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寧不去人多的地方，市場例外，一年一次，除夕前一天市場里捱三頂五，人頭攢動，一般她會等最后一個賣春卷皮的小攤收攤前去買。
嘈雜鼎沸的街市，冼宇攬著她，手放在她肩膀旁，像下了蛋的母雞護(hù)犢子，張著翅膀不讓別人靠近。
臨近春節(jié)，采辦年貨的人多，小攤小販也趕著一波熱潮將手上的存貨清空，節(jié)前物價上漲，卻少有人抱怨還價，誰不是討個過年的好意頭呢。
小攤販們嘴甜，眼睛毒，做生意跟哄孩子是一個道理，見著大爺大媽就說美意延年，見牽著孩子的就說平安喜樂，見著挎?zhèn)€包挺氣派的中年男人就是老板前老板后，老板來年把錢湊。
一年里只有這時候的市場最喜慶，一團(tuán)和氣，不會見到斗氣的婦女罵街，老人和攤主為一毛兩分吵嚷。
那是一年里最好的時節(jié)，是節(jié)前，是所有人滿懷期待等著過節(jié)的那一天來臨，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喜悅和期盼。
人們也常有托詞，將那些繁瑣的，墨跡的事推拖到年后，讓整個節(jié)變成團(tuán)圓相聚，又無牽掛瑣碎。
市場離肇嘉浜路不遠(yuǎn)，繚繞著煙火氣息，冼宇穿得不算正式，襯衫的扣子扣到風(fēng)紀(jì)扣下面一顆，V領(lǐng)毛衣領(lǐng)口微敞，在主流人群以巷子里的街坊鄰居和附近趕上拆遷搬去樓房的大爺大媽們?yōu)橹鞯氖袌鐾鈬飞希钜呀?jīng)是披著綬帶等待被表彰的先進(jìn)分子，隨時去參加個鄉(xiāng)鎮(zhèn)晚會完全不成問題。
這種時候沈星寧終于了解到人們對顏值的偏袒，或者說是對冼宇的偏袒。
賣春卷皮的小攤們扎堆于市場北角，他們兩從勉強(qiáng)能停車的東門進(jìn)去，剛走沒兩步就被一個女孩甜甜的童音攔下。
小姑娘賣春聯(lián)和福字，湊到冼宇跟前仰首就要把一副春聯(lián)遞給他，哥哥長，哥哥短的講了好些寒暄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自己親戚。
小姑娘年紀(jì)小，性格跳脫，初生牛犢不怕虎，一個勁兒推銷自家對聯(lián)，先說意頭好，再說都是獨創(chuàng)的別家沒有，最后說是家里爺爺手寫的，還指了指沈星寧說姐姐肯定喜歡。
冼宇怕她靠近時碰到沈星寧，直接賣下了她手里拿的五六幅對聯(lián)，放下一張紅票子，“謝謝。”
冼宇懷里多了一堆紅宣紙，攬著沈星寧的動作有些笨拙，一邊顧著紙，一邊顧著她，不過小狐貍似乎一點兒也不領(lǐng)情。
“你的生意可真好做?！?p> 一路上都有對冼宇的“閑言碎語”，更甚有年紀(jì)不大的女孩子打著推銷的名義從父母攤子上跑出來，硬是要塞給他一只雞，一條魚，一筐子糖……全然將沈星寧當(dāng)成個他身邊的擺設(shè)。
但凡來者冼宇都會拒絕，碰上性子倔的就直接將東西留在原地，等她們自己回來取。
終于走到北角，冼宇換了一口氣，顯然被過于熱情的市場氛圍弄得不太自在。
沈星寧倒是露出個毫無陰霾的笑，反正被當(dāng)成猴子游街示眾的人又不是自己，她看熱鬧看得好不高興。
北角空余些，幾個中年婦女手上黏著白團(tuán)，白團(tuán)被她們操練得十分靈活，在燒熱的平頭小鍋上來回滾一圈，白團(tuán)回縮到手心，拿小刀在平頭小鍋上一撬，一張冒著麥香的春卷皮被刀尖熟練地鏟到一旁的塑料袋里。
婦女旁邊有個小男生，七八歲的年紀(jì)，眼睛锃亮圓潤，慢吞吞用小勺把不銹鋼碗里筍丁咸菜的餡料包進(jìn)春卷皮，短小的手指沾一點水，像玩玩具一樣將一個個春卷包好，數(shù)好數(shù)量放進(jìn)塑料袋。
冼宇上前去買春卷皮，照例被婦女加送了一袋包好的春卷，冼宇笑著說不用，小男生已經(jīng)怯生生地開口問，“甜的還是咸的？”
冼宇不答，在等婦女找錢，婦女尾指勾了一袋春卷和零錢一起給冼宇，向后努了努下巴，“給姑娘買的吧，豆沙餡的，女孩都喜歡甜的?！?p> 沈星寧和他隔了兩三步的距離，眼睛聚焦到小男生身上，童真童趣讓她挪不開眼，仿佛看見了很多年前被她和沈南舒壓榨的沈皎，明明不服氣也打不過她們，委屈巴巴地抹眼淚包春卷的動作也不敢停。
和她同樣注視那個男孩的還有一道視線，隱在暗處，目光不知不覺從男孩移到她，要被她發(fā)現(xiàn)的前一刻壓低兜帽，逆著人流涌到人群深處。
沈星寧回頭盯著那個虛無的方向，仿佛能看見早就消失掉的人，直覺告訴她，那個短暫出現(xiàn)過的人是司烊，只有司烊的目光會那么看著她，干凈，澄澈，像被雨水和涼風(fēng)洗禮過。
