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晚，成佛后極少做夢的陌巖做了個不為人道的夢。第二天早早起床去廚房為小羽做早餐。已經(jīng)七八年沒給她做過飯了，反正她都認(rèn)出他來了，也不必再藏著掖著。
“男人，也就是求偶期間勤快那么一陣子，”廚房里的大媽見到他，吧嗒著肥厚的眼皮說道，“結(jié)婚后用不了幾天，廚房里就再也見不到影兒?！?p> 是么？陌巖哭笑不得，他也會是這號人？
戴上圍裙，心道整點兒什么好呢？今天要去元炁山尋訪鴻鈞老祖，小羽認(rèn)為大神這些年來一直未離開博物館。盡量吃飽點兒，外面的食物終究吃不慣。不如就做煎餅果子吧，而煎餅果子里需要塞薄脆或者油條。就油條吧，炸一大鍋給府里的下人們一起吃。陌巖是講究人，油條要二次回鍋炸，這樣放涼了也能保證酥脆。
再做幾個茶葉蛋帶在路上？還是去皮的鹵蛋吧，小羽沒耐性，茶葉蛋剝皮麻煩，鹵蛋兩口一個。
然而眼瞅著餐桌對面的小羽狼吞虎咽地吃著早餐，陌巖對這次的旅行由期待轉(zhuǎn)為擔(dān)憂。萬一路上再碰上個圣蟶那種重量級的智能人殺手怎么辦？圣蟶可不是被陌巖打死的，是機緣巧合下提前被小羽添加了惡意程序，后來自殺身亡的。要么說“格斗的終極是材料”呢？千變?nèi)f化的可編程金屬原子，打不爛揉不碎，能像病毒一樣侵蝕敵人的身體……想起這些讓人食欲全無。
“我看還是不去什么元炁山了，”陌巖推開喝光的豆?jié){碗，“反正去了也未必能把鴻鈞找出來?！?p> 小羽抬頭打量他，“你擔(dān)心，還會遇上刺客？”
“我害怕，”陌巖老實承認(rèn)。與其說是怕智能人，不如說是怕死，因為死了就不能同眼前這個可愛的女孩朝朝暮暮。所以說恐懼便如影子，永遠(yuǎn)追隨著愛之光存在，無論幸福了多久只一轉(zhuǎn)頭就能發(fā)現(xiàn)它跟在你身后不遠(yuǎn)處。
小羽瞇起眼睛，陌巖以為她會說：“別怕，還有我呢?！被蛘?，“哪兒有那么巧？總不能永遠(yuǎn)待在家里做縮頭烏龜吧？”
卻聽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師弟你修為高超，做事一向靠譜，人長得也帥……結(jié)實。連你都沒把握，可見對方不能小覷，我若上前幫忙也只能白搭上一條命。做人吧，能力不行是一回事，能力不行還不聽勸那就可悲了?！?p> 嗯，這個女孩對她喜歡的東西、喜歡的人從來都不會吝惜夸獎。害羞？沒有的事。該拍馬屁時使勁兒拍，遇上敵對勢力與你一致對外，需要解釋誤會也定會解釋得清楚明白。當(dāng)然，你要是惹了她，得做好迎接槍林彈雨的準(zhǔn)備。
又聽她接著說：“所以行程取消，咱們待在家里打游戲，或者去后院種韭菜。我包里有種子，來之前也不知道要在這里住多久才能找到你?！?p> 話至此，陌巖倒不介意今后就跟小羽在這棟府邸安家落戶，每晚吃韭菜餃子韭菜盒子。然而他的臣民呢？如果無法請出鴻鈞老祖，陌巖又不肯與敵國公主和親，戰(zhàn)爭依然無法避免。
忽想起一事，問：“師姐這次來是不是帶了枯玉禪在身上？這樣吧，要是遇上什么危險，你就趕緊啟動枯玉禪離開?；馗厶彀峋缺ン骼砜h找你隴艮師伯。”
小羽的眼神像在看傻子，“有枯玉禪還搬什么救兵啊？咱倆抱著法器直接跑掉不就完了？”
