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筠背著簡單的行李上了船。出發(fā)前他已脫去襯衣西褲,換上一身石青色道袍。除了無法挽髻的一頭短發(fā)外,幾乎就是從前那個自己了。
嗯,還是穿回家鄉(xiāng)的衣服舒服,他的長相原本就屬于清朗、剛硬的舊式君子類型。其實去兜率天讀大學(xué)只是短短一個學(xué)期,但截然不同的環(huán)境,浩瀚無邊的科技人文知識,性格多樣有趣的朋友,匪夷所思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讓他再回家園時恍若隔世。
“乾筠道長,”一進船艙,便聽到有人叫他?!翱腺p臉過來喝一杯嗎?”
此時飛船已離地升空,艙里除了仆人,只有一個相貌出眾、衣著華貴的紳士獨自坐在小圓桌前。深邃的雙目中透著歷經(jīng)滄桑后的疲倦,笑容里卻夾著若有若無的諷刺。那身奧羅菲斯的褐色襯衣配白色西褲看著眼熟,同兜率天富可敵國的漣靳公子最近一次在媒體上露面時,穿的是一個系列。
這人乾筠認識,是來自高維世界的百石。乾筠最后一次見喬依兒,還是在百石家舉辦的聚會上。想到喬依兒,心頭刺痛了一下。自打那次同她鬧翻,就再也沒碰過面。聽說她換了所大學(xué),自然是為了要避開他,估計今生今世也不會再重遇了吧?
當時是他沖動了嗎?誰能想到一個看起來如蝴蝶般美麗可愛的女大學(xué)生,竟是那樣一個不知廉恥的拜金主義者?每次在夜深人靜時想起她,受騙后的憤怒與羞辱便填滿他的胸腔,讓他呼吸困難,無法入睡。他反復(fù)告誡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終究走不到一處??伤仓?,想要徹底忘記那個女人,只怕要等到自己永久離開兜率天那日。
當然,此時此地不是琢磨這些的時候。他在百石家時雖未有機會同主人說話,彼此還是有一定了解的。反正他也是一個人,旅途上有人作伴解個悶兒也不錯。想著,便走過去,在桌旁坐下。
“若是我沒猜錯的話,”百石沖附近的侍者揮了下手,讓添只杯子,“道長這次也是去西蓬浮國做客的,對吧?”
近距離看百石,乾筠意識到他越來越不似記憶中的陌巖了,雖然這是陌巖的軀體。相由心生,靈魂變了,人的樣子也會跟著調(diào)整,不是嗎?
“還沒決定去不去。打算先回觀,請示一下師父,看他老人家怎么說。怎么百石兄也收到了邀請?”
現(xiàn)在大學(xué)放冬假,本來早一個星期就能回家,卻聽說兜率天被封了,同其他世界的聯(lián)系都被切斷。還好不知怎么的,又被解封了。冬假并不長,一個月后就得回校。乾筠真的希望將這段時間全部用來同師父和家人團聚。而且王母和靈寶大婚后宴請好友,為何要請他?他們張家是玉帝在人間的旁支,王母既然和玉帝分道揚鑣了,沒理由再去宴請玉帝的家人。他連王母的面都還沒見過呢,更談不上交情。
當然多半還是要去赴會的,身為道門后輩,豈能連三清的面子都不給?船是天庭派來的,他已從接他的天官那里得知,明日還會有一班。
“我只是去看熱鬧的,”百石說著,給乾筠的酒杯里斟滿酒,“其實我知道,沒人歡迎我,只是不請我又不好。道長才是這次聚會的主角。”
乾筠不解地問:“百石兄何出此言?”
百石掃了眼一旁的侍者,大概是不想給外人聽到過多內(nèi)幕,所以并未答話。兩人喝了幾口悶酒,百石像是想起什么,饒有興趣地盯著乾筠說:“道長若是坐明日那班船的話,可能會和喬依兒同船的哦?!?p> 是么?這乾筠倒沒料到??礃幼影偈蛦桃纼汉苁彀?,他倆是什么關(guān)系?哼,難不成是見百石有錢,她又“轉(zhuǎn)投名主”了吧?
百石多半是見他臉上陰晴不定,笑了?!暗篱L別誤會,她現(xiàn)在是我的秘書。本來要和我一道前來的,因為家里有事還沒安排妥當,我讓她明日和隴艮一同過去。隴艮你見過吧?他也收到邀請了?!?p> 乾筠怔住了。喬依兒怎么會成了百石的秘書?那次聚會上還發(fā)生了些什么,他不知道的?想到明日會和她一同乘船,有些頭大。她見到自己會作何反應(yīng)?他又該說些什么?
“唉,咱哥倆可謂同病相憐啊,”百石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拔乙呛蛣e人說,原本屬于我的老婆忽然由一個人變作兩個,你說別人會怎么想?多半會以為我有兩個老婆吧,呵呵,可事實呢?”