冼宇沒要找零，道謝后過來牽沈星寧的手，捏她右手的動作格外小心，“手怎么這么涼？在看什么？”
她低下頭晾了下眼睛，如同人們慣用的托詞，到年后，把繁瑣墨跡的事都留到年后。
“沒什么，走吧?！?p> 肇嘉浜路68號。
節(jié)前網(wǎng)吧沒幾個客人，沈皎奮力鉆研技術(shù)，把鍵盤敲得噼里啪啦比放鞭炮還要響。
茅頭也捧了本電腦書在看，自從他有幸見識過沈星寧的電腦技術(shù)，就把崇拜從小混混里的頭目大哥轉(zhuǎn)移到黑客高手上。
沈皎十分專注，直到有兩道陰影擋住面前的光線，他抽空吼了兩嗓子，“空位隨便坐，開機(jī)就能玩?！?p> 沈星寧敲了敲電腦屏幕，沈皎一分心，進(jìn)度條突然崩潰，他被請出系統(tǒng)，咬牙切齒地抬頭，臟話卡在喉嚨口，看到人的瞬間就蔫兒吧了。
“星姐！你來啦，這位是……”
沈星寧斟酌了一下，叫冼少太生疏，冼博士太正統(tǒng)，“你宇哥！”
冼宇：“……”
沈皎沒見過沈星寧往家里帶過外人，狗腿子腳立馬喊了聲：“宇哥！小地方，招待不周，隨便坐?！?p> 幾個塑料板凳確實屈就了冼宇的長手長腳。
冼宇腳尖勾過塑料凳子，剛坐下凳子“咔嚓”一聲抗議，他坐在角落環(huán)視四周，普通甚至破舊的網(wǎng)吧，墻面被霉菌腐蝕，像斑點狗，一排排的電腦桌上屏幕東倒西歪，鼠標(biāo)鍵盤的數(shù)據(jù)線緊鑼密鼓地纏繞在一起，玩游戲前得費(fèi)點時間把纏在一起的線解開。
那頭沈星寧指揮起沈皎，“桌子呢？餡料呢？”
包春卷算是每年最有儀式感的活動，沈皎會跟隔壁鄰居家借廚房準(zhǔn)備兩份咸料兩份豆沙料，等沈星寧從市場上買來春卷皮，她包個一兩個嘗嘗鮮，剩下的苦力活兒交給沈皎，包完了春卷再去鄰居家廚房炸。
沈皎嘆氣，“祖宗，早就備好了?！庇瞩吡缩吲赃叺拿╊^，“去雜物間把桌子搬下來。”
等桌子支起來，沈星寧招呼冼宇過來，盯著他審視兩秒，“你會包春卷嗎？”
沈皎在一邊打虎虎，“嗨，宇哥是北方人，北方人過年包餃子，和我們春卷不是一路的，不過春卷比餃子簡單。”
冼宇泰然自如，洗完手后挑起一張面皮，市場里那小男孩的動作他記得七七八八，何況像沈皎說的，春卷餃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加上他是個外科醫(yī)生，精細(xì)的手工活難不倒他，幾下就包了個個頭形狀都標(biāo)準(zhǔn)的春卷。
沈皎和茅頭最捧場，把溜須拍馬發(fā)揮到極致，沒得以為冼宇才是他倆的頂頭上司，“宇哥棒！宇哥厲害！頭一回就有模有樣。”
沈星寧盡量忽視掉沈皎和茅頭的浮夸演技，頗為可觀地評價一句，“包得不錯?！?p> 冼宇嘴角剛要揚(yáng)起，就聽到一句刺耳的后話，“你要是個廚子，我肯定天天點你家的外賣?！?p> 前臺旁邊擺桌子的地方很窄，兩個人靠得近，僅隔寸許，冼宇去看沈星寧的眼睛，山清水明，不泄一絲情緒。
說到底包春卷是體力活，體驗個新鮮勁兒就完了，沈星寧遞給冼宇濕紙巾，轉(zhuǎn)頭指使沈皎，“包完，炸好，我上樓睡會兒。”
以前是沒有雇人，現(xiàn)在有個現(xiàn)成的苦役，沈皎才不要被使喚，上級傳下級，下級傳下級的模式吩咐茅頭，“包完，炸好，等我來驗收，別炸老了?！?p> 那殷勤的痞勁兒真是天生自帶，就差卑躬屈膝的彎腰，搶先走在最前面，賤兮兮地笑“宇哥，上樓休息會兒?！?p> 狹窄低矮的樓梯間冼宇上樓時不得不彎腰，頭發(fā)幾乎擦著頂。
沈星寧一腳蹬開沈皎的房門，直接躺到他床上，床頭還掛著內(nèi)褲和襪子，冼宇站在門口，臉都黑了。
沈皎咻的把衣架丟進(jìn)柜子里，略局促的站著。
“起來。”
沈星寧翻了個身，撤過被子蓋在身上，“困了?！?p> 冼宇的臉已經(jīng)黑的不能看了。
沈皎狗腿子覺得自己遭到了暗算，立馬道：“星姐的房間在隔壁，里面的東西都是她的，我輕易不進(jìn)她房間的。”
冼宇從床上抱起沈星寧，掂了掂分量，沒瘦，心情總算有點安慰。說話間，沈星寧的呼吸聲已經(jīng)很均勻了。
冼宇把她抱到隔壁的臥室，很小心的幫她脫下加絨的馬丁靴和襪子，觸及她腳心的時候還是一片冰涼。冼宇起身打開房間的空調(diào)，調(diào)到28度，看著她偏頭的側(cè)顏，“有熱水袋嗎？”
沈皎：“有！”立馬從沈星寧床底的袋子里翻出了一個小熊公仔的熱水袋。
“你不是不進(jìn)她房間嗎？”
沈皎：我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