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南市
這天,是初四,沈夢昔看著孫十一娘和玉兒頭碰頭地一起說話,就讓清風(fēng)給她換裝。清風(fēng)一狠心,手下用力,勒緊白布,然后將系帶打了個結(jié)。沈夢昔悶哼了一聲,——太特么緊了!簡直無法呼吸。
低頭看著波濤洶涌勒成了一馬平川,又伸手來回拂了幾下,感覺很是奇特。
沈夢昔如今不會梳頭,不會系幞頭。這半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不能自理。
現(xiàn)在,她頭戴軟腳幞頭,頸后垂著兩根幞腳,寬大的白色圓領(lǐng)襕衫讓她的脖子顯得更加細(xì)小,腰間系著一根皮質(zhì)蹀躞,上面掛了錢袋和一把小刀,對于這種所有東西都掛出來示眾的做法,沈夢昔很是無奈,剛才清風(fēng)給她掛了一圈,還有香囊、扇子、筆墨,像足了貨架子,忍無可忍,她毫不猶豫地摘了下去。
再怎么打扮,個頭太小,又無喉結(jié),一眼就看出是女子。
好在此時,男裝打扮的女子也為數(shù)不少,為的就是出行方便,不必帶著帷帽,只要不是單獨出門,也無人非議。
——這兩年才摘去冪籬,現(xiàn)在連帷帽都不愿意戴了。
多喜年紀(jì)小,打扮成小廝,跟著沈夢昔出門,她興奮地挎著一個包袱,在其他婢女眼前得瑟得不行,公主懷孕生子,加上養(yǎng)病,已經(jīng)一年沒有去逛坊市了,頭回逛街就帶著她,讓她很是得意。
洛陽城已有四千年文明史,洛水從城中流過,水利交通非常便利,這幾年武后改東都洛陽為神都,并進行擴建,洛陽城更加繁華。
洛陽城有南市、北市和西市。北市位于洛水之北,南沿漕渠,可通大船,有著香行、財帛行、絲行等多種行業(yè),還有很多胡商在此經(jīng)商。西市、南市位于洛河以南,四周多為達(dá)官顯貴的住宅,以經(jīng)營日常商品為主,南市更是占了兩個里坊,是三個坊市中規(guī)模最大的。市內(nèi)有鐵行、筆行、肉行,珠寶行、還有酒肆、飯館、兇肆、琴行、騾馬行、繡坊等等,應(yīng)有盡有,金銀珠寶、瓷器皮毛等從全國各地匯集到此,再從這里發(fā)送到全國各地,乃至西域、日本等地。
沈夢昔去的就是南市,坊內(nèi)四周臨街大約四百多家店鋪,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更有水渠經(jīng)過南市東北角,貨船穿梭,繁忙無比。
沈夢昔和多喜一家一家的逛,看上眼的不多,就是圖個熱鬧,期間遇到不少和她一樣男裝打扮的女子,洛陽人民見怪不怪,也無人側(cè)目。商鋪的商人都穿黑色,而街上的百姓則大多穿白衣,真正是白衣飄飄的年代,店鋪里也大多非常潔凈,真是愛干凈的唐朝人。
一個時辰,不過逛了一小半,沈夢昔還好,多喜已經(jīng)成了軟腳蝦,只是不敢叫苦罷了。兩人找了家飯館,要了樓上雅間,點了些湯餅,也就是面條,又上了盤炙羊肉,魚膾,土洋結(jié)合,多喜不敢與公主一同用餐,沈夢昔讓她將餐食端到房間一角,還說不夠再點,多喜聽了嘴角撇撇,幾乎要哭,沈夢昔弄不懂她的哭點,趕緊示意她快吃。
飯后又來了一盤葡萄,正吃著,忽聽樓下街上喧嘩,原來是一個賊人在肉行偷肉,被肉行老板娘執(zhí)刀追殺,沈夢昔記得離這家飯館最近的肉行,至少也有五百米遠(yuǎn),那女人三十幾歲的樣子,一邊跑一邊罵,一手執(zhí)刀,一手提裙,腳步飛快,吐字清晰,居然兩不耽誤,那小賊跑得幾乎口吐白沫,被迎面穿著制服的武候截住,慌忙調(diào)頭,又被追上來的老板娘一把扭住領(lǐng)口,幾乎拎了起來??粗吲e的剔刀,他嚇得連聲討?zhàn)垺?p> 武侯上前制止了肉行老板娘,一條索鏈套走了小賊??嘀骼习迥镆哺チ宋浜蜾?,一路上仍舊不依不饒罵不絕口。
