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澗正欲開口,問女童究竟是什么人,卻見對方一只小手托在胸前,掌心朝上,掌中生出一朵晶瑩剔透的蓮花。蓮花在女童蜜色小花褂和粉嫩臉蛋的映襯下散發(fā)著誘人的氣息,無澗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就見花飄離女童掌心,朝著他飛過來,竟然鉆進他額前的神庭穴,跟著頭頂百會穴一緊。
轟——不知是世界炸了還是無澗自己的腦袋炸了。他頭痛欲裂地蹬蹬后退幾步,費力地抬起左手食指點在自己太陽穴上。疼痛稍緩,右手于腰間拔劍。
“有意思,”女童表情恬淡地說,“這招名叫蓮花炸,只有童女之身才能使,我之前一直有些好奇。”
無澗劍出鞘的時候,原本明亮的野地上方如暴風(fēng)雨中飄搖的路燈,驟然黑了一瞬。原來這個女童才是陌巖,無澗想明白了,揮臂將斜指向天空的寶劍對準女童的方向劈下去。他與女童此刻相距尚有六七米遠,寶劍自然是碰不到對方的。這一劍名為劈空劍,名字已被人用爛了。然而別人的劈空劍最多是個比喻,無澗手中的劍是真的能“劈空”——將面前十幾米之內(nèi)的空間一撕為二。
這一劍下來,女童身后的大樹跟著遭了殃,樹冠的一大半被削成四十五度的平面,女童腳下的大地也裂開一條齊整的口子。至于女童自己,在劍落下時化身為一左一右兩人,惹得在附近觀戰(zhàn)的假陌巖尖叫一聲。無澗再一眨眼,二女童又融為一體。
“這是什么名堂?”無澗忍不住問。他來此處是殺陌巖的,不是來切磋招法的,然而習(xí)武之人都對沒見過的招數(shù)有好奇心。
“這招叫實相無相,”女童說。
無澗哼了一聲,揮劍指天,另只手掌對著女童發(fā)起攻擊。掌心看不到火,與女童之間的雜草卻瞬間化為灰燼。實際上無澗右手中的劍也是有門道的。他一方面用自己的內(nèi)力攻擊敵人,對方反攻時,這柄劍還可將迎面打來的力道從劍尖處散發(fā)開來,自己毫發(fā)無損。
女童伸掌做抵擋之式,腳底嗤嗤地擦著地面后退。無澗在心中冷笑,怪不得陌巖要換入女童體內(nèi),此女也不知從哪位高人處借來的修為,相當(dāng)于普通修行者一輩子的道行了。然而用來對付他無澗,仍是差一大截。
暗忖間,眼角余光瞥見一旁的假陌巖一屁股坐到樹下,從懷里往外掏東西。先是一把看起來沉甸甸的手槍,隨后是一塑料袋的子彈,大概有三五十顆?再掏出支彈匣,開始有條不紊地往彈匣中塞子彈,這是要……
無澗這么一分神,女童已閃至近前,抬臂間似乎有一千只手掌在朝自己四面八方襲來。無澗雖是道門的,也能認出這一招是佛門有名的千手觀音掌。當(dāng)下不敢大意,手中劍如毒龍般刺出,耳中卻聽到砰然巨響。無澗雖不用槍,對這種東西倒也不陌生。以他的修為無需閃身躲子彈,只要將內(nèi)力瞬間散至體表形成保護層即可。子彈飛行的速度是很快的,但在他這種高手的感知里,一切運動都清晰可見。
子彈沿著他身上的防護層滑開了,然而這么一散功,被面前的女童一掌擊中。無澗倒飛出去,摔到地上。
“喂!我說你倆還講不講武德?”無澗站起身,沖那二人斥道,“一對一比試的時候,還能有人在一旁放冷槍?”
