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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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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晨花 硃名 4976 2020-06-06 11:48:54

  這是個星期天。校園主干道上騎行著一個老頭子。這老頭兒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長得又高又瘦,卻駝背得有點厲害,跟折了一截的麻桿兒戳在那兒似的。張振安剛進校門便看到了他,也認(rèn)出了這人是誰。老頭兒姓田,教畢業(yè)班化學(xué),掌管唯一一間化學(xué)實驗室。田老頭的脾氣也是出了名的古怪。傳言,他性格孤僻冷傲,待人非常苛刻,從不會笑臉迎人,連校長也不能例外。人們還說,老頭兒打人很兇,他的心理更是變態(tài),是個娶不到女人的老光棍。曾有那么一次,張振安與幾個同學(xué)伏在實驗室外窗臺上,偷看田老頭兒做實驗。老頭子突然轉(zhuǎn)頭看來,兩只冷灰眼瞪得老大,面目猙獰可怖,活像個癆尸瘵鬼,嘴里冒出來的聲音仿佛夜魔在低語:“哪個班的?”他與小伙伴們被嚇得魂飛魄散,如飛地逃離而去。從此以后,他再也不敢隨便去實驗室附近亂逛。老頭兒的二八大扛又舊又破,兩條腿像是被施展了慢動作的魔法。張振安盡管盡量放慢了車速,還是漸漸靠近了上去。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超車而去。田老頭兒突然掉頭看過來。他從未離老頭兒如此之近,可見其臉龐異常干瘦,皺紋滿布,兩眼激突,目光陰冷,下頜那點瘊子比遠(yuǎn)觀時更顯碩大,看起來丑怪嚇人。張振安嚇得一抖,差點沒握住車把。他忙埋下腦袋,急急超車而走。

  田老頭的聲音在身后炸響:“哪個班的?”

  他沒命似的沖進教舍后便行小道,撞入小樹林西側(cè)邊角,偷眼窺望來路,不見田老頭兒追來的身影,這才敢吁下憋住的一口氣。

  他比平時上學(xué)遲到半個小時,以為肯定有人提前到校。然而,教室室內(nèi)寂然,房門還上著鎖。時間剛過立夏,太陽已經(jīng)漏出熱辣的勁頭。陽光如無聲的瀑布,從廊檐外漏撞入,撲在下半身上,讓他一下子想到了火熱的灶膛。接著,他的腦海里顯現(xiàn)出了夏日里的水塘以及歡樂的戲水往事。

  “也快了吧!”想到這個,他不禁有些激動。

  在停車的時候,他留意到隔壁班的女生們已經(jīng)先到了。莉莉的自行車非常特別,小巧得像是兒童玩具。他弄不明白這個女生為什么要騎如此小車來上學(xué)。她賣力地蹬動腳踏,兩只腳像踩了風(fēng)火輪,而自行車卻像條蠕動的蝸牛。他佯裝信步而行,踱至隔壁班窗戶前。不想,窗內(nèi)同樣貼住一個人,似乎想要搞惡作劇。他吃了一驚,連忙后退兩步。對方似乎也被嚇到了,跳著遠(yuǎn)離窗戶。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怪脾氣的莉莉。他有些尷尬,打算即刻離開。

  “你過來!”透過玻璃,他依舊能聽到許梅在說什么,而且她也在招手。

  他趕到門前,扒著房門向內(nèi)看?!奥闊┩埔幌麓皯?,某些人嫌里面悶?zāi)?!”許梅的眼睛里含著促狹的笑。

  莉莉羞得面紅耳赤,悶聲使氣,將書本摔得噼啪作響。他更加不自在,怏怏返回班級門前。過了片刻,學(xué)習(xí)委員終于到了,打開了房門。接著,花子也來了。不過,依舊不見主角葉華強的身影。女生認(rèn)為這人定是當(dāng)了逃兵,張振安卻堅信朋友不是這樣的人。正說著話兒,后門撞進來一個人。這人半臉浮腫,兩眼瞇睎,模樣怪里怪氣,十分丑陋。眾人定睛細(xì)看,這丑八怪不是別人,正是葉華強。在追問之下,葉華強道明了原委。原來,他昨晚放學(xué)回家,道遇幾個小伙伴搗弄馬蜂窩子。這馬蜂窩不偏不巧地掉在他的車前,叫他不幸領(lǐng)受了無端的殃禍。更窩心的是,小伙伴們卻全都溜走了,沒有一個被蜇到的。張振安知道,那棵大洋槐樹頂梢上的馬蜂窩已存在數(shù)年,體型尤為碩大。他與葉華強也曾想將馬蜂窩捅下來,結(jié)果均以失敗告終。幸災(zāi)者樂得不行,花子奉上打油詩以助興:“惡有惡報,時辰未到。要是到了,小強子別逃!”

