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自證

　　孫醫(yī)丞一直看著李素娘，他是親眼目睹她被開腹取瘤的，不過幾日功夫，竟能上堂告狀，現(xiàn)在雖然虛弱，又出來送行，真是奇事啊！

　　他還對那些刀剪十分好奇，但是自那日后再沒見過，問了多福，只說公主的藥箱誰都不可以打開，又問沈七，他說那些綠色衣服已經(jīng)盡數(shù)焚燒。他打了個哆嗦，悄悄瞟了一眼公主，那日，他悄悄將穿著的那件綠色衣服脫下藏起，卻被公主帶人搜出來，還命清風(fēng)當(dāng)場拔了他兩根白胡子以示懲罰。

　　此時，不知公主正和那李素娘說著什么，唬得李素娘一臉苦色，連連磕頭。他搖搖頭，上了狄仁杰的馬車。

　　沈夢昔沒多調(diào)侃李素娘，只命多福和春枝快帶李素娘回去。她將兩人及四個護(hù)衛(wèi)留下，照顧李素娘半月，等她恢復(fù)無恙，再去追趕大部隊。

　　沈夢昔根本不缺奴婢，李素娘若真的生活艱難要跟隨她，她會幫她度過這個階段，然后放她自由的。只是不愿意給任何人，留下以一種她可以無條件幫人的印象而已。

　　人與人之間，最穩(wěn)固的關(guān)系，就是互為利用，既平等又長久。

　　所以啊，人一定要讓自己成為有用的人！——不要怕別人利用你，沒人利用你才是最可怕的。

　　李素娘顯然是沒到絕境，周家短期內(nèi)也不敢再招惹她，沈夢昔見李素娘再未提周文彥的事，就讓隊伍出發(fā)了。

　　鄭縣令帶著妻子兒女和一眾下屬一直送出十里，才回去。

　　一路上，依然信馬由韁，逛逛吃吃，狄仁杰不催，錢世康不敢催。其實他們上任也是有時限的，只是誰也沒提起。

　　武攸暨更是一個擺設(shè)，他的馬車緊跟在沈夢昔的車后，晚上住在沈夢昔的隔壁，吃飯時他的案幾緊挨沈夢昔，見縫插針說幾句話，沒有回應(yīng)也無怨言。

　　兩日后到達(dá)嵩山地界，沈夢昔說要去少林寺看看，誰也沒有意見。

　　傳遞信息的護(hù)衛(wèi)追了上來，匯報洛陽的信息：

　　途中買的玩具送到了棲霞和安寧府上，羅連城安心守著城門，安寧也被婆家接回府中，雖沒有主持中饋，但是生活條件好轉(zhuǎn)，但是那對雙胞胎中，不像王家人的那個，在山莊中患病夭折了；沿途買的瓜果，采摘的紅葉，偶然求得的護(hù)身符等等，以及一盒染發(fā)膏也送入宮城，武帝龍心大悅，賞賜了珍寶，并將孫醫(yī)丞從太醫(yī)署調(diào)出，直接歸屬公主府。孫醫(yī)丞接旨后表情喜憂莫測，看得沈夢昔哈哈大笑。

　　那明堂大火著了整整七天才熄滅，宏偉壯麗的明堂、天堂全數(shù)化為灰燼。而武帝居然沒有直接砍了懷義的腦袋，卻下令讓他重修明堂。

　　若說懷義有什么設(shè)計天賦，沈夢昔是不信的，這個愛撒嬌的和尚，頂多就算個工程監(jiān)理罷了。

　　明堂，是帝王朝會祭天的禮制建筑，并配祀宗祖，形同后世的天壇祈年殿。這座燒毀的明堂號稱“萬象神宮”，是武帝登基所在，更是歷史上最大體量的木質(zhì)建筑，高294米，單單頂部那象征女皇的一鳳壓九龍的金鳳凰，就高達(dá)90余米。明堂的建筑和施工技術(shù)驚世駭俗，可謂唐代建筑的巔峰之作，就這樣付之一炬，連沈夢昔都想直接砍了那懷義。

　　項羽火燒阿房宮，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國民黨長沙大火，就連鄉(xiāng)民之間泄憤也愛燒了人家的糧囤柴火堆，火，毀也，只有這種決絕的神秘的物質(zhì)或現(xiàn)象，才最能宣泄人的情緒吧。

