chǎn)的唯一合法繼承人。請您來這里簽字?!?p> “來這里簽字?”
我見他的手還懸在半空中,卻要我一個難以動彈的人湊到他臉下!
這本來就叫人費解。
加之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后,心愈痛得更加厲害了,一時間舉手無措,只好用猛烈的咳嗽來掩飾,然而任誰都知道我傷的是腿,而不是咽喉。
我親愛的瘋丫頭是怕我餓著?還是怕我受人欺侮?
這些都不會。
我只是不要接受這樣的決絕。
當權(quán)念想也未必比這么做來得傷人。
如今這消息好像長了腿一樣,讓身邊的人都給知道了。
他們又都來冷落我。
院方冷落我,或許是想讓我快些死了好,這樣一大筆財富就可以平攤成幾份流向整個社會系統(tǒng)的各個部門。他們雖分得不多,總歸也沒讓一個人獨占了去,因為那樣是不好的——他們倒還要來擔心我會遭到覬覦。害他們這般替我著想,著實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
來讓我簽字的人也是一樣,我認為他恨我恨得牙根發(fā)癢,心里或許在盤算著我的底細,適時當向身邊的人問出個一二來。否則的話,他怎叫我貼到他的臉下去簽字呢?不把我當人一般,倒像是在招呼一條饑得不行的野狗。
而我同寢的病友,原本跟我是沒有什么利害關(guān)系的,但見到那些心腸也都這么對我——為了不顯得另類,于是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畢竟要懲治我這不勞而獲的罪惡,使出什么手段來都不過分。更何況他們只是用眼神示意,簡直是文明人才能擁有的大度!
像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該要多去反思,更不能有什么怨言了。
這時候,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讓我又怕了萬分。
指不定他們就是想要讓我發(fā)瘋,想要通過冷落我來讓我發(fā)瘋!
狂人也是一種罪名。
有了罪名就更有理由去懲治。
于是他們就顯得再落落大方不過了。
我聽得過這樣的新聞:
說是在一個工作區(qū),做長工的異生種人一天里都得了癔病,癔想原始種人的管理不好,盡是在謀害他們。
為了防止這樣的癔病傳染,只好就將他們都殺掉了。
因為牛羊發(fā)了瘟是不能食的,養(yǎng)著牛羊卻不食在人看來又是件愚蠢的事情。
要避免不能食的牛羊食了可以食的,沒有辦法,就只能把那些不能食的牛羊都盡快趕去黃泉了。
現(xiàn)在看來,我或許就快趕上那些不能食的牛羊了。
只不過要想他們網(wǎng)開一面,為我辯解說我要比牛羊高貴得多,也不是沒有辦法——那即是給他們最想要的,令人人皆大歡喜!
可我絕不這么做。
我看不得他們鴟得腐鼠,還要發(fā)出一聲“嚇”的尖嘯。
無論如何,我要等她回來。
我得快些好起來。
然后在這段寒日里,在這條墮巷中,孑然而行罷!
但這真的可行么?
唯恐是我的自我安慰哩。
我要面對的遠不止這些啊。
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