于是午后啟程，飛船要飛十幾個鐘頭才到保留地。元炁山不在任何一座城市。這個科技發(fā)達(dá)的世界整體自然環(huán)境破壞嚴(yán)重，但也有那么一片廣袤的自然保留區(qū)，險山碧水中生活著野生動植物。不屬于任何國家，誰都可以去玩，這是兩大族之間難得達(dá)成的共識。
第二天凌晨到達(dá)保留區(qū)周邊地帶，一行人租了輛加長轎車朝元炁山開過去。身材壯碩的大統(tǒng)領(lǐng)為和他師姐風(fēng)格匹配，不似平日那般襯衣禮服，特意換上套藍(lán)白色運動裝。拉合上衣拉鏈的時候陌巖想，這里面能裝下三個小羽，妥妥的美女與野獸。
汽車在山腳處停下。保留區(qū)有些景點為滿足游客探險野足的需求，故意搞得交通不便。建在山頂?shù)臋C器人博物館則有公路直達(dá)，只不過小羽和陌巖不約而同選擇步行上山。既然是拜見就得拿出誠意來，不能把車一路開到人家門口。另外，倆人巴不得多獨處一陣兒。
一行人下車后，助理吩咐其他人在山下等候。
“這么做不厚道吧，”小羽沖助理說，“還不知道要在山上待多久，搞不好今晚就在這兒住下了，讓大伙兒一直在山下干等著嗎？都回家吧，要么自己去玩，到時咱們電話聯(lián)系?！?p> “夫人所言極是，”助理吩咐其他人坐車離開，自己隨主子登山。出門在外他與大統(tǒng)領(lǐng)向來寸步不離。
“你也不用跟來，”小羽又說，“我跟大寶正在熱戀期間，怎么你很喜歡當(dāng)人家的電燈泡嗎？遇上危險還得我倆返過頭來保護(hù)你，你說你是不是累贅？”
助理細(xì)長的小白臉漲成紅柿子，訕訕地同二人告別。陌巖輕笑一聲，對這位年輕的助理他一向吃不太透。是元老們派來監(jiān)視他的不假，可元老們?yōu)楹我x這么個無甚心機的小白？陌巖總覺得此人背景不簡單，正因如此才沒有一上來就“開了他”。
******
今日天氣真不錯，適合出游。陽光像羊脂皂，在人臉上溫?zé)岬夭吝^后還能留下淡淡的香氣。
“怎么這么多游客？”小羽抬頭望著前方山路上趕集一樣擁擠的人群，有自然人有機器人，后者居多，高矮胖瘦新舊五花八門。
陌巖也覺得奇怪，這架勢不像正常的旅游日，類似于佛教重大節(jié)日時趕廟會。即便這個世界的民眾快被鋼筋水泥憋瘋，保留區(qū)里還有其他名山大川，用不著非擠到一處。好在有小羽這個包打聽在一旁，半分鐘后謎團(tuán)就解開了。原來今日是鴻鈞老祖誕辰數(shù)不清周年，大家都是上山來朝拜這位機器人鼻祖的。
“誕辰？瞎編出來騙錢的啦，”小羽小聲嘀咕，“不是說早在天地還未生成之前就有他老人家存在了嗎？那時候有月份牌？”
二人開始登山。小羽走在她的大寶、大號寶身邊，如小孩子一樣牽著他的手。事實上，由于陌巖手太大，她柔軟的手掌堪堪能包住他的兩只棒槌粗細(xì)的指頭。
記得在篦理縣初見面時，小羽頭頂還不到他胳膊肘。七年后他以姚誠身份出現(xiàn)，只比她高半個頭?，F(xiàn)如今似乎又退回到大叔與小女孩的組合。再往前推還有魅羽、小紅鳥。怎么變也都是軀殼，里頭裝的還是心意相通的兩只魂靈，縱然經(jīng)歷輪回與生死。
山嘛，乍看與陌巖去過的其他旅游景點差不多，爬了幾分鐘后就覺出差別了。這座山有氣場，而陌巖是有功夫的人。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塊磁鐵行走在磁場中，有看不見的力道作用在他身上，無法輕松暢游。
