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衛(wèi)虎山下的鎮(zhèn)上,魅羽從馬車?yán)锍鰜?,拿錢給車夫。對方不要。
“剛剛那位仙姑已經(jīng)給錢了。”
魅羽先在鎮(zhèn)上吃了些東西,然后登山,等渡船,再過河。兮遠(yuǎn)見她回來,應(yīng)該會很高興吧?上次鶴瑯和大師姐見面到底都說了啥?她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問問。還有蘭馨喜歡的那個人是誰呢?自己該想個什么法子把她的秘密套出來……
一邊想著一邊穿過鬼道的貧民區(qū)。不料還沒走到鶴虛山腳下,魅羽便發(fā)現(xiàn)不對了。山里常有霧氣比較重的時候,但今天的情況很特別。不是霧,那是濃煙,黃的黑的,里面還閃爍著火星。越往前走,鼻子里嗆人的氣味就越濃。
她放開步伐朝山里跑去。兮遠(yuǎn)師徒所在的后山山谷,原本是施了術(shù),從外面看不見的。目前幾座山峰有不同的地方都著了火,想來敵人并不知道山谷的所在,只能到處撒網(wǎng),逼兮遠(yuǎn)出來。
她扔掉背著的包袱,瘋了一樣地朝后山跑。才繞過去便發(fā)現(xiàn)原本看不見的屋舍已經(jīng)現(xiàn)形了,變成了一堆燒焦的斷瓦殘桓。
“師父!大師姐!蘭馨……”明知離這么遠(yuǎn)沒人能聽見,她還是扯著嗓子大叫。
快要進(jìn)谷之前是一片小樹林。剛踏進(jìn)去沒多久,一陣雄厚的掌風(fēng)從一側(cè)襲來,把她擊飛出去,摔到一棵樹上。
魅羽吐了口血,站起來,抽出腰間長鞭,心想這次碰上的怎么又是珈寶這種級別的厲害對手?
長鞭在手,她慢慢前行,細(xì)細(xì)地在林中搜索著敵人。不料轉(zhuǎn)瞬又被另一個方向的掌風(fēng)擊中,這次撲倒在地,胸口一陣劇痛。身子抬了一下沒能抬起來。頭上剛剛包扎好的傷口又重新流起血來。
一只腳把她踢翻過來,繼而踩在她的脖子上。她從下往上看不清此人的面貌,但看僧袍應(yīng)當(dāng)是印光寺的。
“我該叫你魅羽姑娘還是肥果?”
居然是梓溪的聲音。剛才那兩掌都是他的嗎?他的功力怎么突然變得如此厲害了?
顯然,梓溪并沒有期待聽到她的回答?!霸谖覄倓偟弥憔褪欠使臅r候,真的沒料到原來最近這一年來讓我處處碰壁的,居然是一個女人。你壞我的事就罷了,最近還把我養(yǎng)母給戲弄了。她老人家從紫午甸一回來就氣得臥床不起?!?p> “我?guī)煾负蛶熃忝迷趺礃恿???p> “這你不用擔(dān)心,我和他們又無怨無仇。我把他們逼出來,不過是要他們交出曼珠沙華。都說是肥果偷走了寶花,之前我一直在苦苦追查肥果的下落。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一個本來就已不在人世的人是找不到的?!?p> 魅羽氣極。寶花是陌巖和他們六個徒弟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能讓陌巖修為晉級,或者幫兮遠(yuǎn)和自己脫胎換骨?,F(xiàn)在讓這家伙撿了便宜。
于是費力地點點頭?!澳阋呀?jīng)服下寶花?怪不得你的功力精進(jìn)了這么多。否則就憑你的資質(zhì),自己折騰一輩子也到不了這個境界。”
梓溪的腳下突然發(fā)力,魅羽立刻咳嗽起來。隨后他收了腳,俯身掐著她的脖子把她提了起來,按到一棵樹上。
“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么嗎?不是你屢次來管我的閑事,而是你這張嘴!身上的本事兩三分,嘴上的功夫十足十。你這種女人,一下子殺了你都是便宜了你?!?p> 說著,左手繼續(xù)掐著她的脖子,右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用嘴咬開瓶塞。再將左手上移,撬開她的嘴,右手將瓶子里的液體盡數(shù)倒入。