“誰跟你一對一了?”手里握著槍的假陌巖沒好氣地說,“我們在這兒過得好好的,是你非要跑來找打。你要是覺得不公平,趕緊走啊!我保證不在你背后補槍。”
“說得好,”女童對假陌巖說,“小羽,裝上消音器吧,別引來警察?!?p> 這可怎么打?無澗把心一橫,先除掉這個叫小羽的假陌巖再說。于是又一招劈空劍揮出,這次是橫著朝二人掃出去的。他知道真陌巖肯定能躲過,但要自保便不能兼顧那個小羽。
誰知小羽乍見他出劍的角度就已料到劍接下來的走向,竟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任由自己摔到地上??翱岸氵^了這一劍的空間撕裂不說,手中的槍又砰砰啪啪,以平躺的姿勢朝無澗連發(fā)三槍。這下無澗既要用真氣防御子彈,又要應(yīng)付真陌巖的襲擊,免不了險象迭生。
一個小丫頭竟然有如此豐富的對敵經(jīng)驗和靈敏的反應(yīng)力?無澗心道,這次莫非又討不了好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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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大魅羽的家,夫妻二人將謙寶送至樓上臥室睡午覺。下樓關(guān)好院門和房門,坐在客廳里小聲商議。
“你確定,無澗那兩個同伴還留在旅館房間內(nèi)?”大魅羽問。
“已經(jīng)出發(fā)了,”錚引淡淡地說。目光溫柔地愛撫著妻子的腹部,心中暗暗希望里面的小女嬰同小羽一般可愛,“你的直覺一向很準。”
大魅羽自嘲地扯了下嘴角,“不是我直覺準,是我喜歡把人往壞里想,所以才能活到現(xiàn)在。怎么樣,該咱們出手了吧?”
小羽非要跟著陌巖去對付無澗,大魅羽自然是放心不下。然而敵人不止一個,她是個理智的女人,危急關(guān)頭也不忘從全局著眼。相比之下,陌巖比她還要感情用事一些。
錚引起身,走到柜櫥一側(cè),從櫥背和墻的縫隙間取出一把弓和一支箭。只有一支箭,因為這支箭可不普通,說他這個人的一部分已被鑄入箭中也不過分。
那還是謙寶出生后不久,錚引有天在電視上看人介紹智能追蹤導(dǎo)彈,問太太:“有沒有可能讓射出去的箭也鎖定目標(biāo),無論目標(biāo)如何改變方向都不會失準呢?”
要說錚引在過去的幾年中,精力都放到了調(diào)兵遣將上。除去天眼和射術(shù)這倆強項,論修為太太要比他高得多,無需他保護。至于他自己,原本應(yīng)該死過多次了。原本應(yīng)該娶不到這個太太。所以每活一天他都覺得賺了,對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然而有了兒子后就不同了,他不能總是指望太太來保護兒子。
大魅羽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就像沒聽到他的問題。錚引也不急,他知道她一定會給他一個答復(fù)。她看起來是個大大咧咧的女人,對生存與戰(zhàn)斗有關(guān)的問題卻總是很認真。
果然,第二天晚上睡覺前,她說:“換成別人是沒法子的。當(dāng)年龍螈寺的景蕭長老教我以手印為基礎(chǔ)研制的心法時說,手印可操縱天地之氣,小到撬門開鎖,大到移山倒海。剛好你有天眼,一箭射出后跟蹤著箭和目標(biāo)的走勢,再用我教你的手印及時做出調(diào)整可好?”
錚引搖頭,“箭速太快,恐怕來不及?!?p> “不是箭快,”她湊到他臉旁說,“是將軍你射的箭快?!?p> 他伸手刮了下她的臉蛋,都老夫老妻了,她還整天哄著他。又聽她說:“那要不這樣,老君有個咒語,叫蟄膏咒,可以把人的一小團靈識藏到輕巧的物體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操控該物體。不能藏太久,大概半天之后便會消失。到時讓你的意念跟著箭走,隨時對箭進行調(diào)控,可好?”
這個辦法用來對付普通敵人,甚至是有一定基礎(chǔ)的修行者,當(dāng)真是再好不過。現(xiàn)在有個問題。
“據(jù)我觀察,”錚引說,“無澗那倆同伴并非你我這樣的自然人,是機器智能人。僅僅是腦門上插一箭或胸口鉆個洞,不影響他們的功能?!?p> “???”大魅羽沮喪地說,“這還怎么打?”
“放心,我有辦法,”錚引說完,起身將房門打開。“你去幫小羽他們吧,我到二樓陽臺坐著。若是敵人朝家的方向趕來,我知道怎么對付他們?!?p> 對機器人來說,重要的不是心,是芯片。這點錚引是從曜武智那里得知的,而大魅羽一向討厭曜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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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不發(fā)威,你當(dāng)我是病貓!
無澗用劍尖指著陌巖,先是右臂后拉,繼而左手成勾狀,遙遙伸向陌巖的脖頸。這是靈寶天尊的看家法門之一,名叫捉魂手。這么一捉之下,對面的陌巖果然全身僵硬,動都動不了。
為躲避小羽放冷槍,無澗又腳底用力,帶著俘獲的女童一齊沖上高空。在呼嘯的冷風(fēng)中,無澗左手不斷加力,將自己的靈識按進陌巖腦子里。
呵,果然是有著九百年修為的佛陀,數(shù)不清的人和事在無澗眼前閃過??上Я?,這些記憶很快會化為烏有。他手上加勁,女童的面色也越來越蒼白。就在他決定從陌巖靈識中退出時,一陣復(fù)雜的情緒將他籠罩。這人真是陌巖嗎?為啥恍惚間又變成一個與他親密無間、對他關(guān)懷備至的長輩?
