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上午過得可真慢??偹惆镜降谒奶皿w育課,高一四班的學生們穿著學校發(fā)的運動服,在隔壁樓的室內體育館一端站好。無論男女,都是絲光白彈性面料短袖上衣與同色長褲,袖子和長褲外側印著兩道豎直的墨綠色細杠,顯得人挺拔修長。
隊伍前方的趙老師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小眼睛男人,黝黑干瘦的皮膚下沒包著多少肌肉,脖子上搭條藍白相間的毛巾。同萊瑞公學里穿著講究、儀表堂堂的其他教師們看起來不像來自同一個階層,倒讓小羽想起篦理縣種地的農民伯伯。然而就連篦理縣小學教體育的宋老師都是濃眉大眼、朝氣白凈的帥哥呢。
“今天第一堂課哈,”趙老師樸實地笑了,笑紋給嘴兩邊打了好幾個圓括號,“咱們就隨便做個健身操,熱下身。我示范,你們盡量把動作做到位些。能做多少做多少,不用勉強,好吧?”
趙老師說完,將頸上的毛巾朝地上隨意一扔,便開始伸胳膊踢腿,連蹦帶跳,嘴里還時不時給出這樣那樣的指示:“脖子活動完了,伸展胳膊,把肩拉開……上半身向后轉,轉到不能轉為止,再來五分鐘高抬腿……很好,下面是四十個俯臥撐……”
健身操這東西看似沒啥難度,親身跟著做了才知道有多累。同樣是四十分鐘,蹦跳著做操比長跑要累多了。才過了十五分鐘,溫蓓蓓同早上扔掉書包的那個楊曉蓉就累得癱到地上,站都站不起身。又過十來分鐘,長著一張萌寵男孩面孔的漣笙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雖沒趴地下可也只剩喘息的力氣了。被汗打濕的濃密睫毛忽閃著,讓人忍不住想將他摟到懷里拍兩拍。
看似嬌弱的孟琪則是個意志力強悍的姑娘,漲得通紅的娃娃臉上雙唇緊鎖,水晶般的汗珠從白皙的頸項上滑落,比漣笙等人多堅持了幾分鐘后敗下陣來。至此,九個女生中除了小羽已全軍覆沒。
“有能做原地后空翻的嗎?”趙老師問,“跟我來十個。”
這話起到了鼓勵大家自暴自棄的作用,還在堅持的男生們相繼坐到地上。這當中最不堪入目的要數(shù)姚誠,像是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了,身子后仰,雙臂撐著地,原本深邃的眸子散亂到聚不成焦。只有小羽、向槐和司榆三人還在隨老師一起做后空翻。
小羽注意到,向槐像是外家硬功夫的好手,剛開始做操時便刻意與其他同學保持距離,大概是怕舉手投足間誤傷到人?!吧稌r候能跟這家伙打上一架就好了,”小羽心里有些癢癢。在不用內功的情況下,也不知誰能打過誰。
司榆應當是修過內功和輕功的,縱橫跳躍時身段輕盈,每個動作都飽含著美感。這并不是說他舉止陰柔,更像書法家在揮灑自如地寫字,又如劍客行云流水地演練自己畢生所學。離此不遠處原有幾個女生在練投籃,后立于籃球架下,一瞬不瞬朝司榆望過來。
至于小羽自己,打小是上房揭瓦的皮孩兒,這幾年來就算沒有勤習內功,蹦跶個四十來分鐘也不可能吃累,只是免不了體溫升高、心跳加速,這些都是正常生理反應。再看隊伍前方的趙老師,還跟剛上課時一樣輕松愜意,嘴里念念叨叨地,仿佛那副軀殼不是他的,是別人在做激烈運動而他在一旁嘮家常。
離下課還有兩分鐘了,隔壁班的老師將趙老師叫過去說話,趙老師讓還在堅持的三個學生把剩下幾個前踢腿做完便可結束。
“嗷嗚!”
小羽剛做了倆,聽背后傳來一聲嚎叫,像貓被踩到了尾巴。別的同學也都聽到了,一齊朝她和她身后望過來。
“怎么了?”小羽莫名其妙地轉身。見姚誠坐在她身后不遠處,左手在胸前撫摸著右手,低著頭看不清臉色,然而從那副姿勢上可以判斷右手受傷了,且疼得不輕。大概是小羽方才踢腿之前倒退一步時踩到他的手了。
“誰叫你坐那么靠前的呢?”擱平日,小羽準這么頂回去了。然而此刻剛到一個新地方,在眾目睽睽之下踩了人家,即便穿的是柔軟的運動鞋,于蹦跳間一腳跺人家手上可能也確實挺傷的。只得耐著性子問了句:“沒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去醫(yī)護室?”
“要——”拖著長腔,但毫不含糊的回答。
“那就自己站起來??!”小羽沒好氣地說,“就算手斷了,腿總沒事吧?”
