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平
“咚、咚、咚……”緩慢而接連不斷的鼓聲響起,沈夢昔煩躁地翻了個身,五分鐘過去,鼓聲仍然不停,她暴躁地霍然坐起。
卻有些愣怔:屋里漆黑一片,鼻端嗅到不知名的香氣。
這不是她的房間,另外,她覺得自己起的有些猛,——年紀(jì)大的人,應(yīng)該稍稍清醒一下,慢慢側(cè)著起身。這樣猛起,對腰椎和心臟都不好。
吸了幾下鼻子,除了香氣還有隱隱的中藥味,她疑惑地摸摸后腰,又伸手摸摸床單,心頭驀然升起一個念頭。
她還是伸手向左邊探去,同時期望又忐忑地輕喊了一聲:守卿!
立即傳來一個年輕女孩兒的低聲應(yīng)答:婢子在。
沈夢昔愣住。
一個身量不高的女孩兒,悄然低頭走進(jìn)來,恭敬地站在床邊,隔著紗帳,行禮低聲說:“公主殿下?!?p> 沈夢昔沒有反應(yīng),那婢女也沒有動,低頭躬身等著聽吩咐。
好一會兒,沈夢昔才干巴巴地說:“出去吧?!?p> 婢女應(yīng)了一聲喏,退了出去。
沈夢昔重新躺下,有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
——這是又死了!
昨天臨睡前,她提醒王守卿吃藥,還給他量了血壓。
但似乎忘了和他道晚安。
沈夢昔忽覺頭顱沉重,渾身酸痛,嘴里嘀咕了一聲:“還真有第三次......”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鼓聲又響起,中間還伴著鐘聲。
沈夢昔悠悠醒來,看著紅色的帳頂,輕輕嘆了口氣。
動了動手腳,又閉目查看了一下武陵空間。
輕輕喊了一句: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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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前面兩次經(jīng)歷,這一次,沈夢昔接受得更快,對于新身體還算滿意,雖然剛生完孩子不久,也沒有好好調(diào)養(yǎng),但畢竟是才二十三歲的年輕人。
一顆老靈魂,還挑什么呢,要什么自行車?
沈夢昔這次沒有劇烈頭疼,不知是靈魂逐漸強(qiáng)大,還是這個太平公主的大腦比較發(fā)達(dá)。
是的,就是太平公主。
那個父親是皇帝、母親是皇帝、兩個哥哥是皇帝、侄子也是皇帝的大唐公主。
此時,公主新寡。
駙馬薛紹是太平公主嫡親姑姑的二兒子,也就是她的二表兄,兩人感情甚篤,婚后七年,育有四個孩子。
大表兄薛顗參與謀反,事敗被天后賜死,累及薛氏全族,薛紹雖未參與,但天后堅信他即便沒參與,也一定是知情不報,將薛紹抓去,杖責(zé)一百,投入詔獄。
其時,正是太平公主生完小女兒,剛剛滿月,得知駙馬被打,急急跑去詔獄,卻不得而入,又奔到宮城求見天后,天后躲避不見,她又求見兄長,兄長無奈地讓她回去,母親的決定,誰也無法更改。
她在宮外大哭,長跪不起,直到暈倒被送回公主府,仍是沒有讓天后改變心意。
產(chǎn)后不久的太平經(jīng)不起折騰,回到公主府,發(fā)了高燒,一病不起,誰知不久后,又傳出駙馬薛紹活活餓死獄中的消息,太平一時大慟,哀嚎一聲,昏死過去。
天后得知后,又派了醫(yī)正診治,灌下湯藥后,燒退了,公主卻遲遲不醒。
沒人知道,這天早晨,蘇醒過來的太平公主,已經(jīng)換了靈魂。
新身體比較虛弱,一身的虛汗。
“我要洗…我要沐浴?!?p> 婢女應(yīng)是,去準(zhǔn)備了。
浴桶里有個浴床,也就是小板凳,沈夢昔坐在上面,水里不知道加了什么香精,發(fā)出濃郁香氣,熏得她有些頭暈,四個婢女穿花一樣,忙前忙后的伺候,一個婢女在身后給她洗頭發(fā),一邊小聲說:“娘子,今日不能沐浴過久,以免再著涼。”
沈夢昔點頭同意,她也覺得乏力。
出浴穿衣時,她倒沒覺得太尷尬,低頭看看小腹,又摸了摸,微微松弛,畢竟生了四個孩子,還摸著了幾道妊娠紋。
婢女快速擦干她身上的水珠,服侍她穿上里衣。
沈夢昔輕笑了一下,讓穿衣的婢女嚇了一跳,驚慌地看了她一眼。
她想起后世“太平公主”是形容平板身材的女性的名詞,當(dāng)年姍姍給她講笑話(笑話居然給刪了,一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p> 哈哈哈,她們兩人放肆地大笑。