沈夢昔和多喜趴在窗口,看得津津有味。
人群還未散去,又見幾個娘子朝著一個俊俏的少年郎君拋扔花果、香囊,十分大膽,沈夢昔拈著手里的葡萄粒,心想著要不要也湊個熱鬧扔一扔。
就見旁邊的多喜已經(jīng)丟了一粒葡萄出去,正中那人幞頭,那位郎君一抬頭,正好看到沈夢昔,沈夢昔扭頭看多喜已經(jīng)嚇得蹲下,無奈沖著那人一攤手,表示無辜。那人也不見怪,輕笑了一下,不介意地朝前繼續(xù)走去。
飯后,又逛了幾家店鋪消食,買了筆墨給胤兒,又買了些點心和零零碎碎的小東西給玉兒和簡兒,就打算打道回府了。
洛陽城百萬人口,住在50多平方公里的面積內(nèi),商業(yè)區(qū)都集中在南市、北市、西市,開市閉市時間又統(tǒng)一,夜晚實行宵禁,所以,白天時南市的繁華熱鬧就可想而知了。
南市以南的的永泰大街,向西連接天街,向東通往建春門,足足有五十米寬,八千米長,街上車馬有序,一副國泰民安的景象。
他們的馬車就停在路邊固定的車馬站,多喜的包袱鼓了起來,但也不重,她手里還拿著一個糖糕吃著,滿足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真是個憨吃貨!”沈夢昔笑著回頭催她快走。
迎面一人跑過來,與沈夢昔撞了個滿懷,趔趄著倒退幾步,多喜驚叫一聲:“公主!”慌忙扶住。
一語叫破身份,那撞了人扭頭就跑的,聽到公主兩字,忽然停了下來,跪地瘋狂叩頭不止,沈夢昔連忙喝住他,結(jié)果還是引來百姓好奇圍觀。
“這是怎么了?”
“這不是那個小賊曹三兒嗎?慣常就在這片兒偷竊的!”
“今日怕是惹上不該惹的了,看他嚇得那德性!”
四個護衛(wèi)悄悄靠近沈夢昔的身邊,她打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她沒打算為難這個半大孩子,只想速戰(zhàn)速決,就準(zhǔn)備讓那半大孩子趕緊起身走人。
“大膽狗奴!”只聽一聲嬌斥,沈夢昔回頭看到安寧縣主也是一身男裝,帶著一個小廝打扮的婢女從人群外進來,小廝手里牽著兩匹馬,圍觀的人群乖乖讓出路來,沒人敢出聲抱怨。
還不等沈夢昔反應(yīng),安寧已掄起手中馬鞭,劈頭蓋臉狠狠抽向跪地之人,那半大孩子不斷哀嚎求饒。
安寧一手叉腰,一手用馬鞭指著那人,“還不快交出來?”
那人跪地在身上一通摸索,哆哆嗦嗦雙手舉起一物,沈夢昔一看,呆了一下,連忙伸手摸向腰間,果然,錢袋不見了。多喜氣急敗壞地一把奪回錢袋,踢了那賊人一腳。巡街的兩個武侯正好路過,聞聲連忙擠進人群,上下看看幾人裝束,雖都是平民打扮,但是服飾衣料明顯很是名貴。
武侯們不敢得罪,很客氣地拱手詢問,沈夢昔本不想暴露身份,一是不想招搖,二是她還想著下次逛那沒逛完的一大半南市呢,結(jié)果安寧氣勢洶洶地一指那個小賊,“爾等還不速速將那賊人綁了!敢搶公主的錢袋,不知他有幾個腦袋!”
兩個武侯一驚,雖知這神都內(nèi)權(quán)貴云集,但還未曾見過公主,連忙跪地行禮,四周民眾也呼啦一下全都跪下了,四個護衛(wèi)也隨著人群跪下,那小賊更是磕頭如搗蒜,連呼饒命。
沈夢昔頓時無語望天。
兩個武侯一看那小賊,頓時大罵:“曹三兒,又是你!牢飯沒吃夠,渾身皮子又發(fā)癢了是吧,居然敢偷公主殿下的錢袋!你全家人的腦袋都不夠砍的!”
旁邊有路人接話,“金武侯,曹三兒是孤兒,沒有家人,就他一個腦袋!”