一股火辣滾燙的感覺遍布了她的喉嚨。
“這瓶藥,是讓你這張討厭的嘴永遠(yuǎn)閉上?!?p> 說完扔掉剛才的瓶子,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而這個,會讓你慢慢散功而死。至于多久,是幾天還是幾個月,就要看你的造化了?!?p> 眼看著梓溪將第二瓶藥湊了過來。魅羽暗暗提起雙手,在胸前結(jié)了個廣簌菩薩印。霎時間整個樹林里起了狂風(fēng),風(fēng)向是從四面八方的地上往魅羽和梓溪這里吹,不一會兒二人便被層層的落葉給包圍住了,像個大蠶蛹。
梓溪一分神,掐住魅羽的力道不自覺地弱了一下。魅羽瞅準(zhǔn)時機(jī)使出僅余的力氣,震開他的手,縱身躍到頭頂上空。
一招天星術(shù)里的翼宿訣由南天空引火,瞬間點燃了下方的枯葉,然后橫躍落地。背后聽著梓溪的慘叫聲,也不知他多久能把火滅掉,不敢稍做停留,撒腿向林外跑去。
魅羽一邊跑,喉嚨發(fā)出從未有過的嘶啞之聲。她知道他沒有嚇唬人,自己已經(jīng)是個啞巴了。想起兮遠(yuǎn)曾經(jīng)說過的,她總有一天要栽在這幅伶牙俐齒上。報應(yīng)啊……
出了樹林一腳踩空,身子從一個斜坡上滾了下去。滾得暈頭轉(zhuǎn)向,等身子和腦袋撞到一塊大石停住時,她的神志也漸漸昏迷,閉上眼睛就此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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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迷迷糊糊中,好像被人搬來搬去,翻來覆去,又灌了些藥。再次睜開眼睛時,自己身在一間小屋里,躺在一張單人床上。渾身酸軟,喉嚨里依然像火在燒一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能稍微移動手腳,轉(zhuǎn)動腦袋。
這應(yīng)當(dāng)是個男孩的屋子。不是小男孩,而是十二三歲的大男孩。書架上摞著一堆堆的書,空余的地方擺著各種木頭和銅鐵做的小型刀劍。書桌上有一艘兩尺寬的大木船,旁邊有一堆泥人兒,像是聚在一起打架。
書桌上方的墻上有一幅畫,乍一看亂七八糟的。畫里包含了六道眾生,不過都在打架。天上是飛著的天人在用刀劍格斗。地面上有人類,修羅人,餓鬼,和畜生。地底下還畫著打作一團(tuán)的地域道眾生。
看累了,她閉上眼又迷糊了一陣兒。再睜眼時,屋里已漆黑,窗外的日頭早就消失了。不過門是半開著的,門外有燈光和燭光。她這時感覺好多了,撐著床邊下來,雖然頭重腳輕,但走路是沒問題的。
出了門,站在走廊里左右望了望,決定往左邊走,因為那里更亮。低頭望下,身上的紅裙子泥污片片、血跡斑斑。
才走幾步便聽到琴聲叮咚作響,好奇是誰救了自己,腳步自然地加快了。這么一動,丹田里仿佛有股熱力上來,在周身循環(huán)往復(fù)。
大廳里寬敞明亮,只有一個人,坐在上首的桌子后面,撫著面前的一張琴。此人看著四十歲左右的樣子,烏黑的長發(fā)披在腦后。一身寬袍大袖的麻布青衣,穿在他身上顯得十分高貴。眉眼中帶著清冷,看都不看她一眼,琴聲嘎然而止。
“你過來說話?!?p> 魅羽愣了一下,便依言走過去,在他面前站住。
他還是沒看她,從桌上拿起一塊雪白的絲帕,將剛剛摸過的琴弦擦了一遍。
“我救你,乃是受人所托,你不必謝我。我叫鷺靈,你應(yīng)該也聽說過我?!?p> 鷺靈……鷺靈上人?魅羽瞪大眼睛望著面前的男子。按照兮遠(yuǎn)的說法,鷺靈上人至少六十多歲了,看著還這么年輕?
鷺靈是禪宗大德,且是佛道雙修。目前世人對佛門高僧統(tǒng)稱長老,道門稱道長或者仙長。眼前此人既不是僧人打扮也不是道士打扮,像個普通的書生。可見他并不以佛道約束自己,所以大家對他的稱呼是“上人”。這些魅羽都能想通。
但他說的受人所托,那個人是誰?誰有這么大的面子指使他,而且又精確知道自己在何處遇難了呢?
