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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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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晨花 硃名 4949 2020-06-02 21:23:39

  縣城給的感覺是不同的,與鄉(xiāng)下相比起來,那是一個擁擠、沸騰、完全陌生的世界。異常寬闊的馬路、洪水奔流般的車輛、熙熙攘攘的人群、高大密集的房屋、嘈雜刺耳的聲響仿佛都是虛幻的,是電影中才會出現(xiàn)的。更叫人心慌的是,空中還飄散各種怪味兒,似乎每棟房子、每件怪東西都在釋放可怕的毒氣,下一秒便會將人活活害死。每次到來縣城,身處紛亂的人流當中,呼吸著渾濁的空氣,張振安感到自己像是一只在巨浪翻滾的激流中搖擺不定的孤舟,深陷在絕望的漩渦中心,頭暈目眩,奮力掙扎,卻無濟于事,只得強作忍耐,盼望時間飛逝,盡快回到能讓自己鮮活的小天地。此次入城的狀況卻有些不同以往。從離家伊始,他便被一種奇異的情緒所感染,似乎被人種下了某種蠱藥,腳下踩上了一雙輕靈的神妙飛靴。他不無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可以對這個形同囹圄的地方產生親近之感。在某個時候,他甚至以為面對的是一位相知已久的摯友,就像從未產生過隔閡一樣。他謹慎而貪婪地東張西望,心中的快樂像是不斷點燃的爆竹,持續(xù)不斷地迸發(fā)動人的異彩。路邊一個小女孩不知遇到什么傷心事兒,張大了嘴巴,咿咿呀呀地哭個不停。一個男人小跑過去,臉上帶著夸張的笑容,變戲法似的遞上一根冰糖葫蘆。小女孩“撲哧”一聲,轉啼為笑,晶瑩的淚水猶掛在臉上。一家飯店門前陳著一只碩大火爐,火爐老舊而骯臟,黑乎乎的爐板上面疊放幾塊朝排,濃郁的芝麻香味散入街道。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年輕人從飯店門洞里跳出來,看起來像個廚師,或許是個服務員。他愜意地伸個大懶腰,仿佛耳朵邊上長了眼睛似的,快速而準確地掏到一塊朝排,直往張大的嘴巴里塞送。大橋橋坂下走著一個頭戴草帽的擔貨人,有些八字腿,賣力地攀登坂坡,擔中塞滿的竹編筐左晃右擺,搖搖欲墜。有個騎車的路人回頭大聲提醒他:“嘿,賣貨的!”擔貨人猛然驚覺,將擔中貨物稍稍撥攏,沖著對方的背影咧嘴憨笑,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黑黃牙齒。縣城里一切都在悄然發(fā)生改變,變得具有生機與力量,充盈著溫暖而鮮美的氣息,連跨河大橋護欄上那些原本古板呆滯的小石獅子都透漏出幾許可愛而親切的風韻。

  花子說,她媽媽生小弟弟的時候難產,曾在縣醫(yī)院住過一段時間,她多次來往縣醫(yī)院,對縣醫(yī)院的環(huán)境十分熟悉,連門口有幾家小飯館兒都一清二楚。于是,同伴們毫無異議地推舉她作為領路人。事實上,即便她不帶路,縣醫(yī)院也非常好找??h醫(yī)院蓋在小縣城的中心地帶,距離橫穿縣城的大河很近,老遠便可以領略住院大樓卓挺的身姿??h醫(yī)院正門貼住一條繁忙而寬闊的馬路,通過院墻的鐵欄桿,可以看到直對大門的門診部,斜后方不遠便是氣派非凡的住院大樓。醫(yī)院門前人流如織,像是從機器里變出來的,然后再被吸了進去。張振安還想到了屋后大榆樹下的螞蟻洞,不過感覺存在著明顯的不同。他突然有些煩躁,也有些慌張,正四下亂望,猛然看到同伴們仿佛牽線木偶一般,突然一齊兒向馬路方向拐插過去。他吃了一驚,匆忙跳下人行道,差點被一輛路過的自行車給撞到。

  “你慢些個!”許梅走上前來,拉住他的衣袖。

  縣醫(yī)院馬路對面擁擠著一長排的商鋪,各類商品五花八門,鋪得滿眼都是。學生們拿不定主意買些什么,沿街游看一陣,最后停在一處水果攤前。買完了水果,順子手里還剩余一些零錢,提議買些汽水來喝。眾人一路趕到縣城,正覺口干舌燥,全部表示贊同。順子走進路邊一家零貨店,不一會兒,空手而出,宣告余額已是不足。

  花子斜著眼睛,嘲笑說:“班長哎,丟丟人啊,自己添些個不就行了!”

  順子攤手道:“不好意思,我沒多帶錢??!”

