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約定的路口,張振安發(fā)現(xiàn)已有數(shù)個同伴率先抵達,都圍在修車鋪那里。一個男生正在修車,一臉郁悶地蹲在修車師傅旁邊。兩個男生在小棚外拉扯嬉鬧,笑聲連連。剩下的是兩個女生,帶著看戲的慵懶表情,并肩躲在修車鋪外的樹蔭里。纏戲的兩個學生一高一矮,矮個子男生明顯處在劣勢。他從對方腋窩下掙脫出來,跑開幾步,一邊搖頭一邊笑著討?zhàn)垼骸靶∨俗?,行了,打?。∥遗贿^你!”
那小潘子大名叫作房潘,性格外向,長相出眾,是班里公認的帥哥兒。他聞言笑得更歡了,“哪個叫你埋汰我的?”
一個女生打趣說:“我們看炎鬧的不嫌,快揍他,別停呀!”
矮個子男生作恍然貌,“小潘子,你還就行呢!”
那女生羞紅了臉,恨得直跺腳,“相相信,我給你死嘴摑歪得了?”
房潘笑對女生說:“這人說話不著調,你別睬他!”一把勾住矮個子的脖子,“你也薅惱呢!”
修車男生拿冷眼瞪同伴,呵斥道:“你兩人滾旁地方玩去,別登這邊礙事絆腳!”
房潘樂得哈哈大笑,“老大哎,別慪了,車子保證飛不走,你也歇歇呢!”
修車男生越發(fā)憤憤不平,“你要不頂我,我車子能壞?給我賠錢!”
房潘優(yōu)雅地張開雙臂,“人賠給你怎樣?不要客氣,晚上就帶家吃飯去!”
女生們聞言笑出了聲。房潘乘機拋去一個飛眼。女生們捂住嘴巴,歡聲卻都漏了出來。矮個子伸手亂摸房潘的口袋,“不要告訴我,錢都沒要到!”
“又想偷錢買小糖吃?沒門兒!”房潘拍開對方的手,“不看看哥哥什么人?要肯定要到,就是要念秧半天。是是的,老大?”
修車男生不耐煩地揮手,“滾滾滾,別煩我了!”
房潘正欲調笑,突然端正面色,一把推開矮個子,“別鬧了,別鬧了,班長他們來了!”
不斷有學生陸續(xù)來到十字路口,加入隊伍。班長見人差不多來齊了,一一收納捐款,宣布出發(fā)。這天天氣甚是晴朗,天空像是被沖洗過的純藍玻璃,烈日當頭喧鳴火熱的號角,樹影下的道路像是一長幅下筆濡厚的水墨畫,陣陣微風如空中的和暖流水,似大地母親的柔聲呵息。學生們三三兩兩,成匹成對,喧聲笑語,不絕于耳??邕^小石橋,再有兩個引頸的學生加入進來?;腥糸焺e的好友重逢,人們相互熱情地招呼,更添喜樂融融的氣氛。
仿佛僅是眨眼功夫,學生們已順利抵達大河高高的坡坂上。在兩道高陡坡岸之下,大河蜿蜒,波光粼粼,恍若巨龍游飛向前,稍遠處,大片水面金芒睒閃,眩神奪目,美不勝收。學生們相互扶持,下得陡坡。渡口處候著數(shù)個渡客,渡船猶在大河對岸。渡船載上對岸過客,離開河岸,逆流而來。尚未及河心,伴隨一陣低沉的汽笛聲響,一個裝滿沙石的船隊從東面河道拐彎處突冒而出,氣勢兇猛地破浪而來。學生們見此情形,不由得暗捏一把汗,以為渡船定會退回對岸,以避鋒芒。不料,擺船老頭兒卻是不慌不忙,沒有一點兒退縮的意思。他像是一根釘子插在船頭,手腳麻利地搖動櫓桿,馭得渡船在河道中穩(wěn)穩(wěn)穿行。在眾目懸望中,渡船順利離開航道。在震耳的鳴笛聲中,這帶貨輪劃開一道巨大的波浪,急駛而過,激起的浪花撲向渡船。在疊起水浪的沖擊下,小船兒不停地起伏搖晃,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岸上的人們屏住呼吸,緊張得不敢瞬眼。老頭兒挺在船首,步伐穩(wěn)重,或使櫓或用槳,保平船身,渡船如落葉在高低不平的水面上隨波宛轉,擊浪而行。等到稍稍遠離河心,老艄公抄起長竹竿,在水中左右支撐。渡船繼續(xù)曲折前進,船身卻越發(fā)平穩(wěn)。終于,渡船緩緩地靠近岸邊。人們提起的心落回原地,不免長吁一口氣。
擺渡老頭兒皮膚黝黑,滿臉皺紋,頭戴草帽,敞穿短袖襯衫,干癟松弛的胸脯上肋骨突出,觸目驚心,精神氣卻是上佳,沒有一點兒憊老龍鐘的樣子。他見下面的渡客騷動欲上,用他嚴厲而嘶啞的嗓音大聲命令:“讓先下,讓先下!”先來的渡客占據(jù)有利位置,強欲上船。老頭兒拿竹竿貼住船頭一撩,戳在地下,瞪眼呵斥:“沒長耳朵?急什么的!”