不管怎樣,眼前這人救了自己。魅羽恭敬地跪到地上,給對方磕了三個頭。
鷺靈終于正眼看了她一眼?!拔艺f了不必謝我。你目前的情況,就暫時在我這里住下,做個童子吧。我知道你之前曾和陌巖在一起。他十幾年前在我這里住過兩年,你目前的屋子就是他的?!?p> 是了,陌巖確實在鷺靈那里聽過兩年的學(xué)。據(jù)說鷺靈從不收徒,也不輕易留宿他人。莫非他當(dāng)年收留陌巖也是受人所托?魅羽想問,苦于此刻說不出話來。
“另外,我不喜歡紅色。你屋里的衣櫥有幾套青色衣服,以后你就叫青兒?!?p> 說完,他沖魅羽擺擺手。魅羽識相地又扣了個頭,便起身離去。
不急,反正先住下,其余的慢慢會弄清楚,她邊走邊想。小妮子我這輩子,還沒有搞不定的老頭子呢。
只是有些擔(dān)心師父和師姐妹們。他們離開了鶴虛山能去哪里?是繼續(xù)待在鬼道還是來了人間了?可千萬別去印光寺找事,目前梓溪的功力已經(jīng)和珈寶不相上下了,但為人比珈寶心狠手辣得多。他們?nèi)藬?shù)眾多,又和修羅人結(jié)盟,想著便讓人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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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來,魅羽換上了青色的童子服。她原先是把頭發(fā)都盤到頭頂做成兩個丫鬟髻,現(xiàn)在稍作改動,只把頭頂?shù)纳僭S頭發(fā)挽成兩個小髻,其余的垂下來,便成了地道的童子樣。
出了大理石做成的院落,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座山頂,前后是修得整齊的菜園和花園。院門上掛著一副匾,寫著“等虞山莊”。奇怪的名字,魅羽想。
沿著山坡下去還有一些矮房子,應(yīng)該是園丁、菜農(nóng)、和其他下人的住處。山下還有些農(nóng)田,不知是不是鷺靈的封地。
屋里住著一個老仆和一個廚子。老仆雖然很和藹,但估計是常年在這里沒人說話,和啞巴也差不多。因此伶牙俐齒的魅羽突然不能開口了,倒也暫時沒有多少不便。
廚子每日把飯菜送到魅羽的屋里,飯和菜都還清淡可口,也時常變換。最喜歡的是一款湯,喝第一口時能苦出眼淚來,習(xí)慣后又覺得回味無窮,甚至有些上癮。
只不過因為喉嚨受損,每頓飯也吃不了幾口。魅羽原本就不胖,這么一節(jié)食,整個人瘦骨嶙峋、雙目下陷,看著就是個沒飯吃、沒發(fā)育好的鬼道貧少女。
起先魅羽以為鷺靈會給她分一些差事,每天都去給他請安。后來發(fā)現(xiàn)他完全不需要她,就開始在自己屋里翻起書架上的書來。出乎意料的是,大部分書都與修行無關(guān)。最多的是各種知識,比如藥材啊、航海啊、木工之類。剩下的就是傳奇話本之類,從鬼怪到帝王將相到才子佳人都有。
魅羽也算是看書很雜的人,因此就每天抽一本出來,抽到什么就看什么。有些書的空白處還寫了一些批注,確實是陌巖的筆跡。
比如有一本書講的是三個女子去異鄉(xiāng)生存的事。三個女人都有本事,但性格各異。旁邊的空白處寫著一句評語:最煩整天唧唧喳喳的人。
啥?魅羽氣得合上書,塞回書架里。我以后都不能再開口說話了,你滿意了嗎?
不看書了,她便開始搗鼓他那些小東西。比如給光著上身的野人做件小衣服了,給空著的小桌子上做個茶杯了。有時她想起在馬車?yán)锓謩e的那一幕。他也曾經(jīng)是個大孩子,也許現(xiàn)在還是。當(dāng)時她為什么就不能抱一下他呢?
在屋里待膩了,她又每天去纏鷺靈。一會兒拿塊布去他屋里把本來就一塵不染的桌子當(dāng)著他的面擦一遍,一會兒去外面采一堆山花家花給他插進(jìn)花瓶里。他去山里散步的時候,她就在后面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為了討好他,自己還經(jīng)常去他的藏書閣里翻翻禪宗公案,看能否更好地了解他都在想什么。
當(dāng)前是盛夏,山風(fēng)吹著石屋雖然涼爽,到了午后屋里難免要熱一會兒。魅羽便自告奮勇地去給習(xí)慣在午后畫畫的鷺靈扇扇子。對方趕了她幾次也不走,只得作罷。直到那天她扇扇子時困得睡著了,一頭撞在磨好墨的硯臺上,以后她才不去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那天她又在園中跟蹤鷺靈的時候,他突然回過頭來質(zhì)問。
魅羽心想,仙長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里能待多久,這么好的機(jī)會當(dāng)然要向您討教了。不過無法開口說話……
她突然想起陌巖曾教給她一個“雷霆雨露印”,說是從鷺靈這里學(xué)的。眼下長鞭不在身上,也不方便在花園里動武。便從懷里抽出一條長絲巾,配合手印步法使了出來。
“有點意思,”他點點頭。“步法剛硬,鞭法陰柔。玉枕為頂,膻中為營。這是他教你的,你們又做了改變。我喜歡靈活善變的人,不過要想我傳你武功,還得向我證明你有悟性?!?p> 魅羽瞪大眼睛望著他。如何證明呢?