乾筠這才反應(yīng)過來,百石是在說魅羽。上次在百石家,大小魅羽一同出現(xiàn),各自挽著一個男人,搞得百石郁郁不樂,在其后的聚會上都沒再露面。
轉(zhuǎn)念又一想,他自己和魅羽也有過婚約,所以魅羽算是他的前未婚妻,而他就是百石的前妻的前未婚夫了吧?真夠亂的……
“主人此言差矣!”背后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
乾筠暗暗吃驚。船艙里多了個人,他居然不知道?轉(zhuǎn)身,見角落一張小桌邊,坐著個一身黑袍、披散著長發(fā)的男人。男人的臉是個俊俏書生樣,此刻的表情是恭敬、隱忍,又怒不可遏。不知為什么,乾筠總覺得這不是他的本來面目。
“真不知道主人看中的那個瘋丫頭有什么好?成天東奔西跑,滿世界都是她的影子,和賢良淑德半點兒沾不上邊,嘴尖得能捅死人,一肚子壞水。要是給我,哼,倒貼都不要!”
百石倒是毫不介意的樣子,只是略帶奚落地說:“嶸鑫,我看你是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了。要是看上誰家賢良淑德的女兒,我給你提親去,也省得一天到晚看那些雜志和視頻?!?p> 嶸鑫羞愧得一張臉瞬間變換了幾十副面孔。真不愧是高維人,乾筠心道,多一個維度,就多這么些臉嗎?
“有王母在,”百石說著,目光望向舷窗外的天空,“那倆姐妹多半也會出席吧?這次可熱鬧嘍?!?p> ******
出了飛船,符淼山就在眼前。山如符紙一般的土黃色,一條瀑布從山頂飛流而下,于半山腰處左右分為兩條,“淼”字就是這么來的。雖是嚴冬時節(jié),位于風(fēng)水寶地的仙山翠色不減,偶有奇花怒開,最是能撫平游子的疲憊。乾筠繞到后山,抬步踏著熟悉的石階,可以說,齊姥觀是比宜梅莊更讓他感到親切和放松的所在。
“師叔,你可回來了,觀主正等著你呢?!?p> 乾筠抬頭,見娃娃臉的諧實正在下山。由于家世顯赫,乾筠幼時便能直接拜觀主為師,所以他在觀里的輩分還是蠻高的。同他年紀差不多的師侄們都很尊敬他,比他年長許多的師兄們對他格外照顧。直到三年前——也就是第一次見到魅羽那時候——生活還單純平靜得如同后山那潭池水。每天就是修煉、習(xí)武、讀經(jīng),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觀里度過的,只有節(jié)假日回宜梅莊同父母、大伯、哥嫂一家人團聚。
當下笑著同諧實問好。半天前乾筠還置身于頭戴鴨舌帽、身穿牛仔褲、一到假期滿世界玩的年輕人中,此刻見到差不多年齡,但規(guī)矩有禮的師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這兩種不同命運的年輕人,到底哪種更幸運呢?
別了諧實,乾筠加快了上山的步伐,進觀后直奔觀主的靜室。寒谷已命人備好茶,正在客廳里笑瞇瞇地等著他,估計在他下船時就知道他回來了。還是那身黑色布袍,正直的骨架撐著正直的人格,和藹又智慧的雙目如夜空中的星,能為人驅(qū)散黑暗。
“來,我瞅瞅?!鼻捱€未行完禮,寒谷已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他?!笆遣皇怯珠L高了?”
乾筠忍俊不禁,他都多少歲了,怎么還會長高?但師父就是這樣一個人,無論你有什么疑難事、糟心事,到了他那里都會春風(fēng)化雨、一片祥和。
還未答話,寒谷又問:“咱家筠兒如此一表人才,有沒有在學(xué)校交個女朋友?”
乾筠又一次想起喬依兒。他的心事自然瞞不過師父的慧眼,寒谷嘆了口氣,入座后說:“你呀,從小就這樣,認死理兒,不會變通。還好入了道門,若是做生意定會虧個底兒朝天,混官場搞不好會入大獄呢。”
“師父說的是,”這點兒乾筠絕不否認。不過他是改不了了,寒谷也只是說說,沒有讓他改的意思。
“聽說你轉(zhuǎn)到什么……生物化學(xué)系去了?都有什么心得?”
“回師父,我是想從科學(xué)的角度去研究丹藥與人體的關(guān)系。目前還處在打基礎(chǔ)的階段,談不上進展。不過,在讀了一些書籍之后,我覺得、我懷疑……師父,我下面的想法太過離經(jīng)叛道,不知該不該說出口?!?p> 寒谷笑了,“筠兒,大部分人的問題不是離經(jīng)叛道,而是自我設(shè)限。就像很多人做事失敗,不是因為走得太遠太偏,而是因為火候還未到?!?p> 受到鼓舞,乾筠便如實說道:“是這樣的,我懷疑我們丹藥界的某些先知和藥圣,在好多年前就已經(jīng)掌握了先進的生化知識?!?p> 寒谷又笑了,這次笑得比先前更有深意?!罢l說不能呢?你這次去赴宴,說不定就能驗證你的假設(shè)。對了,你已收到請柬了吧?”