老頭兒指著后面的學生問:“那么多人上哪去的?”
一個男生答道:“我們上河南趙茵茵家的?!?p> 老頭兒露出會意的笑容,牙齒又黑又黃,還有缺失的,“你們都同學啊?”
房潘大聲說:“老爹唉,肯定不是相親去的!”
此話一出,人們都樂了。不一會兒,船上的乘客將要下完,船下的渡客們再次蠢蠢欲動起來。老頭兒將竹竿一推,說道:“別急,別急,小孩子先上!”
先來的渡客紛紛表達不滿。一個瘦長臉女人尖聲道:“老師傅唉,你那么大歲數(shù),辦些個事情,也不當理?。 ?p> 老頭兒反駁說:“要說當理不當理的,那么大人跟小孩子搶位置,就是當理了?”
有個心急的學生推車上前,將自行車吃力地往船上抬送。老頭兒伸出單手,將自行車提在手里,轉動身體,再將自行車牢牢摁在身后,“人先上來,往后面去!”老頭兒如法炮制,將學生們安排上船后,再去理會其它渡客。最終,將近二十輛自行車連同渡客全都裝載上來,擠得小船兒滿滿當當。
老頭兒吆喝一聲,便欲開船。這時,岸坡上沖下來一個騎車人,嘴里疊聲叫喚。
老頭兒待來人靠近,笑著告訴他:“你要再等一刻兒嘍!”
中年男人一張圓肥大臉紅通通的,看起來剛喝完酒,“擠擠呢,擠擠!”說著,他欲搬車上船。
老頭兒將竹竿擋在船頭,不緊不慢地問:“你該個上河北就什么的?”
“出禮的啵!他小姨娘家孩子過十歲。”
“她家大子十歲了?一晃眼呢!過十歲還辦的?”
“不是什么,六歲也辦的!”
瘦長臉的女渡客急聲催促:“人家都有事呢,快些個開船!念什么倒頭經的?”
老頭兒開了船,到底沒有帶上醉酒男。渡船稍稍遠離河岸,開始收繳過河費。不少學生沒想過還有這等支出,一時犯了難兒。一個男生大聲問:“沒帶錢怎弄?。俊?p> 房潘調謔說:“礙什么事?你現(xiàn)在跳下去,游過去就是了!”
學生們聞言,轟然大笑。班長解決了這個難題。她掏出小錢包,抽出一張鈔票。學生們依次接力,將鈔票傳送給老頭兒。老頭兒卻擺手拒絕,“小孩子不要錢!”他說。
瘦長臉女渡客聞言,再次表達不滿:“我家閨娘也小孩子,你怎收錢的?”
老頭兒挑起眉頭,“人家都是河北的,一年坐不來一回兩回,你一天到晚坐,不收你錢,我吃什么?”
小船兒在微瀾蕩漾的水面上穩(wěn)穩(wěn)破浪前行。不一會兒,渡船靠近了河心。老頭兒收起竹竿,搖起櫓來。這時,貨船已經遠去,河面上差不多已算是風平浪靜。老頭兒拉開了話匣,與學生們道說閑話。當聽罷出行目的,老頭兒不禁訝然,“小茵子這兩天跟她老子販冰棒賣呢,說放假了,”拿肩上毛巾抹擦黑皺的汗臉,“孩子也是苦孩子,五歲還是六歲的,她媽甩手走得了,去年她奶奶食道癌,也死得了。她爸爸也沒得用,家里大事小事,都要她拾當,每年農忙時候,她大姑來家?guī)兔滋?,還能好些個。”
孫培健問:“她現(xiàn)在不得登家了?”