無澗的周邊不再是白茫一片的高空。他看到好多山,淺藍、桃紅、淡紫,那些瑰麗的顏色像用水彩筆涂上去的。身側(cè)是白色大理石的殿宇,長拱形的窗戶中波光粼粼。
“師、師妹早,”無澗聽到自己說,“師妹一起去、去劃船吧?”
那時的他還是個黑瘦又膽小的結(jié)巴,站在他身邊的不是高大威猛、能說會道的育鵬,就是儒雅俊美、家世顯赫的四潁,無澗可謂半點兒自信也無。尤其是當(dāng)他面對啟婭師妹的時候,急于取悅對方卻只會讓自己出丑。
然而自打他同其他新秀們跟隨靈寶天尊做學(xué)徒后,無澗像是變了個人。如一塊被淤泥層層包裹的美玉,在戰(zhàn)勝了外在缺陷帶來的自卑后,終于得見天日,讓所有認識他的人刮目相看,包括他愛慕已久的啟婭。
大家都認為是天尊給他帶來的轉(zhuǎn)變,可無澗心里清楚真相——他被人附體了。他的靈魂深處短暫地住進了一個在智慧、胸襟、視野等各個方面都讓他望塵莫及的前輩。他不知那人為何要附體他、有什么目的,但能感覺到那人沒有惡意。
不僅沒有惡意,此人住在他靈魂中的那些日子,總是在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為他啟蒙開智,為他注入勇氣、力量和自信,讓他看到自己的潛力。是這位前輩,為無澗的人生打開了一片新天地。
“你、你是……”當(dāng)無澗醒過神來的時候,他和女童已重返地面。他的右太陽穴上頂著冰冷的槍口,可他已經(jīng)不在乎這些了?!澳闶遣皇窃?jīng)、附體過我?”
“沒錯!”一個清脆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無澗等人循聲望去,見身穿同款蜜色花褂的大魅羽正朝這邊走來。無澗已經(jīng)七八年沒見她了,容貌和體態(tài)似乎沒多少改變,氣息上卻帶著人婦、人母的富足。
“在你剛成為天尊學(xué)徒的時候,”大魅羽目光炯炯地望著他,說,“那時的陌巖還是上一世的龍螈寺堪布。他、我,還有鶴瑯,我們?nèi)烁襟w了你、啟婭和泉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陌巖也算你的師父,若是沒有他對你的指引,即便做過天尊的學(xué)徒,你現(xiàn)在多半也只能回齊姥觀當(dāng)個默默無聞的管事兒?!?p> “有這等事?”一旁的陌巖聽后,喃喃地說,“我那一世的記憶,是在小川那里嗎?”
“然而你的這個師父并沒有以此居功,”大魅羽繼續(xù)回憶著,聲音有些哽咽,“我記得當(dāng)時他是這么說的——我對無澗的影響不大,他原本就是個能力很強的人。只是因為口吃,在人前無法克服自卑感。我不過是給了他一點信心。”
這番話徹底擊垮了無澗的防線,因為他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一直以來他都認為自己是曠世奇才,只不過運氣太差,出身卑賤又其貌不揚,無法公平地同那些“幸運兒們”競爭。今天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么井底之蛙,這個世界的能人太多,他看不到人家的亮點不過是因為他自己的境界還沒達到那個層次。或者說,他是個瞎子。
而他這些年都干了什么?正如陌巖先前所說,不僅沒為道門和同僚做過任何益事,還助紂為虐。不僅助紂為虐,說良心話——當(dāng)四潁和育鵬死在他手中的時候,他的動機只是為了保命,又或摻雜了些許報復(fù)的成分?
叮當(dāng)!無澗手中那把驚天地泣鬼神的劍被扔到地上。“開槍吧?!?p> “本來也要開槍啊,”小羽說。
“小羽,把槍給我,”陌巖伸出手。
槍口不情愿地離開了無澗的太陽穴。
無澗瞅了對面幾人一眼,沒再說什么,轉(zhuǎn)過身去就這么走了。他不會再同加藤那些人混在一起,也無心再回遙遠的故鄉(xiāng)。去哪里都無所謂了,此生剩下的光陰里,他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去反省、去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