“這個山有古怪，”小羽顯然也察覺到了，“明明沒風(fēng)，卻總讓人走不穩(wěn)當(dāng)。其他游客倒好像沒這問題？”
因為其他人沒修為，塑料走在磁場中是毫無作用力的?！俺喳u蛋嗎？”陌巖問。
二人離開大路，找了塊大石頭坐下吃鹵蛋。這才爬了整座山不到百分之十，然而人家愿意就行。
“元炁山，”小羽邊吃邊琢磨，“這個炁到底是什么東西？咱們修行之人都從老師或書本里了解到該怎么去一步步修炁，明白過程而已，并不清楚原理。”
這個問題陌巖當(dāng)然思考過，但身為老師，他的育人風(fēng)格以啟發(fā)為主。遂反問小羽：“佛教經(jīng)典中經(jīng)常提到的‘空’，是什么意思？”
“有好幾個意思吧？可以指物理世界的虛幻，可以指‘無?！壬喜∷老才凡⒎菦]有，只是留不住。當(dāng)然，要是結(jié)合現(xiàn)代物理來理解的話，咱們的虛空并非絕對真空，應(yīng)當(dāng)稱之為偽真空，里面蘊藏著巨大的能量。這個炁，是不是跟這種真空里的能量有關(guān)？”
真是一點就透，不過還沒完。陌巖伸手指了一下小羽手中的鹵蛋，“生命這種現(xiàn)象，本質(zhì)上是炁聚而生、炁散而亡。生蛋被煮成鹵蛋后，看起來還是那些物質(zhì)，只不過由液態(tài)凝為固態(tài)，實際里面的炁已經(jīng)散落到周圍空間里，生命不復(fù)存在了。所以長生不老的根本在于盡可能地維護(hù)元炁，而非肉眼所見的骨肉細(xì)胞?！?p> 小羽擎著鹵蛋的胳膊定住，“那就是說，炁也等同于靈？”
陌巖搖頭，“不是一回事。炁可以充當(dāng)靈的載體，這也是我剛剛才想明白的。當(dāng)這個世界的某些人決定徹底拋棄肉身，將靈魂移植到機器人體內(nèi)時，應(yīng)當(dāng)就是依靠操作炁來實現(xiàn)的。”
昨天餐廳里那位侍者不是說，鴻鈞老祖是史上第一個突破靈機界面技術(shù)障礙的嗎？“元炁山”，難怪此處會有如此強大的炁場。
******
到山頂時已近正午。好一座平頂山！大理石鋪成的廣場中央一側(cè)是博物館，另一側(cè)是鴻鈞老祖雕像。周邊可以停車，空地寬闊得可以跑馬。
照理說機器人博物館應(yīng)當(dāng)建個宇宙飛船之類的高科技外形，一眼望去竟是一只巨大的煉丹爐。有體育館那么大，下方被三支透明腳支撐，一為入口，一為出口，一為工作人員專用，每只玻璃腳內(nèi)有多條自動扶梯。銅色大圓肚上刻著一圈花紋與陰陽魚圖案，最上方還有個爐蓋，縷縷白煙緩上碧空后，經(jīng)久不散。
入口處排著弓形的買票長隊，陌羽二人徑直走去隊末。沒去細(xì)看鴻鈞老祖像，顯然無甚特色，同任何一間道觀里的太上老君呂洞賓啥的都差不多。
排到一半的時候見四周的游客紛紛抬頭，沖天空指指點點。陌巖方才便在靈識中觀察到了，一艘菱形的飛船以極快的速度從東南方的天空飛至元炁山上空停住，此刻正緩緩地降到廣場上。
幾分鐘后從飛船中出來四人，打頭的壯年男子鴨梨身材，褐色西裝配褐色禮帽，在他周圍的空氣中似乎肉眼可見幾個關(guān)鍵字——錢、老板、無所不能。其余三個均為年輕男人，看外貌與其他大家族里的家丁隨從無異，陌巖的心卻提了起來。誰知道里面有沒有圣蟶這樣的智能材料打手？因為來人正是他和小羽的老仇人，祁哥。