　　懷義哪里來的膽量，敢火燒明堂？

　　武帝沒有殺了懷義，難道對他還有些真感情？

　　沈夢昔搖搖頭，全是糟爛事，不去想那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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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室山，少林寺住持慧安早得到消息，率領(lǐng)千余僧眾在山門外迎接，齊誦阿彌陀佛。

　　少林寺是北魏太和十九年始建，之后印度名僧菩提達(dá)摩來到少林寺傳授禪宗，禪宗逐漸成為唐代佛教最大的宗派，達(dá)摩被稱為中國佛教禪宗的始祖，少林寺也成為禪宗的祖庭，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剎。

　　沈夢昔當(dāng)年旅游時去過少林寺，那時的少林寺是七進(jìn)的建筑，規(guī)模宏大，占地五萬多平方米。而此時的少林寺規(guī)模還沒有那么大，曾在隋末戰(zhàn)亂時遭到重創(chuàng)，但少林十三僧助秦王李世民討伐王世充有功，后李世民賜少林寺田地四十頃，特允少林寺練僧兵，開殺戒，吃酒肉。加之唐朝皇室一直重視少林寺，高宗李治，就常常帶著武后駕臨少林寺，現(xiàn)寺中就留有他親題的般若碑，一面寺壁上還有一個飛白書的“飛”字，也是他親書。

　　沈夢昔在慧安陪同下一一瞻仰，又去祭拜了外祖母，也就是武帝母親楊氏的靈塔，這位代國夫人享年80歲，是武士彟（約）的繼室。出身弘農(nóng)楊氏，是隋朝宰相楊達(dá)之女，相反武士彟只是木材商人出身，只因相助李淵有功，才得了工部尚書的官職。她因戰(zhàn)亂和服喪一直拖到28歲才嫁入武家，生了三個女兒，武則天是她第二個女兒。武士彟去世的早，她很是受了些前任之子的窩囊氣，直到快七十歲時，武則天掌權(quán)了才真正享福，也算善終，武帝稱帝后，尊老太太為“太祖孝明高皇后”。

　　武帝重視佛教，也就是今年，還特將少林寺諸多神像鍍了金裝，迎入宮中供奉。也是今年，武帝派人去廣州請惠能禪師入宮，但惠能托病不去，武帝竟也未加怪罪。

　　一眾人，在殿外出去鞋履，著白襪靜默地走在達(dá)摩殿內(nèi)，悄無聲息，在這莊嚴(yán)肅穆的氛圍內(nèi)，眾人參拜了達(dá)摩祖師像，所謂對佛一拜，罪滅河沙，故每人都誠心拜佛，只因誰都不敢說沒有做過虧心之事。

　　又進(jìn)入大雄寶殿，這里是少林寺的主殿，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燃燈古佛和彌勒佛?；郯步榻B說，這三尊佛像代表釋迦牟尼佛的現(xiàn)世、前世和未來。

　　沈夢昔聽了呆呆地看著佛像，她從2020到唐朝，經(jīng)歷幾段人生，是到了前世還是未來？她過的是別人的人生，還是自己的人生？她將來是太平的結(jié)局，還是走一條自己的道路？

　　她久久凝視佛像，寂然不動。隨眾之人也都不敢出聲，一時間大殿內(nèi)落針可聞，慧安不由抬頭看了沈夢昔一眼。

　　足足一刻鐘后，沈夢昔舒出一口氣，那佛像的眼神慈悲，更似無情。

　　沈夢昔閉目合十，然后離去。

　　拜完所有佛殿，還參觀了藏經(jīng)閣，看了塔林，最后觀摩完少林十八羅漢的拳腳表演，眾人已是腹中空空。

　　少林寺的齋飯，味道一般，也沒有什么酒肉之說。

　　沈夢昔僅僅護(hù)衛(wèi)就是二百，少林寺供不起糧草，便特意帶上幾車糧草，如今，聽著佛塔上的鈴音，似乎吃到嘴里的飯菜，就有了別樣的滋味。小孩子個個都是心理學(xué)家，最會察言觀色，他們精確知道何時可以放肆，何時應(yīng)該收斂，最淘氣的簡兒在寺廟里規(guī)規(guī)矩矩，也不找錢家孩子打鬧了。