  “我看你平時身上都揣十塊八塊的,沒事就上小店、錄像廳消費,該個就都飛得了?”

  順子聽了直擺手,“你別造謠啊,你聽哪個說的?該個份子都磨半天!你不是不曉得,我家窮要死的!”

  “哎呦,街上響當當萬元戶,跟我們哭窮,我們這些人家不都要飯去了?”

  “花大姐哎,都是老黃歷了!”為了自解冤屈,順子上下拍打口袋,表示真是空無一物。

  許梅掏出小錢包,“還差多少?”

  順子不大好意思,“哪能你一個人出?不行,有錢的,一起少湊些個,快,都麻溜些個!”

  葉華強粗著嗓子說:“錢拿來!”從順子手里搶過余錢,大搖大擺地甩手進門。不一會兒,他在店內大聲呼叫朋友。張振安匆忙跟了進去。葉華強已經買好汽水,正讓店員開啟瓶蓋。張振安抓取數瓶飲料,率先出來,分給女生們。葉華強稍后跟出,一邊分發(fā)飲料,一邊說:“一個個的抓緊時間,瓶子不給帶走!”

  眾學生在馬路沿上站成一排,喝完了汽水。接著,他們穿過馬路,進入醫(yī)院,稍加問尋,在住院部大樓三樓找到老劉頭的病房。老頭兒穿著病號服,側躺在床上,正與隔壁床位病友說話,聽見門口的動靜,扭過頭來,看到涌進門的學生,顯得既驚訝又高興,向病友介紹:“是我學生,我學生!”老劉頭重新躺好,學生們圍住病床。老劉頭從抽屜里取出兩張CT片,交給學生們傳看,指示骨裂的位置。葉華強見床頭小柜上有一本厚書,便拿起來隨意翻看。張振安貼過去張望。這大書書面樸素無華,卻是一本史書。老劉頭示意學生將書還給他,說自己閑來無事,新填了一首詩,從書中抽出一紙書簽,遞給學生們傳看。書簽背面填有一首古體詩,字跡遒勁瀟灑,正是老劉頭的筆跡。小詩題名《李愬夜襲蔡州》,共四句:“長夜杳邈風雪漫,征馬低嘶鐵戈寒。將軍奔襲及牙城,賊帥猶笑洄曲來?!?p>  學生們正在傳誦詩句,忽聽得“咣當”一聲巨響,都被嚇得一大跳。葉華強撞在病房門上,滿臉興奮,一邊招手一邊說:“你們快來看,那邊有個短腿的!”

  老劉頭喝斥道:“別一驚一乍的,給人嚇到!”

  葉華強向他的朋友招手,張振安便跟過去。兩人一起離開病房,在狹長曲折的走廊里穿行,到處覷看。在走廊盡頭的窗戶下,兩人扒著窗臺,說笑一些過往趣事。轉而,兩人發(fā)現(xiàn)一處大門人來人往,似是一處好玩的去處,于是進去查看。原來,這是一處城里的廁所而已。兩人學著別人,就近體驗。葉華強告訴他的朋友,人家這個有個洋名字,叫“衛(wèi)生間”。這來往衛(wèi)生間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根本沒有清凈無人的時候。張振安不習這等陣勢,羞縮不安,一點尿也排不出來。他越是焦急,越是涓滴不釋。他的朋友看出了端倪,嘲笑他真像個大姑娘呢。他羞慌得臉上發(fā)燙,還好朋友提前離開了。他暗松一口氣,重擇角落的蹲坑,這才勉強解決難題。從衛(wèi)生間出來,朋友已經不見了身影。他強作鎮(zhèn)定,尋找舊路,卻心亂路迷,怎么看都不對勁,再往回走,卻連衛(wèi)生間也找不到了。他如沒頭蒼蠅般胡亂拱竄,正憂急間,前面房門傳出老劉頭的說話聲。他小跑過去,扶著房門,向內張望,滿眼都是熟悉的面孔,這才意識到自己原從另一個方向繞了回來。

  眾人正在談論高亮的事情。自從出事以后,高亮已經好幾天沒來學校上課了。老劉頭給出了一個建議:“你們能去看看他,問問到底有什么想法?!?p>  許梅許諾說:“這個我來組織?!?p>  葉華強趴在對面空床上,大聲表示反對:“這種人還想他就什么?要我說,就叫他蹲家里!”

  李素嫣瞪眼說:“還好意思說呢?要不是你,能有這些事?。俊?p>  “老大人哎,事都是他惹的,怎還怪到我頭上的?”

  老劉頭手指過去,命令說:“你也一起去,跟人家道歉!”

  葉華強雙手倒撐,仰在病床上,將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我才不去呢!”跳下床來,掀起衣服,指按腰側,“吶,給我媽弄小板凳砸過的,青還沒消呢。我還給周老虎摑過的,檢查寫一遍,不深刻,重寫!他頭一縮躲家里,什么事沒得,還求他來上課,想的美的!”