“十指連心呢,嗯……”地下那位賴賴唧唧地說,最后那個“嗯”字發(fā)音發(fā)得九曲回腸,既不抬頭也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嘿呦,小羽心道,聽說過馬路上有“碰瓷”的,今天她莫非是被人賴上了?眼角環(huán)顧四周,見漣笙同其他女生在捂著嘴笑。司榆是君子,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可嘴角也忍不住上翹了。
“有那么嚴重嗎?你幾歲?”小羽跨上一步,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地上這只嬌生慣養(yǎng)的癩皮狗,伸手想揪住他耳朵把他給拖起來。手碰到那頭郁郁蔥蔥的烏發(fā)時,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把手縮了回去。當年她也曾這么揪過謙寶的耳朵,可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不是七八歲的小丫頭了,對方更是個十五歲的青年,這么動手動腳,實為不妥。
后退一步,見向槐朝著這邊走過來,彎腰沖姚誠伸出一只手,“要不我背你去醫(yī)務室吧?”
從小羽的角度望過去,向槐的側影被前方天花板射過來的燈光鍍了一層光暈。人只是隨便往那里一站,身板挺拔如勁松,國之棟梁、力挽狂瀾的通常都是這種類型的男人,同地下那只癩皮狗形成強烈反差。
這時趙老師從背后聞風趕來,先是蹲下查看了姚誠的右手,隨后走到墻邊,拿起墻上的話筒說了兩句。
掛上電話后,趙老師遣散學生們:“下課了,大家都去吃飯吧?!庇謱π∮鸷鸵φ\等當事人說:“會有人過來給包扎一下,包扎的作用是防止手再碰到其他的東西。雖然沒破皮,少不了要紅腫兩日,這期間右手盡量不要活動。”
話音剛落,兩個穿白大褂的醫(yī)護人員就提著急救箱出現(xiàn)在運動館門口。小羽心道沒她什么事了,想起同允佳約好了中午一起吃飯,便徑自走去更衣室換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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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更衣室,回到隔壁教學樓,允佳果然在空蕩蕩的教室門口等她,臉上也沒瞧出有焦急的神色。見小羽出現(xiàn),立刻笑著朝她走過來,問:“小羽,你是不是累壞了?”
小羽在心里嘆氣,這么好的女孩怎么還沒被搶破頭?這間學校的男生都是慫包嗎?跟著允佳出了教學樓,穿過校園朝另一端的飯?zhí)米呷?。?jīng)過鐘樓下方時見附近人少,允佳低聲問小羽:“那個常老師給你們上課了?你覺得他怎么樣?”
小羽咬了下嘴唇,剛才她就在心里暗暗計劃這件事——她要主動找出這個常澤同陌巖的關系?!暗冗^幾天我會想辦法弄到這家伙的頭發(fā),同你爸爸做一下DNA鑒定,看他倆到底有沒有血緣關系?!?p> “?。俊币幌虺练€(wěn)的允佳沒忍住,大叫一聲,隨即捂住自己的嘴?!靶∮穑?、你這樣做不太好吧?”
“這有什么不好的?”小羽不以為然地說,“他倆要是沒關系,這個鑒定對誰都沒傷害。要是有關系,剛好兄弟或父子相認啊,說不定你爸爸這些年一直在找他呢?!?p> “那倒是,不過,要做這個鑒定也需要問我爸爸要頭發(fā)吧?我同爸爸沒有血緣關系,否則可以把我的頭發(fā)給你用。”
小羽哼了聲,心道我跟你爸爸認識那么久了,不至于連他的頭發(fā)都沒保存兩根。
“哦對了,”允佳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川告訴我,年底玉清宮要同佛國一起舉辦五百年一次的楞嚴法會,說是歷代沿襲下來的傳統(tǒng)。到時應當會在法會上見到爸爸的,你說是吧?”
片刻后,允佳又扭過頭來,有些哀怨地望著小羽。“不過聽說爸爸最近已經(jīng)離開佛國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唉,還好有你在我身邊,小羽……”
小羽的眼睛瞇了起來,二人隨后沒有說話。直到飯?zhí)么箝T就在面前,小羽那對藏在睫毛下的暗貓眼寶石才睜大并回復純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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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廳里干凈明亮,面積同體育館差不多。正前方設有十幾種不同風味的食檔,每間柜臺后站著服務員,還有廚師在即點即炒。大廳左側一溜兒的長桌上擺放著盛自助餐的容器,冷食裝在銀色容器中,熱盤上方罩著锃亮的金色蓋子,有的容器下方還燃著小火苗在持續(xù)加熱。大廳右側的食檔則是為特殊飲食者專設的,比如全素食主義和食物過敏的學生。
由于體育課上的耽擱,小羽和允佳入內時大部分學生都已吃得差不多了。為節(jié)省時間,二人去自助餐那里取了些食物。兩只蒜蓉蒸大蝦就差不多裝滿一個碟子,烤羊肩骨看著也不錯。捧著食物和飲料入座后,小羽留意到附近有個保潔阿姨在挨個兒清理桌子,將隔壁桌上剩的一大瓶飲料給收走了。
小羽沒吃幾口,眼角見姚誠右手纏著繃帶,左手拖著一盤子食物走到隔壁桌。發(fā)現(xiàn)桌上空空如也,姚誠愣住了。
“誒?我的飲料呢?”癩皮狗四顧,沖推著垃圾車遠去的阿姨背影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不是吧,又要跑一趟?等再回來會不會發(fā)現(xiàn)飯菜也給收走了呢?”