　　飯后沈夢昔小憩片刻，讓清風(fēng)找了一個小沙彌，說要單獨見一下慧安住持。

　　一刻鐘后，她由沙彌引至慧安的禪院，慧安在門口合十迎接。

　　這是一間單獨的禪院，四周是青磚院墻，院內(nèi)有幾顆大樹，禪房是木質(zhì)建筑，四周是回廊，回廊地面非常干凈，遠(yuǎn)處還帶著水跡，顯然是剛剛做完清潔，還沒有干透。

　　沈七和清風(fēng)停在階下廊前，一個小沙彌拉開木質(zhì)拉門，請沈夢昔進(jìn)入，沈夢昔在階邊除去鞋履，踩上回廊，慢慢走入。

　　這丈室，還真是一丈見方的禪室，陳設(shè)簡單，一個案幾，兩個蒲團，墻邊是座佛龕，墻角是個不高的書架。再無他物。

　　沙彌奉上清茶，退了出去。

　　“不知公主所為何事？”慧安開門見山問道。

　　“我想聽你說說，什么是前世、今生和來世?！眱扇司涫揭还乓唤?，似乎各說各話。

　　“公主可知，我禪宗的核心是什么？”

　　對于禪宗，沈夢昔了解甚少，到日本旅游見到隨處都是賣達(dá)摩佛像和不倒翁的店鋪，一問才知日本佛教是從中國傳入，他們敬重達(dá)摩經(jīng)歷七災(zāi)八難，面壁九年的不屈精神，每年年初都求一尊達(dá)摩吉祥物，不過都是用來祈求財源茂盛、順利升遷的。在國內(nèi)，她對于佛教的了解，大概就是寺廟燒天價高香，老太太念阿彌陀佛求百病全消、求來生大富大貴及各大寺廟變成景點賣票收費，未去日本前，竟不知禪宗。

　　“直指人心？”她只隱約記得這一句。

　　“是的。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也就是說，不依賴佛經(jīng)，依靠自身感悟來體會佛理，只要頓悟到自心佛性，便入成佛境界。”

　　“頓悟嗎？”沈夢昔喃喃自語。

　　“其實，幾回生幾回死，生死悠悠無定止，自從頓悟了無生，于諸榮辱何憂喜。世間一切，皆是虛妄，無生滅，無變化。那五岳之首泰山，不能因某人沒有見過，就說泰山不存在；但是，反之，對于那個沒有聽過、見過泰山的某人來說，泰山，又何嘗不是真的不存在呢！”

　　沈夢昔想了想，點點頭。

　　“這人間，它未嘗就不是你不知道的地獄。世間事，你覺得苦，就是苦，你覺得樂，就是樂。你說是前世，就是前世，你說是今生，它就是今生。生就是死，死也是生。生死，也無界定?！?p>　　是啊，人或者總是苦多樂少，誰知這里是不是第幾層地獄呢。沈夢昔沉默了半刻，又問，“大師，螞蟻能看到人嗎？”

　　慧安有些吃驚，不懂她問話的含義，想了一下說：“應(yīng)是看不到，但它們定是知道有‘人’的存在的?！?p>　　“人，也如螞蟻嗎？”她想知道，真有人可以操控別人的人生嗎？

　　慧安笑了，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笑而不語。

　　見沈夢昔執(zhí)著地看著他等答案，才說：“大即是小，生即是死，人，若能做到自證，便可少些煩惱了。公主已是幸運之至，何必執(zhí)著呢！”

　　沈夢昔與慧安對視，老和尚從頭到尾都說模棱兩可的話。

　　他的皮膚光滑細(xì)膩，真正鶴發(fā)童顏。

　　他的眼睛烏黑純凈，但也寫著拒絕。

　　出家人最是六親不認(rèn)，異常狠心，何況是生人，看慧安那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大概對于皇室，對于武帝母女都無好印象吧。

　　沈夢昔點點頭，起身離開了。

　　——這世間，沒有相同的煩惱與幸福，也就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自己的事情，還是得自己承擔(dān)，自己解決。

　　這才是真正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