姍姍,記不清多少年沒有想起她了。
所有人,都只是陪伴她或短或長的走一程而已。
不禁嘆氣。
婢女見她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嘆氣,忙輕聲安慰著她,勸她為了小郎君小娘子,也要愛惜身體云云。
“清風(fēng),幾道鼓了?“沈夢昔接過絹帕,擦了一下眼睛,掩飾地問了一句。
“回娘子,已是五道了?!辨九皖^回答。
公主府在尚善坊,位于洛河以南,是離皇城最近的里坊,清清楚楚聽得到來自皇城的鼓聲,附近寺廟的鐘聲也連綿不絕。此時,整個洛陽宮都活了起來。
早餐喝了胡麻粥,沈夢昔又要了一個白水蛋。
飯后仍是困頓疲乏,不得不躺到羅漢床上繼續(xù)休息。清風(fēng)不許她睡,說一刻鐘后,還得喝一碗中藥。
喝完中藥,剛要躺下,又聽到婢女來說,天后得知她醒來,十分欣喜,賜下了補(bǔ)品、藥品、珍玩,她只得起身換了服飾,被清風(fēng)扶著出去接受賞賜。
天后將她的食封由350戶增至1200戶。
這是那位把持朝政的母親大人,以此作為殺了駙馬的補(bǔ)償吧。
在太平公主李令月的記憶中,父親母親非常寵愛她,四個同母兄長也極為疼愛她,其他異母的兄弟姐妹也都很友愛。她的生命中,最大的煩惱也不過就是因懷孕肚皮有了斑紋。
但沈夢昔醒來,在太平的記憶中,捕捉到了對天后的怨恨和恐懼。
所有子女中,天后最愛太平,一是因為她是唯一的女兒,二是因為她長得酷似天后。天后四十二歲時生下太平,自小到大,有求必應(yīng)。
只除了這次殺死駙馬。
在沈夢昔看來,這位天后是個控制欲極強(qiáng)的女人,她要求子女百依百順,不能脫離她的掌控,她把自己認(rèn)為最好的東西,直接拿給疼愛的女兒,當(dāng)她認(rèn)為那東西不好的時候,也會不問女兒的意見,直接拿走。
即便,那東西是個活人。
后世傳說太平外貌性格都像天后,放蕩成性,喜好權(quán)力。
沈夢昔卻覺得,太平并不像她的母親,起碼她接手之前的太平不像史書記載的那樣。她只是個倍受寵愛,還沒有經(jīng)歷人世險惡的嬌嬌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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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薛紹的葬禮非常隆重。
停靈七七四十九天,每天有大批道士和尚念經(jīng)作法,公主府每天青煙裊裊,吟唱不斷。
墓地選在咸陽,墓室和隨葬都逾制,但是天后默許了。
動用了上千民工修筑墳?zāi)?,又有公主府上千仆婢浩浩蕩蕩從洛陽送葬,路祭的王公貴族排到了洛陽城外,前前后后又耗去了一個多月。
若問沈夢昔為何要如此厚葬薛紹,她說不清,只知道腦子里盤旋的就是這個想法,身不由己。直至薛紹的墓室封閉,她才倏地清明。
沈夢昔感覺身心輕松,那股沉溺于心間的哀痛和怨氣全部消散。
她看著雙墓室規(guī)格的墳?zāi)?,心想,大概太平把自己也葬在了這里吧!
回程途中,夜間終于不再亂夢,身心合一。
回到洛陽,她先回府沐浴,再去宮城拜見天后,無悲無喜,十分平靜,倒叫天后多了幾分難過和愧疚,當(dāng)即封太平的小女兒鹿兒為寶泉縣主。
天后則看著神情疏離落寞的女兒,神情復(fù)雜。轉(zhuǎn)頭再看著案頭的高高摞起的奏折,揮手讓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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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能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這是沈夢昔的處事原則之一。
但是接受起來,還是有些困難,首先是長裙曳地,行走不便;二是飲食不慣,想吃的都沒有;再是禮儀繁多,還有就是不自由,沒有獨處時間。
她看著銅鏡里頂著一腦袋金釵花鈿的自己,絲毫不覺得好看,只覺得俗不可耐,不由得嘆氣,清風(fēng)體貼地給她輕輕揉揉頸椎,以示安慰。
清風(fēng)今年二十一歲,從六歲起就跟著太平公主,很是能領(lǐng)會公主心意。
但這次,她錯了。
沈夢昔指著頭頂那坨高髻,說:“今天不戴這個!”