“明日午后,你到會客廳里來?!?p> ******
第二天吃過午飯,魅羽來到空無一人的會客廳。除了鷺靈常坐的地方,大廳中央兩側(cè)擺了四套桌椅,幾個從未謀面的男女仆人進(jìn)進(jìn)出出擺好茶具。魅羽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便先在靠門口的一個圓凳上坐下了。
下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領(lǐng)進(jìn)來三男一女,當(dāng)中還有個和尚。都是四五十歲的年紀(jì),各自在一套桌椅坐下。
又過了一會兒,鷺靈才出來,手里拿著四個卷軸。長發(fā)只在頭頂簡單挽了個髻,但衣服比平日要正式得多。青色長袍外面罩著一層薄紗,下擺用銀線繡著松樹和仙鶴。
四位來客立即起身,抱拳?!敖o仙長問安?!?p> “諸位免禮,”鷺靈示意大家坐下,自己卻依舊站著。“四位都是有志于悟道的修士,向我索要畫卷。我看了你們每人的自述后,依次畫了這四幅畫。照慣例,每幅畫我都會稍作注解,方便大家日后參詳?!?p> 哦,魅羽恍然大悟。原來禪宗大德們除了靠封地吃飯,還可以這樣來賺錢。
他打開其中一個卷軸,展示給在座諸人。然后望向魅羽?!安贿^今日呢,我想讓我的童兒先試著講講?!?p> 魅羽從凳子上起來,走近幾步,仔細(xì)查看面前的這幅畫。畫的是一個人站在一棵樹下,蹙著眉,腮幫子鼓得老高,滿臉通紅。先不說禪意,便是畫畫的技術(shù)本身,便十分值得稱贊。
鷺靈又說:“這幅畫的主人,愛妻十年前病逝,始終不能忘卻,無法靜心修行?!?p> 魅羽想了下,走到鷺靈的桌前,拿起筆在一張空白紙上寫道:“為何要忘卻?坦然接受便是。如人呼吸,不去想它便不會影響到自己。強(qiáng)忍著不呼不吸,反而受了它的控制?!?p> 鷺靈看了,點了點頭?!罢??!比缓髮嫼枉扔鸬淖忠煌o了在座的一個中年男子,對方深躬道謝。
隨后打開第二個卷軸。上面畫的是一人在登山,但背上卻背著很多東西,包括水壺、鋤頭、菜刀等。
“索要這幅畫的人,苦修佛法幾十年,已有小成。最近卻難再精進(jìn)?!?p> 魅羽提筆在紙上寫道:“悟道不能只增不減。追求神通、精進(jìn),甚至追求清凈,都是增,便如背著屋舍爬山。不求、放下、不去攀比、不去想境界,才能上到另一個高度。”
鷺靈抿嘴一笑,將畫和魅羽的評注交給四人中那個和尚。
“這第三幅,”他又打開一個卷軸,沖魅羽說,“我不講這位道友的困境,看你是否能猜出來?!?p> 畫的正中央是一個怪物。這個怪物左邊的半個身子是個溫和的美女,右邊的半個身子是個羅剎。它的身邊圍著幾個人,有人歡喜,有人害怕。
魅羽望了望剩下的一男一女,伸手指了一下那個女人。多半這個女人在修道時因為自己是女身而遇到阻力。事實上,魅羽自己也讀過不少說法,比如此生若是女身,便不能直接成佛。須下世轉(zhuǎn)為男身方可。
她提筆寫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修道修的是本心,與皮囊何干?”
寫到這里,她想起陌巖。他在旱舸寺的時候就是女身,一點兒也不妨礙他贏得潺宇的尊敬。
跟著又寫道:“什么男人女人,神仙畜生。換個身子就不是自己了嗎?”
她的解釋又得到了鷺靈的首肯。
這最后一幅畫,畫的是一個仙女躺在一片云彩上,形容枯槁,好像要死了。
魅羽想了想,提筆寫道:“此修道人追求的是天人福報。須知天人壽命雖長,苦少樂多,但終究還是在六道中輪回。此生若是沒有及時行善,下世還指不定生在哪一道兒。要學(xué)佛便要立志跳出六道,才是真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