乾筠聞言,從行李中取出紅色的請柬,恭敬地遞給師父。
寒谷翻了下請柬,道:“地點在西蓬浮國,玄黃山西側(cè)?!彪S后抬頭,若有深意地望著乾筠。“筠兒,你出門可不只是學(xué)課本上的知識。來,說說你對這次宴會的看法。我可以給你點提示,這次去赴宴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物。除了七仙女和二天尊的那些學(xué)徒新秀,天庭、佛道二門,甚至高維世界,恐怕都會有代表出席?!?p> 乾筠正想坦言相告,自己就是因為沒什么主意才趕回來問師父的。聽寒谷提起七仙女,又想起見多識廣、心思靈動的魅羽,如果她在這里,會怎么說?腦海中想象著那丫頭眼珠一轉(zhuǎn),嘴角扯一個不懷好意的笑?!氨康?,你去兜率天讀書為了什么?還不是為半年后競選玉帝做準備?那這些上位之人,目前最關(guān)心的又是什么?”
于是沖寒谷道:“師父,我猜是想在大選前,提前評估一下我們這些候選人?!?p> 寒谷點點頭,似乎對他的答案頗為滿意?!捌鋵嵙肋@么大,能勝任的人選定然不少,真要是各個都考慮,會是件頭疼的事。如果能從現(xiàn)有的幾人中選個合適的定下,再好不過。要是都不滿意,就得考慮新的候選人。怎么樣,你有信心嗎?”
乾筠搖搖頭。“我不久前才見過那個境初。雖然沒什么修為,但風(fēng)度與天資甚佳,人群中一眼便能看出是個做大事的。玉帝這個職位,原本也無需親上戰(zhàn)場、斬妖除魔什么的。再說他既已拜靈寶天尊為師,修為提高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反正有的是時間?!?p> 至于無澗,原本是乾筠的師侄,是言遲師兄的徒弟。乾筠一直覺得他資質(zhì)不錯,卻沒料到去靈寶那里做學(xué)徒后,迅速成為天尊手下最出色的一個。這倒不是說無澗的修為比靈寶的資深弟子們還高,這里——用高階天界流行的話來說——看的是“潛力”。
當然,如果無澗能當選,乾筠會由衷地為他高興。其實乾筠目前最想做的事就是把生物化學(xué)的學(xué)位讀完,然后專心修行并研究丹藥。參選玉帝是他不得已而為之,因為自打他很小的時候,大家就把他當做玉帝順理成章的世襲者。還是夭茲人入侵后,天庭才有了選舉的想法。
寒谷道:“有些事,不到最后一刻,誰也不敢下定論。四個候選人里,有兩個是我齊姥觀的,無論鹿死誰手我都算對得起祖宗了。境初嘛,據(jù)說是陌巖佛陀的轉(zhuǎn)世之一,無論是在佛國還是六道中的地位都不可小覷。”
哦,原來境初和陌巖還有這層關(guān)系?乾筠終于明白魅羽為何在陌巖死后,會和這個人好上了。選玉帝可不只是道門的事,佛國至少有一半的話語權(quán)。能和這兩邊都搭上關(guān)系的,勝算又比他乾筠高出一截。
又聽寒谷道:“陌巖在佛國的師父是燃燈,師兄是釋迦。下凡后和空處天、少光天的皇室都沾親帶故,人間的六大寺中也有不少信徒,他本人的能力更是不消說。只不過他的情況有些復(fù)雜,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好他,尚言之過早?!?p> 直覺告訴乾筠,師父了解這里面的一些隱秘,但不方便說出口。
“至于無澗,別人都認為他最大的硬傷是外貌,實則不然?!?p> 乾筠想了想,實在想不出別的問題,除了一樣?!皫煾改鞘侵?,無澗出身貧寒?”
寒谷平日對弟子,盡可能做到不分貴賤、一視同仁,可乾筠知道,天庭里有很多人把出身看得很重。
寒谷嘆了口氣,“關(guān)于出身這樣?xùn)|西,對人的影響是很微妙的。簡單說來,你越不在乎它,就越無關(guān)緊要。但若是一直耿耿于懷,總覺得要向世人證明什么,這固然能激勵一個人吃苦耐勞、發(fā)憤圖強,也容易使之做出一些不理智的決策?!?p> 乾筠點點頭。道家推崇順其自然的處事方式,尤其是在位者,無為而治是最理想的境界。倘若有事無事總想著建功立業(yè),對民眾未必是福音。無澗聰慧、刻苦、隱忍,這些都沒得說,但眼界如何,有沒有識人、容人的氣度,就不是那么好判斷的了。
繼而意識到,寒谷剛剛提到有“四個”候選人?!皫煾?,還有一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