  許梅進門通知準(zhǔn)備出發(fā),班長順子卻還沒到。許梅看了看表,臉上寫著不快。李素嫣見了,忙解釋:“他可能有事的。”

  花子嗤笑說:“我看他魂里有事!”

  “我們再等五分鐘,”說罷,許梅便回去了。

  李素嫣提醒葉華強昨日交代的事項,后者卻裝起了糊涂。學(xué)習(xí)委員不高興了,“你不要給我尥蹶子!也不是叫你磕頭的,兩句話能給舌頭說掉不了?”

  葉華強也有些不耐煩,“哥這張帥臉歇成這樣子了,你還搞我!”

  花子哎了一聲,“你該上街玩游戲去!”

  葉華強瞪看同桌一眼,“游戲哪天不能玩,你哪只眼看見我說不去的?”

  花子一把抓住同桌衣領(lǐng),“姐給你撓撓呢!”葉華強將嘴巴一歪,縮起肩膀討?zhàn)垺?p>  李素嫣說:“你想去就道歉!”

  葉華強憋得浮腫的臉更加難看,“老大人哎,也不是我叫他不念的,鬧事也是他起頭的,你說說我道什么歉?”

  花子笑著說:“我安排你兩人再捶一仗,保證好好的?!比~華強樂得拍手稱快,扯到了痛處,忍不住叫了一聲。

  李素嫣跺腳說:“花大姐你別瞎岔!”又惡狠狠地指著男生的鼻子,“劉老師交代好好的,你別給我弄砸得了!”

  迎著陽光,一行人向著東方而來。不一會兒,進入鎮(zhèn)中心的街道。正當(dāng)趕集的日子,各種臨時攤位占據(jù)道側(cè),群眾熙攘,喧聲聒耳,好不熱鬧。學(xué)生們只得下車推行。葉華強拽住朋友,到處觀望,還煞有介事地與商販討價還價。等到穿過集市,女生們已在石橋另一頭等待許久。李素嫣氣紅了小圓臉,跑上來踢人。葉華強笑著躲過襲來一腳,跳上車逃向前頭。

  離開石橋后,隊伍拐上南向的大土路。道上行人漸漸稀少。兩側(cè)多是低矮的桑樹,一片連成一片,直撲數(shù)里外的村莊。遠(yuǎn)處可見大塊麥地,如金色地毯塊然鋪展。數(shù)處村莊點綴其后,掩映在蒼綠環(huán)繞之中。眾人貼住這片桑樹林,靠近前方的大村莊。這個村子住著好幾個同級學(xué)生,學(xué)生們聊以作為談資。貼著莊外的坎坷小路,再折向東方。不一會兒,便扎進一處濃密的桑樹蔭。道路稍稍闊綽平整一些,但見滿眼青翠,生氣盎然,習(xí)習(xí)涼風(fēng)拂面,叫人暢心爽目。離開這處桑樹蔭,前方道南出現(xiàn)一個半繞田野的小村莊。那兒便是此行的目的地。

  高亮家有三間磚瓦房,沒有院墻,屋西斜搭一間簡易板房,鍋屋土坯墻茅草頂,坐東朝西。學(xué)生們剛在院心里停車,一條短小精悍的黑狗冷不防從一旁豬圈過道猛竄出來。這土狗脖上系扣鎖鏈,中途滯頓旋踴,模樣甚是兇急。學(xué)生們忌憚這畜生,離它遠(yuǎn)遠(yuǎn)的。葉華強卻尋得一根木棍,上前挑逗它。眾人聽見簡易板房里傳來動靜,便靠上前去查看。一股蠶房特有的濃重藥腥味撲面沖腦。一個中年婦女迎了出來。其臉色蒼白愁苦,動作遲鈍乏力,像是久病纏身的模樣。這女人正是高亮的媽媽。面對不請自來的客人,女主人看起來并不大領(lǐng)情,告知眾人兒子出門捋桑葉去了。