眾人低低哄笑。
最后,臉上帶著兩道鞭痕的賊人被武侯帶走,安寧仍舊怒氣未消的樣子,氣咻咻的,也不知她哪來這么大的氣。把馬鞭扔給她的婢女,就跟著上了沈夢昔的馬車,去了公主府。這半年多,沈夢昔幾乎沒有給安寧下過帖,安寧有些惴惴不安,這次在南市遇上,自然不會錯過。
坐上馬車,沈夢昔就閉目養(yǎng)神,一言不發(fā),安寧此時終于覺察到她的不悅,多喜也噤若寒蟬。
南市離履道坊并不遠(yuǎn),但是安寧覺得這條路似乎總也不到頭,她大氣也不敢出,好容易挨到公主府大門,她先下了車,站在車邊,不敢動,沈夢昔進門她踟躕著不敢跟上,別看公主平時很溫和的樣子,特別是對著駙馬時,但她若發(fā)脾氣,絕對不是她可以承受的,這洛陽城,不,整個大唐,天后是最大的女人,太平公主就絕對是第二了。
沈夢昔回頭冷冷地問:“怎么不進?”
“安寧....安寧不敢...”
“不敢?你不是很會替我拿主意嗎?”
“公主!”安寧哀求地叫了一聲,身子矮了下去。
“夠了!”沈夢昔喝止她:“你母親也是公主!大街之上不要墮了她的臉面!”
安寧聽了哇地一聲哭出來,蹲在地上,“公主又怎樣?母親早已經(jīng)死了,偌大的洛陽,還有誰肯管我呢!”雙手捂臉,淚水從指縫滲出,已經(jīng)完全不顧形象。
沈夢昔向多喜使個眼色,多喜連忙扶著安寧進了公主府。
聞聲出來迎接的幾個孩子看到哭哭啼啼的安寧,都嚇了一跳,孫十一娘這實誠孩子,居然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家,始終陪著玉兒,她看到哭泣的安寧,不安地縮了下身體。
“安寧,不要嚇到孩子們,快別哭了。這位,是孫醫(yī)丞的嫡親孫女十一娘,現(xiàn)在教授我醫(yī)理,可是我的小老師呢。”
孫十一娘連忙向安寧行禮,安寧雖然懊惱,但也無法,擦去眼淚,很快恢復(fù)高冷狀態(tài)。
孫十一娘跟沈夢昔匯報一天的教學(xué),夸贊大娘子聰慧異常,背誦湯頭歌又快又好,并提出告辭。沈夢昔拿出給孩子們買的小玩意兒,也給了孫十一娘一個精巧的面人,一盒宮中賜下的珠花,并派車送她回去。
這頭兒孫十一娘一走,那邊沈夢昔又拉下臉來。
安寧伏地大哭,如喪考妣。
沈夢昔頭大如斗,讓清風(fēng)拿來一瓶葡萄酒,取了兩只水晶杯,“葡萄美酒夜光杯,安寧,一醉解千愁,別哭了,飲酒吧?!?p> 安寧果然一杯接一杯喝起來。
安寧名叫程芙蓉,是清河公主的女兒,是太平的表妹。近年兩人來往頗多,太平的記憶里,安寧是個很好的玩伴,對她也很好,兩人常常一起打馬球,一起出門。
當(dāng)年她祖父跟隨太宗立下汗馬功勞,到她父親,除了尚清河公主,就再無建樹,從三品的歸德將軍做到了極限。
她嫁給的王家,也不是真正的太原王家,而是出了五服的旁支的庶子的嫡次子,家里沒什么權(quán)勢地位,偏生規(guī)矩頗多。
安寧連生了兩個女兒,這一年肚子沒有動靜,她婆母就做主給兒子送了一個妾,前天圓的房。安寧心中堵得像塞了塊石頭,看著那小妾嬌滴滴地給她磕頭敬茶,恨不得直接掐死了事。今日上街散心,正巧遇到沈夢昔錢袋被竊,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上前打人,仿佛抽的就是那小賤人,和那可惡的老虔婆。
誰知沒有討好到公主,反而因自作主張惹惱了她。
她語無倫次地敘說著,一邊流淚,咕咚咕咚喝掉了四杯葡萄酒。
沈夢昔的酒只是沾沾唇而已,她并不評論,只是做個聽眾,遇到反復(fù)絮叨的情節(jié),就自動屏蔽,想想自己的事情。
“我又不是不能再生了,那老虔婆問都不問,就給我塞了個小賤人過來!我才22歲,我還能一直生!天后生到42歲呢!我也能!”人人都喜歡向皇家看齊,梳妝打扮,行事做派,連生孩子也是。安寧斜靠著憑幾,全無坐相,一手端杯,一仰頭,又干了。她臉色赤紅,雙眼發(fā)直,眼泡腫得像是爛桃,已無眼淚。
“醉了吧?送客房吧。去王家送信,就說安寧住我這里了。明天一早里坊開門,就送她回去,不必跟我告辭,清風(fēng)你去送,把圣人送的瓜果給她一筐,把我的香水給她一瓶,去吧?!?p> 這一天天的,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