老頭兒說:“估計不得登家,你們先看看去。我晚上沒得事,也上她家望望。”
趙茵茵家住在大河南岸這片大村莊,離渡口不算遠。絕大多同學都是第一次來訪。女生家的房子沒有墻院,正屋為三間老舊磚瓦房,鍋屋坐東朝西,是間土坯房。門庭里收拾得井井有條,雜物寥寥。堂屋門臉上方留有門額,刻著四個漆跡斑駁的紅字,勉強辨出是“幸福人家”。同學們一邊在院心亂糟糟地停車,一邊連聲呼喚。男生們擁往水井旁抽打涼水,借以消渴。女生們則推開虛掩的房門,進屋尋人。不一會兒,天上驚起一聲巨響,竟是打起雷來。轉眼間,天色突變,電閃雷鳴交織。數(shù)個男生欲往大河邊探幽覽勝,剛奔至屋后,雨點兒已簌簌落下,只得匆匆折回。等到撞進房門,雨水已呈沛然之勢。
十來個學生齊聚在不甚寬敞的堂屋內,顯得空間有些逼仄。房內裝飾與大多家庭大同小異。正房中堂懸掛一副老舊的山水壽松圖。兩旁敷貼對聯(lián),上題為:“青松翹首迎貴賓”,下題是:“黃山開顏招嘉客”。中堂下靠兩頭抵壁的紅漆長條桌,桌上收拾得干干凈凈,幾無雜物。靠東壁立著一方小相框,其內襯附一個年輕女人的黑白相片,女人頭扎兩條麻花辮,穿著白襯衫,腦袋微斜,笑容恬靜溫和。相框前設小香爐一只,香灰累然。西邊墻壁中間張貼領袖肖像畫,另贅帶各類圖畫報紙數(shù)張。東側半個墻面敷滿獎狀,大部分是趙茵茵的,還有小部分屬于一個名字叫“趙曉赟”的。相比正屋,東面的側房更加昏暗。甫一進去,什么都看不清楚。就著拉開的電吊燈暈黃的光,這才可以大略看清房內陳設。一張大木床靠內抵墻,占據(jù)房間近半。貼住東墻并排兩張大小不一的舊木桌子,桌上高摞著幾疊課本,兩桌中間壓著一盞臺燈。東南角落疊著兩只紅漆舊木箱子。小窗戶下面是一張稍高的舊梳妝桌,桌上雜陳一些生活用品,靠近門的一只桌腳已經折斷,拿磚塊墊在下面。西側偏房的擺設也是大同小異。木床較小一些,倚住西墻壁的是一般結婚時才會辦置的紅漆大衣柜,另有一張比較寬大的紅漆木桌靠在南窗下,桌上支有簡易書架,整齊排疊一些古典書籍,有《史記》、《左傳》、《孫子兵法》、《三國演義》、《隋唐演義》、《聊齋志異》等等。
“看歸看,不要亂拿人家東西,亂翻人家書!”班長伸頭進來,告誡不知禮節(jié)的男生們。
門外正暴雨傾盆如注,卻從院前小徑上奔來一個小男孩。這小男孩大概十歲左右的年紀,身形瘦小,面目清秀,淋得衣服全濕了。他站在廊檐下,偷偷張望數(shù)眼,一聲也不吭,便在磚鋪的走道上磨蹭塑料鞋底的泥巴。
一個男生問他:“你哪家孩子?”
小男孩越發(fā)羞縮不安,未作搭話,沿著磚砌走道奔進了鍋屋。眾人認為,小男孩的身份應是八九不離十了。有個男生伸出腦袋,高聲問:“你是是那個趙曉,曉什么的?”
“趙曉赟,”小男孩簡單明了地告訴眾人,有些傲慢地撅著嘴巴。
“你大姐是是賣冰棒去了?”一個學生問。
“你多大了啊,跟你大姐睡,還是跟你爸爸睡啊?”另一個女學生又問。
房潘說:“大姐哎,人家跟哪個睡,跟你有什么關系?我看你是閑的!”
