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很有把握、很確切地說，我這輩子，不對，這輩子和上輩子都沒有喝過像今天這么多的酒。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壓抑了太久的煩心事突然釋放，還是因為剛剛才“又”一次體驗了死亡，所以現(xiàn)在的每分每秒都活得格外珍惜。那些排成一桌的酒瓶在告訴我，從天而降的慶祝才剛剛開始。
再看老伯，他喝得比我更猛。
這些酒都像不要錢一般。
當(dāng)然，他既已是“尊者”了，不用說，總會有人來替他埋單。
這也都還說得過去。
望向窗外，天還未透亮。迷蒙之中的微光，如寶石璀璨。
“梟……”
我看看老伯，他滿臉慈愛。
這個老丈人總能給人以溫暖的感覺。
但我冥冥之中總在思索——他似乎有什么心里話還在藏著掖著，可能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你想不想……再聽我……講個故事？”
他已經(jīng)醉了，說話都有些斷斷續(xù)續(xù)。
為了不掃他的興致，我并沒有跟他說，“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再說吧！”，我反倒是認真地聽著。因為我知道一個人只有在飲醉的狀態(tài)下，才會提起勇氣把一些憋在肚子里無處釋放的壓力給傾瀉出來的。雖然老伯見多識廣，但他終究是個凡人，是凡人，總避免不了需要理解和傾訴，縱使他平常多么隱忍……
“我聽著呢。”
“哈哈哈哈！”他笑著伸出手來輕輕地敲了敲我的腦袋……
“我啊……”他長嘆了一口氣，“是個不中用的糟老頭！”
“您別這么說，我可不這么認為?！?p> “唔……”老伯?dāng)[了擺手，“這么說吧……我從來沒有對我身邊的人好過?！?p> 他望向一旁皺了皺眉，半晌才用一種哀傷的腔調(diào)說道：“確切地說，是我從未把握住對身邊的人好一點的機會！”
“我覺得老伯現(xiàn)在做得挺好的了?！?p> 我試著安慰他，而他只是不住搖頭。
“在地球上，我無兒無女。我從來沒有機會去做一個好父親。因此……我曾經(jīng)打心眼里埋怨我那個不能生育卻跟了我一輩子的老伴兒。噢！那個死纏爛打的老婆，那個罵不還口的老婆……那個……那個對我無微不至的老婆?！?p> 他的聲音突然有些哽咽了。
“我平日里總對她罵罵咧咧的，年輕的時候甚至寧可出門做個浪子沾花惹草也不愿意在家里當(dāng)個好丈夫多陪陪她。面對我的冷淡，她從來沒有激烈的反應(yīng)，只會一個人偷偷地躲起來哭。我們就這么病態(tài)地生活在一起，但卻誰也沒提過離婚。我不知道當(dāng)時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我這個混賬東西難道是為了面子嗎？還是覺得無償?shù)亟邮芩暮米屛腋杏X自己占到了便宜？就這樣忽冷忽熱地相處，一直到，她離世的那一天都還緊緊攥著我們的照片……噢，對了，那一天我竟然不在家……終于到了我孤獨一人的時候，我才開始審判自己的過去。因為，那個一心一意對我好的人已經(jīng)再也回不來了！原先可是我先和她私定終生的啊……到頭來，那些誓言都是虛偽的，我終究沒能履行婚禮上冠冕堂皇的話。無論貧窮還是富貴、疾病還是健康，呵呵，我其實都只在考慮自己。但是那時啊……我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世上，能包容自己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了……”
“沒事的，我想伯母的在天之靈已經(jīng)聽到您對她說的這些話了。其實你們一直都是相愛的吧？只是，人生在世難免都有迷茫，人不是時時刻刻都清楚自己接下來該怎么做的，這我深有體會……”
老伯低垂的腦袋緩緩抬起，凝望了我許久，然后長嘆一口氣。
“梟，這是我今天給你上的第一課?！?p> 我看他，面容平靜，絲毫沒有剛剛發(fā)泄完痛苦的模樣，倒像是在對我說教。
我會意地點了點頭。
“哈哈哈哈，您一直待我很好，縱使我不是您親生的，但我覺得您就像是我在這個星球上的父親一般?！?p> 他和藹地笑了。
“興許是地球上未遂的心愿，在這又一次的新生里便想著盡力地補回來吧？那你小子可不要嫌我啰嗦！為人處世之道，講一輩子都不為過。希望我說的這些，都能夠?qū)δ阌兴选！?p> 我也笑了。
“您說得對。更何況在這個陌生的星球，為人處世又有不同?！?p> “講到這兒，接著是我要教給你的第二課?！崩喜畔铝司破?，正襟危坐。
“不知你能不能料想得到，在這里，我曾經(jīng)是個有著工作的體面人？”
什么？
我來了興致，原來老伯一開始并不是個糟人啊。那為何淪落得如此下場？
“您曾經(jīng)是做什么工作的??？”
老伯微微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轉(zhuǎn)嫁機構(gòu)’的生育員?！?p> ??？！沒想到?。?p> 見我一臉吃驚的表情，老伯自嘲地說道：“看吧，這個浪子在上一輩子沒完成的事情，在這一輩子總算給他完成了！還是超額完成！”
我滿是不可思議。
“哈哈哈哈哈！”老伯爽朗地笑了：“怎么？這份工作在你看來很丟臉嗎？”
“不不不……”我連忙辯解道：“這份工作在這兒可是有夠體面的?。【褪恰?p> “就是結(jié)果非常殘忍。”
老伯干脆地說道。
“也違背我們地球人的人倫?！?p> 我隨聲附和。
“嗯。”老伯點頭，“而且破規(guī)矩一堆，違反任何一條，都會自砸飯碗……”
“所以，老伯是違反規(guī)定了？”
“對。”
“那……您這是想告訴我，做人應(yīng)該踏踏實實，低調(diào)行事？”
老伯一聽，瞪了我一眼。
“哎呀！你這個聰明的小伙子怎么開始犯糊涂了呢？！”
“啊？”
“‘機構(gòu)里的其中一條規(guī)矩是，員工在任何時候都被禁止和自己所生育的后代見面！”老伯一著急，說話連氣都不帶喘的繼續(xù)道：“一生都無法與自己的親生骨肉相見，那是何等的悲哀！我什么都能遵守，唯獨這一條，到最后還是沒有忍住！我也從不認為我能忍住！”
“于是您就被辭退了？”
“你這個小兔崽子還不明白我在講什么？到底工作重要還是孩子重要？！”
“哦！”我恍然大悟，連忙補救道：“孩子孩子！您別惱我。我沒當(dāng)過爹，我哪懂這些呀？”
他看著我，失望地直搖頭。
良久才補上一句：“你要記住了！”
“嗯?！?p> “那是千金也換不來的！那是我寧可流落街頭，淪落為糟人，也不愿意錯失的機會！我為此甚至籌劃了一周，最后鼓起勇氣，打暈了看守，砸壞了設(shè)備，一路躲避著瘋狂的追趕，直到最后，我終于看到了一眼，這一眼讓我無怨無悔！因為我證實了，我已經(jīng)是個父親了，無論往后我們還有沒有機會相見，我都會永遠記掛！因為那是我的孩子！而我，是她的父親！永遠都是！”
這里不得不解釋一下。
我們所說的亞基里語在讀音上好比英文——對“她”與“他”有著明確的區(qū)分。
所以，還嫌這不夠一般。
老伯又用一種飽含愛意的腔調(diào)輕聲嘆了句：“是個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