沈夢昔抓起一根金簪,搔著頭皮癢處,大熱天的還得戴這玩意兒。她大約十天才能洗一次頭發(fā),或者進(jìn)宮前才洗澡。因婢女們怕她生病,不許她頻繁洗頭,而且洗一次,就得兩個時辰,小半天下來,別的什么也做不了。
“娘子,今日安寧縣主要來探望,為免匆忙,還是戴著吧?!鼻屣L(fēng)不聽她的,繼續(xù)在假發(fā)銜接處插了一把半月形梳篦,金質(zhì)梳背上嵌著幾塊豆粒大的紅寶石,十分耀眼。
沈夢昔又一次嘆氣,多福雙手托著幾套衣裙進(jìn)來,行禮后俏生生地說:“娘子今日要穿哪一身?”
紅的綠的藍(lán)的紫的,綾緞輕紗,托在妙齡少女的手上,十分的養(yǎng)眼。雖然公主不必為駙馬戴孝,但是她還是指了那套藍(lán)色衣裙,又堅決地讓清風(fēng)把首飾去了一半,頭上頓時一輕,清風(fēng)又悄悄把紅寶石梳篦換成與衣裙相配的藍(lán)寶石。
穿戴好,已經(jīng)過去一個時辰,她拒絕清風(fēng)為她化妝,自己淡淡掃了眉毛,點了些口脂了事。
庭院傳來嬰兒的啼哭,沈夢昔一個激靈,想起如今自己是四個娃娃的母親,這段日子渾渾噩噩的,清明之后的兩天也只顧著適應(yīng)新身份,緬懷舊時光,硬是沒想起他們來。
看到沈夢昔的神情,清風(fēng)急忙出門,帶進(jìn)來四個孩子,最小的一個是抱在乳母懷里的。三個孩子脫鞋進(jìn)來,跪下磕頭,口中說著“母親安好!”乳母也抱著嬰兒跪地。
沈夢昔叫起他們,打量四個孩子,大兒子薛崇胤虛歲七歲,大女兒薛玉娘五歲,二兒子薛崇簡三歲,小女兒鹿兒一歲,還沒有大名。國人自古都將母體懷胎十月也算做一年,所以這個呱呱啼哭的兩個多月的小娃也是一歲了。
看著三個大的面容相似,玉雪可愛,都長得像太平公主。最小的還看不出面貌,但是清風(fēng)固執(zhí)地說這孩子長得像駙馬薛紹。
三個孩子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坐在席上,沈夢昔則在羅漢床上靠著憑幾側(cè)坐著。她努力翻尋著腦海中與幾個孩子的相處細(xì)節(jié),卻發(fā)現(xiàn)乏善可陳,不禁有些訝然,這做母親的,難道只管生,不管養(yǎng)的嗎?
胤兒做為長子,也到咸陽送葬,一路奔波,她竟然一次都沒有過問于他。
鹿兒還在哭,清風(fēng)暗示乳母抱走小娘子,沈夢昔卻招手讓把孩子抱過來,嬰兒入手,嬌軟可愛,沈夢昔一顆老祖母的心瞬間融化,記憶中漸漸遺忘的四世同堂的情形復(fù)活過來,她口中情不自禁地發(fā)出哦哦的聲音,揚(yáng)著下巴,一聲聲逗弄著嬰兒,和她說話。嬰孩許是被吸引了注意力,又許是母女天性,居然停止了哭泣,淚汪汪茫茫然盯著聲音來源。
清風(fēng)輕呼:“娘子!小娘子知道公主是她的母親呢!”
沈夢昔將香香軟軟的嬰孩摟在胸前,嬰兒下意識地朝她拱了拱,嘴巴蠕動,她輕輕撫拍孩子,輕輕哼著調(diào)子,孩子很快就睡著了。
薛崇簡覺得神奇,瞪大眼睛,三下兩下爬到羅漢床上,扒著看妹妹,薛崇胤忙去阻攔。
沈夢昔卻示意他坐好,輕輕將嬰孩放到他攤開的手臂上,薛崇簡頓時臉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兩臂僵硬,表情凝固,像是抱著一個玉瓶,更像是抱著一個炸彈,沈夢昔哈哈大笑,小嬰兒被驚擾,哼唧了一聲,半睜開眼睛,又合眼睡去。
薛崇簡一頭大汗,沈夢昔抱回嬰兒,又喊:胤兒,玉兒,你們也來抱抱。“
轉(zhuǎn)眼間,幾個孩子都爬到了羅漢床上,圍著沈夢昔和小嬰兒輕聲嘀咕,這個摸摸臉蛋,那個捏捏小手,俱都喜笑顏開,和睦異常。
2019無解
這本會寫幾個系列,免去總是開新書。所以書名有些“抽象”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