“關你什么事?我們本來就是來關心的!”對方反駁。
這邊的人們亂糟糟地說著話,那邊的趙曉赟隱入鍋屋黑漆漆的門洞,再也不愿現(xiàn)身。過了片刻,因坐困無事,有人提出返程的念頭。不少學生附和響應。許梅不同意,“捐款還是其次的,主要見見人,問問什么情況呀?!?p> 房潘附和說:“班長發(fā)話了,想留下來就留下來,哪個想顛的、溜的,別客氣,現(xiàn)在就能走了??!”
驟雨來得急,去得也很快。隨著雷聲越滾越遠,雨水漸漸歇止。學生們散出房門,屋前屋后,四下閑逛。剛開始,雨后的空氣潮濕而清涼,頗為舒身洽心。只不過,隨著太陽破云而出,空氣中的熱勁兒很快再次升騰起來。數(shù)個男生相互慫恿,齊往大河游泳。不過,他們行到半路,便被班長遣人追了回來。
小男孩在鍋屋門前探頭探腦,似乎打算逸去。許梅見了,柔聲招引,問他:“你大姐什么時候能來家?”
小男孩不大情愿地回答:“正常都要到晚上。”
許梅說:“我們來找她玩的,不曉得她不登家。現(xiàn)在呢,我們手上有些個錢,是你大姐的,放你手上行行呀?”
李素嫣提醒說:“你要跟她說,就說我們同學都想她回來!”
小男孩未作應答,突然跑出來,快速逃走了。過了片刻,更多的學生不愿再等下去。班長便執(zhí)筆寫下一張留言條,請所有人簽上姓名,將紙條裹住捐款,壓在里屋書桌上。許梅令孫培健帶人去找小男孩,打算交代幾句,不過問尋一陣,終是沒有找到人。
沿著泥濘的莊間小徑,學生們往渡口去趕。隊伍前部已經拐進引向渡口的羊腸小道,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身影從丁字路口西邊緩緩而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趙茵茵。女生們全都迎靠上去。趙茵茵衣衫盡濕,潮發(fā)沾額,見到這么多的同學,顯得既意外又有些忸怩不安。很快,有人發(fā)現(xiàn)趙茵茵推的不是二八大扛,而是一輛小巧的女式自行車。
“咦,你換新車子了?”這女生驚奇地問。
趙茵茵解釋說:“莊上有個女孩子考上學校了,車子登家用不著,讓給我家,先給我騎的?!?p> “你好好的,賣什么冰棒的?。俊绷硪粋€女生抱怨說。
“哎,冰棒多少錢,登那塊批的?”又一個女生問。
“該個冰棒賣得好,不夠分的了,”趙茵茵面帶歉意,“我們別站這塊了,走,上我家坐坐去,”她真誠地發(fā)出邀請。
李素嫣將車簍里塑料袋中的半塊烙餅拿起來,問:“你中晌就吃這個啊?”
這話一出,趙茵茵紅了眼圈。不過,她很快恢復了平靜,并告訴女伴們:“學校昨個已給大隊部打過電話,我明個就回去上課了?!?p> 訪客們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不禁都送了一口氣,現(xiàn)場洋溢著歡快的氣氛。這時,有個女生將捐款的事項道明出來。趙茵茵頓時變了臉色,推辭不受,態(tài)度決絕。班長不得脫身,只得令眾人先回渡口等待,自跟隨趙茵茵而去。
在渡口坡坂上,學生們等了好一會兒,久久不見班長歸來的身影。有些男生們按捺不住性子,見坡下河邊泊有一艘破船,商量下去玩耍,更有重提下水游泳的。在女生們的恐嚇與阻撓下,男生們的計劃未能順利得以實施。正拌著嘴兒,班長回到渡口,帶回了所有捐款。接下來,便是退回捐贈的環(huán)節(jié)。大部分學生都領回了自己的錢。輪到孫培健時,他卻表態(tài)拒絕領錢,說這些錢是嫁出去的閨娘潑出去的水。張振安不愿落后,跟著表示不愿收錢。不過,等到了坡下,他暗暗心生后悔,忖著不該人小充大,然而再去開口卻萬萬做不到了。
“你們錢當水的,都充班費了?!痹谄律蠒r,班長已經決定了這筆錢的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