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老王和葉寶林
“開飯啦開飯啦……”
老冷大聲喊了幾嗓子，然后照常站在邊上看著老人們從屋里出來打飯。
在她的嚴密監(jiān)視下，老人們循規(guī)蹈矩地盛好了稀飯，舀上一勺炒蘿卜絲，按定例拿上倆個饃。
老冷認為兩個饃足矣，但凡有人拿仨，她必定憤怒地阻止外加言語打擊：“吃恁些弄啥，不怕?lián)紊盗藛?？?p> 碰上食量小的只拿一個，她又會疑心別人嫌棄她蒸的饃難吃。
大老王是個高而瘦的老頭，寡言少語的整天只知道悶頭干活。
此刻，他右手端著一大碗稀飯，左手端著一個小碗，里面盛了一點炒蘿卜絲菜，菜上面放著倆饃。
他一絲不茍地盯著他的飯碗。
剛從伙房出來身子還是直的，隨著他對那碗稀飯的過度擔心(怕灑出來了)，他的右手飯碗在不斷地降低高度，越來越低，他的身子也隨著右手飯碗的降低而彎了下去。
走到方一梅門上，大老王的身子已經(jīng)彎成了一張弓。
他全心全意地盯著他右手的飯碗，幾乎要低到了塵埃里去……
方一梅每次都無限同情地看著大老王，從自己門前緩慢而艱難地走過，便一直用目光護送他，成功地回到他的小屋，然后她才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
她疑心大老王的背越來越駝，就是這樣的原因造成的？
大老王吃過飯就上后院菜地干活。
大概他認為人活在世上，就是吃飯、干活、睡覺這三件大事吧。
大老王干活慢而細致。
有一次方一梅去趕集，走的時候大老王蹲在地頭拔小蔥里面的雜草。
回來時他還蹲在原地，遠遠看去他似乎一直就沒動過。
方一梅回屋里干完家務(wù)活，到后面菜地一看，大老王似乎還在原地。
她疑心他睡著了，大聲叫道：“老王叔！”
大老王嚇了一跳，茫然地抬頭看著她問：“然然媽，啥事呀？”
方一梅撓撓頭，笑笑說：“人家都去趕集了，你不急嗎？”
大老王搖搖頭，憨笑著說：“天熱了，這草長的太旺，快蓋過蔥去了，得拔拔呀?！?p> 方一梅心說：按你這拔法，得拔到啥時候呀？
她笑著含糊地說：“您年紀大了，干會歇會兒，別累著啦……”
方一梅返身回到前院，這時和大老王一個屋的葉寶林回來了。
他左手掂著一大塑料瓶四斤裝的二鍋頭，右手拎著集上賣的便宜的鹵豬頭肉，哼著小曲，滿臉放著紅光。
他是街上的大戶，據(jù)說，虎口集上半條街歸葉姓。
葉寶林愛吃肉愛喝酒，愛到什么地步呢？
愛酒肉不愛美人！無酒不歡無肉不喜。
人生有酒有肉，堪稱圓滿了，還要老婆干什么？難道還要多個人和自己爭酒搶肉吃嗎？
他老婆實在受不了走了。
葉寶林歡喜地說：慢走不送。
他如愿過上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幸福生活。
一個人的日子云淡風輕，每天酒肉穿腸過。過著過著，然后他老了。
人老了忽然就有種凄惶不安的感覺。
他的光陰落在舊床前，落在灶頭上，落在一個人的孤獨里。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光酒和肉是解不了他的孤獨和凄惶的。
籠子里的鳥尚且需要一個伴，才能夠活下去，何況他呢？
他的左腿常常發(fā)麻……前不久，他在一大群葉姓家族的簇擁下，高調(diào)地進了敬老院。
還好，敬老院里還有這么多和他一樣老而孤獨的人。
大老王不喝酒，年輕時因為家庭成份不好，沒娶上媳婦，是心里的隱痛。
葉寶林嗜酒肉如命，棄媳婦如敝履。
倆人同屋而居，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但倆人卻頗有感情。
見大老王不在屋里，寶林直接尋到后院地頭，吆喝道：“晌午頭了，快回屋里歇歇吧?！?p> 大老王笑道：“恁個懶貨，恁都不干活，明兒不叫恁吃菜！”
寶林呵呵大笑說：“俺老葉只喜歡喝酒吃肉，不稀罕恁那些熊菜！”
大老王在地頭蹲了一上午，蹲的腿腳發(fā)麻，慢慢扶著樹站起來，看看只拔了那么點兒地方的草，自己也搖頭嘆氣。
他是院里蔬菜隊隊長，他尋思著得和大伙們說說，趕緊把小蔥里的草拔拔，然后把小蔥栽栽。
“集上可熱鬧了，”寶林迎著大老王說，“時家得了個寶貝孫子，打今晚起，十天的大戲！”
大老王也不愛聽戲，聽也聽不懂，還不如去拾點破爛實惠。
他翻翻白眼對寶林說：“恁去了也白去，人家都點的喜慶的戲，一準兒不唱《小寡婦哭墳》！”
葉寶林最愛聽《小寡婦哭墳》了，他想了想也對，笑笑說：“憑他唱啥戲，俺們?nèi)悅€熱鬧妥了。”
倆人回到屋里坐下，寶林把鹵豬頭肉攤開在窗前的桌子上，又拿了個小碗，倒了一碗酒。
他咕咚喝了一大口酒，閉上眼咂摸著嘴，又伸手拈了一片豬頭肉往嘴里一塞，快活地不要不要的。
他又拈起一大片豬頭肉，硬塞到大老王嘴里：“嘗嘗，葉老旗家剛出鍋的豬頭肉，還熱乎著呢！”
大老王又用手配合著嘴，嚼扯了半天，嘆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牙口也不好使了！”
說話間，寶林又灌了一大口酒，說：“恁那牙成天介光喝稀飯吃饃，不吃肉少了磨煉，老牙可不都廢了？”
兩人正吃著呢，一陣車響，院長任閑、老賈頭攙扶著老周三人一臉疲憊地走進了院里。
“回來啦？”大老王忙走到門上招呼著，“老周沒啥事吧？”
任閑勉強笑著說：“沒啥事，老周身子太虛了，得補補。”
老賈頭低著頭也敷衍地笑了笑，老周瘦成了皮包骨，臉色蒼白如紙。
“那趕緊回屋里歇著吧?！睂毩忠擦⒃陂T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