  眾人出得村東頭,沿途打探,在一個小野頹房子旁找到了人。高亮攀伏在大桑樹高高的枝椏間,手臂挎著藤籃,腰間系著麻繩,正吃力地拽捋桑葉。幾個小伙伴圍在樹下嬉鬧玩耍,“嘿!哎!有人來啦!”他們紛紛發(fā)聲提醒。高亮看到樹下來人,正要說話,認(rèn)出葉華強,頓時變了臉色,手上動作因使氣而粗魯。葉華強大搖大擺上前,叉腰揚指,便要訓(xùn)話。李素嫣暗地里掐他的胳膊,疼得他“哎呦哎呦”直叫喚。許梅令高亮下來說話。高亮將一張瘦黑臉憋得發(fā)紅,拒絕作出響應(yīng)。女生們紛言勸解,沒有任何效果。李素嫣踢了葉華強一腳,示意上去道歉。葉華強卻將兩眼一翻,掏出游戲機來把玩,還故意將聲音調(diào)得最大。李素嫣又掐又踢又罵,而這家伙仿佛已變成一根木頭,她也是無可奈何。不一會兒,樹上藤籃裝滿了桑葉。高亮解開腰間繩索,扣好籃把,將籃子吊垂下來。小伙伴們七手八腳地將桑葉撥倒在堆上。

  張振安思量應(yīng)該做些什么,咳嗽兩聲,對著樹上表白態(tài)度:“那天事情是我們不對,請你...”見女生們都看自己,一下子慌了神兒,忘掉了想好的說辭,“同...同學(xué)...嗯,不容易...要我說...額,你先下來,我們也能好好談?wù)劊 ?p>  高亮怒氣沖沖地應(yīng)道:“世上就沒得好人,一個個都是畜生!”

  樹下的同學(xué)們都不明白這男生為什么要說這種話。葉華強撥開眾人,拿游戲機指過去,“你意思是說,你自己也是畜生了?”

  高亮憤怒地拍打樹枝,“你看看你倒霉色子,能給人笑死得了!你還上我家來就什么的?給我死家去,別站我家地上!”

  “這地是你家的?”

  “還就對了,硬錚錚我家地頭!”

  葉華強嗤笑一聲,“就算地皮現(xiàn)在你家的,也是大隊的,是國家的,借給你用用的。畜生就是畜生,什么都不曉得,還真把自己當(dāng)人了!”強行撥開學(xué)習(xí)委員伸過來的手,“還就奇怪了,一群人閑沒得事干,跑鬼地方跟站崗的呢!哪個牛皮哄哄的,還要三叩九請?”

  李素嫣連忙說:“高亮,你別聽他嚼舌頭根子!劉老師真沒得什么事,登醫(yī)院關(guān)心你,說你好苗子,不能自毀前程!”

  葉華強揚聲說:“不提我都忘得了,畜生快給我下來,給賬結(jié)下子!”

  “結(jié)什么賬?”

  “還什么賬?”葉華強夸張地大笑兩聲,“劉老師住醫(yī)院花萬把塊了,沒得錢扣那塊,你趕快掏錢!”

  高亮目瞪口呆,囁嚅半晌,說道:“人...人也不是我撞的!”

  葉華強連哼數(shù)聲,“你們看看,都看看,畜生早就沒臉沒皮了!這東西還救他就什么?自以為是條龍,其實就是條蟲!”

  高亮聲嘶力竭地嚷道:“哪個!哪個叫你救的!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畜生還就會記仇!”葉華強再前數(shù)步,還踢了桑葉堆一腳,“哥好處都忘得了?打臺球時候,喝汽水時候,輸錢時候,怎不說沒得關(guān)系的?”

  “不就那...那三四次?也不是我一個人!”

  “嘿,這種畜生,扒了臉皮骨頭就沒得了,還有心啦,還有骨頭啊?我看也就能種種地,養(yǎng)養(yǎng)蠶了,還說什么?看過幾部垃圾片子,就跟我唧唧歪歪,能不輕呢!”

  “放臭屁,我看過的比你多多了!”

  兩人一人樹上一人樹下,你一言我一語,急聲爭辯。葉華強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漸漸占據(jù)上風(fēng)。高亮勢挫舌結(jié),如籠中困獸,情緒越發(fā)激動。李素嫣上來踢葉華強的屁股,也沒有什么效果。

  葉華強說:“就憑你這丁個出息,哥看蠶你也養(yǎng)不活!”