祁哥沒有理會售票處前的長隊，徑直走去入口，被檢票的小機器人攔住。小機器人只有一米三四的身高，設(shè)計簡單，藍(lán)白色筒狀的身子頂著只圓腦袋，兩只眼睛不對稱，也沒有口鼻。胳膊長得快摸到地，兩條小短腿就是個擺設(shè)，走路是靠腳底下的小滑輪。
“買票才能進(jìn)，”小機器人的聲音也像是街邊攤上廉價的電子玩具發(fā)出的。
“我們不是來參觀的，”祁哥的隨從之一說道，“要見你們老板，有生意談。”
“無論是誰，都要買票，”小機器人機械地說。
“能網(wǎng)上購買嗎？”祁哥看了眼一旁的長隊，問，“直接捐大金額的款項給你們修館行不行？”
小機器人搖了下圓腦袋，“要排隊買票?！?p> “去你的吧，”隨從一把將機器人推開，四個男人自行入內(nèi)。
“哎——呦——”機器人摔倒在地。
“什么狗玩意兒！”小羽氣憤地罵著，離開隊伍走過去，將機器人從地上扶起來?！靶〉艿?，你沒事吧？摔得疼不疼？”
“不疼，我是機器，不會疼，”機器人用兩只不對稱的眼睛打量小羽。
“身體不疼，心里疼，”小羽挖了一眼入口，“待會兒我找機會替你教訓(xùn)那幾人，好不好？”
“好！”彈簧一樣嗡嗡顫動的聲音。
小羽歸隊，又過了幾分鐘輪到陌羽二人。當(dāng)陌巖將手中的紙制門票交到小機器人手中時，眉頭微蹙，困惑地盯了機器人幾秒，隨后跟著小羽入內(nèi)。
******
博物館里的展廳是按照年代順序排列的，由最原始的破銅爛鐵開始，最后是這兩年才研制的新品。展覽的機器人大部分是“死的”，也有的還在局部活動，比如眨下眼睛，抬抬手搖個頭什么的。
陌巖雖是當(dāng)代物理學(xué)前沿專家，對歷史與考古向來興趣濃厚，所以頭三個展廳待得時間最長。對他而言，早期設(shè)計的機器人有種令人親近的呆萌。無論是胸前裝著儀表指針與按鈕的方正一代，還是拿生銹的大鐵桶改裝的機器人戰(zhàn)士，他都要仔細(xì)研究半天。
小羽本來是沒啥耐心的，只對大寶除外，由著他磨蹭。她自己挑一些能對話的機器人斗嘴，每每將對方懟到語塞，讓陌巖擔(dān)心下一刻機器人頭頂就會升起一縷青煙，倒地壞掉。
參觀最后兩間展廳時，陌巖神色嚴(yán)肅下來。早些年的機器人給他的感覺就是機器，越往后越接近智能。即便是智能人陌巖也接觸過不少了，身為佛陀，厲鬼都不敢近他的身，但這里陳列的某些個讓陌巖感到不安。比如木桌后坐的那位鐘表匠機器人，看似是在按部就班地組裝一只機械掛鐘。然而當(dāng)陌巖與他四目相對時，似乎自己的心念被對方一覽無余。
你在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凝視你。
你親手造了它，誰知道它此刻正在造什么東西？
難道這位就是誰也找不到的鴻鈞老祖？不是博物館里的工作人員，而是展品之一？
“喂，”已經(jīng)離開最后一間展廳的小羽折回，沖陌巖打了個手勢。后者跟著她出了展廳，見她站到一條樓梯口處，身邊的地上豎著“閑人免進(jìn)”的牌子。
一圈兒逛下來，大部分游客去禮品店里買些紀(jì)念品，再去廣場上的鴻鈞老祖像前留個影就下山了。也有的會去頂層的餐廳里吃個飯再離開。祁哥他們顯然是有事而來，陌巖和小羽也一樣。
二人繞過牌子，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