小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姚誠只有一只手能用,只得先去拿飲料,放到桌上后再去打飯。結果阿姨以為那桌的人已吃完離開,把飲料收走了。要說這個姚誠也真夠笨蛋的,飯廳門口不就擺著大托盤嗎?用托盤什么都可以一次裝了。
“吶,這個給你,”小羽拾起桌面上自己那杯飲料,手腕一抖,飲料杯穩(wěn)穩(wěn)地飛到隔壁桌上。雖然那家伙有點笨,這副局面終歸是她一腳造成的。
姚誠瞪著從天而降的飲料杯,轉頭問小羽:“你的?你沒喝過吧?”
嘿呦,好心還被嫌棄,真沒見過這么不識好歹的家伙!連坐在小羽對面一直低頭吃飯的允佳都跟著吃吃地笑起來。
“不僅喝過,”小羽錘了一拳桌子,瞪著白眼珠沖姚誠說,“還往里吐過口水擤過鼻涕。不要算完,快還回來!”
小羽站起身要去拿回飲料,卻見姚誠捧著杯子后仰,杯口貼著他粉嫩的嘴唇,杯中的可樂已同他的口水渾然一體。上方那對望向她的美目里星星點點,頑皮的笑意背后還有讓人不敢探究的深淵。這一刻小羽有種感覺,也許大家都是聰明人,只有她自己是犯傻那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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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第一天就這么多事發(fā)生,好在第一周下午歌舞班活動還未開始,小羽暫時不需要面對那只癩皮狗,不過下午回家后也累塌了。記起明晚還要同這家伙和孟琪、向槐討論歷史課第一章第三小節(jié),只得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讀了遍書,再用1.5倍的速度看完常澤做的視頻。
周二晚上從賽車場回來后,小羽去浴室里沖了個澡。趕在九點前在書房里坐好,用電腦接通了孟琪的視頻會議。
“時候不早了,咱們廢話少說,”孟琪并未露面,一上來就在視頻中分享了自己的電腦桌面?!暗谌?jié)講的是——”
“喂、喂……”姚誠在耳機里叫。
孟琪不理他。“中古時期坐虛空船來六道的那些移民,他們同——”
“喂!”姚誠又叫。
孟琪怒了,“我還沒有講完,你打什么岔?”
“我,”姚誠忽然變得不好意思起來,“我就是想知道,你為啥會拿我家的照片做壁紙?”
“你家的照片?”
小羽這才注意到,孟琪的電腦桌面中央是座面海而立的小山,半山坡上有座白墻褐頂、風格典雅的府邸。只有兩層高,占地面積卻不小,房子左側是一片紫色郁金香園,右側是片黃色郁金香園。一條木棧道沿山坡蜿蜒而下,末端止于下方的海岸交界處。
“這是你家?”孟琪難為情地說,“我就是隨便在壁紙網(wǎng)站上下載的圖片啦。你在這里長大的?這么漂亮的地方,怎么舍得離開呢?”
“是在識處天對吧,”向槐問,“月洋附近?離云蹤半島遠嗎?”
聽向槐這么一問,小羽依稀記起溫蓓蓓同她提過,說這個姚誠是識處天某個伯爵的孫子。
果然,聽姚誠說:“離云蹤半島不遠。是我爺爺?shù)姆孔?,我是在別處長大的,不過爺爺過世后房子由我打理。寒假的時候歡迎你去玩啊?!?p> 孟琪咯咯地笑了,“光我一人不好吧?小羽和向槐要不要一起去呢?”
小羽雖然還未談過戀愛,可直覺告訴她孟琪并不在乎她是否一起去,孟琪也不是真的想去姚誠家玩。真正讓孟琪期待的是寒假能同向槐在一起。
向槐沒有吭聲,像是在等小羽的答復。
“我年后有可能會去識處天一趟,”小羽心不在焉地說。今天在賽場得知,明年初的一級方程式大賽將在識處天舉行。小羽原先在電視上看過,一直盼望能親臨賽場體驗一下。
“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有些事要辦。能不能去找你們,還不好說?!?p> 她是打算陪允佳去參加那個楞嚴法會,然而她并不指望能在法會上見到陌巖。但她還是要去,她想見見藥師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