  高亮說:“哥強你一千倍一萬倍!”

  “你恣不輕呢,要要比比?”

  “比什么隨你說,哥不懼的!”

  “那就比捋桑葉子?!?p>  “旁邊那棵樹也是我家的,送給你捋,桑葉子你拖蠶桑場賣去,哥不要你的!”

  葉華強綽起一條蛇皮口袋,塞進褲帶,來到相鄰桑樹下。他甩脫球鞋,猱升而上,登到與高亮相差無幾的高度。至此,氣氛已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女生們見高亮那顆桑樹下有枝葉低垂可及,上前幫襯摘取桑葉。張振安不愿朋友形單影孤,前去朋友樹下幫忙。葉華強便將較低的枝葉踩垂下來,供給朋友采摘。如此忙碌一陣子,葉華強的蛇皮口袋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桑葉。再看對面成果,樹下已經(jīng)積聚一大堆。沒人提及比賽勝負(fù)的結(jié)果。在女生們的相助下,高亮將新鮮桑葉分別裝進數(shù)條蛇皮口袋。待所有口袋都裝上車,高亮拉起平板車,帶領(lǐng)同學(xué)們返回村子。

  小黑犬再用聒噪的吠叫招呼客人們,被小主人踢了一腳,夾著尾巴逃回豬圈,半天也不敢出來。高亮打出井水,提出熱水瓶,取來肥皂,供同學(xué)們濯洗臟手。接著,他端出數(shù)張長條板凳,放在門前陰涼之下。女生們陪同高亮媽媽坐了下來,聊說起了家常。女主人訴說生活上的苦處,稱自己身體不好,丈夫常年在外打工,鮮少顧及家庭,兒子不聽管教,在學(xué)校里搗亂闖禍。說到傷心處,女主人紅了眼圈。女生們好言慰藉,待她情緒稍平,許梅提出這番來訪的目的。

  “高亮什么時候回去上課?”她問道。

  高亮媽媽說:“他們班主任還有周主任都來過了,哎,真難為他們!我一個農(nóng)村婦女,沒得文化,就掃盲時候上過年把學(xué),認(rèn)得扁擔(dān)長‘一’字。以后苦公分,就沒撈到念。我沒得什么見識,也曉得念書好,有出息了,吃公家糧餉,不要像他老子,臉朝土背朝天,一輩子沒得出息,”咳嗽兩聲,繼續(xù)說道:“不怕你們笑話,我也想他登家念書,害怕一個人!他要是不登家,我哪天死得了,都沒得人曉得。他爸爸非不讓,打電話來家,說不給他念了。馬上來家收小麥,落完谷子,就要帶他出去做事苦錢?!?p>  高亮離開眾人,獨往大場,埋頭徘徊。許梅勸說:“高亮人很聰明,就是有些個貪玩,去年他考過年級第三,只要收收心,肯定能上大學(xué)。請你們不要放棄!”

  高亮媽媽頹敗地歪著腦袋,“我半死不活的,也管不住他。他現(xiàn)在不學(xué)好,天天跟莊上幾個不念書的綁一起,到處瞎晃,惹事生非。晚上也不歸家,上街看錄像、搗臺球。要不是他二媽跟我說,我都不曉得他上哪去的?!?p>  李素嫣說:“他以前不曉得,現(xiàn)在你們給他念書,肯定就曉得好歹了。”

  高亮媽媽嘆息道:“我不曉得還能活幾年,沒得這個命嘍!”

  花子說:“大嬸子,你看你說的,好好保養(yǎng)身體,開開心心的,保證至少八十歲!我看你家兒子就不錯,肯定能考上大學(xué),以后開小轎車來家,帶你上城里享福去!”

  在女生們輪番勸說之下,高亮媽媽總不決斷,不過向眾人承諾,等到丈夫回來,一定盡力斡旋此事。女生們話已至此,加上時間已是不早了,于是起身告辭。這時,葉華強已與小黑狗玩得很是稔熟,博得這畜生搖尾相送。高亮陪著同學(xué)們出得村口,眷眷不舍,甚至抹起了眼睛。被撫慰勸止后,他目送訪客離去很遠(yuǎn),依然站在那里,久久不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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