  老劉頭作色說:“你是是要給我氣死得了?你給我去!”

  葉華強嘟囔道:“實在要我去也行,他先給錢賠得了?!?p>  “賠你什么錢?”

  “你住院醫(yī)療費,還有精神損失費、營養(yǎng)費、誤工費,一樣不能少!他要不給,我?guī)松纤也鹜呷ィ ?p>  學生們聞言都笑了,老劉頭也笑,“這東西還能搞黑社會呢!”

  花子說:“這塊沒得你事,不要登這邊礙事絆腳,給你兩個小鉛殼子,找背旮旯地方玩去!”

  葉華強伸過手,“行呢,拿來!”

  “還真要臉呢!”

  李素嫣說:“腆死鬼,來,給你兩個挖腦!”

  老劉頭告知學生們,他帶完這屆學生便要退休了。學生們紛紛表達不解與留戀之情?;ㄗ觿竦溃骸皠⒗蠋熌銡q數也不大,照我說,怎說也還能干十年?。 ?p>  老劉頭笑得臉上的褶子更多了,“這丫頭鬼精的,老師歡喜!你呀,能給精神多用登學習上面,老師更歡喜!你們一個個都有出息,老師最歡喜!”

  一個老婦人手提保溫飯盒,走進門來。有人認出這是師母。學生們紛紛起身相迎。師母頭發(fā)花白,慈眉善目,步履稍微有些遲重。她從抽屜里取出蛋糕,是給每個學生都分發(fā)了一塊。老劉頭將要用飯,恰好有護士進來提醒探視的禁忌,學生們便提出告辭。老劉頭叮囑學生們注意回程安全。

  回家的路上一切順利,大約花了四十分鐘,學生們抵達張家門前路邊。稍作停留后,人們紛紛道別離去。只有葉華強留了下來。他神神秘秘地告訴朋友,蘆葦叢深處有鳥窩。張振安雖不大愿意,卻也不忍拂卻這位剛剛和好的朋友。兩人放好自行車,翻過石子大路,一頭鉆進路南坡下的蘆葦叢。甫一進來,其間情狀還有些奇趣。滿眼層層密密都是蘆葦,隨處可見瓢瓢藤攀附蘆葦桿或其它草莖,瓢瓢果實半遮半現(xiàn),點綴在藤蔓間。張振安跟在朋友后面,撥動濃密的莖稈,隨手揪下鮮嫩的瓢瓢,往嘴里塞送,滿口流汁。兩人沿坡而下,直抵至河水邊上。此時,水面大約有三四米寬,水質幽黑,水流無聲無息,緩緩向東而去。水中的蘆葦要疏落一些,腐爛腥濕的氣味有些難聞。每到秋季以后,蘆葦收割完畢,河水干少,小伙伴們便回協(xié)同前來,作壩摸魚,一般可以大獲豐收,還能捉到少見的鯰魚和昂刺魚。不一會兒,葉華強便有所發(fā)現(xiàn),樂得哈哈大笑。張振安貼靠上去,將下巴搭住同伴肩頭。只見數根蘆葦桿掛住一只小巧鳥窩,幾枚淡藍色小鳥蛋半隱其內。葉華強掏出鳥蛋,假作變戲法,將它們交接給朋友。張振安小心握住,生怕不慎給弄壞了。兩人繼續(xù)前行。過了片刻,水面上出現(xiàn)一只碩大的水雞窩。一只成年水雞沖天跳飛而起,在某個視線不及的地方不停鳴叫。張振安自告奮勇,脫掉鞋襪,涉下水去,小心探避淤泥下尖刺的蘆葦根。水雞的鳥蛋斑斑點點,共有五枚,比之前的水鶯蛋要大出不少。他拾得這些收獲,已經不能再拿下新的了。他將這個情況通報給朋友。

  葉華強將雙手一攤,笑著說:“我這塊還差呢!”

  濃密的蘆葦叢遮風悶熱,酷似樊籠,四周悄無聲息,安靜得有些嚇人。數米外的馬路上偶爾傳來過路人靠近又遠去的聲響。已經有一陣子沒有新的收獲了。張振安感到有點透不過氣,漸漸有些焦躁,脖頸上又不知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隱隱生疼。終于,他按捺不住了,向朋友通報自己的想法。他的朋友將手往前一指。他想了起來,前方不遠處應有一道供人臨時穿行的小土壩,連接大路與溝南通向另一個村莊的阡陌小道。

  忽然,葉華強停下了腳步。他遙指蘆葦叢縫隙間半隱半現(xiàn)的土壩,“哪個給藍衣裳撂這邊的?”

  他的朋友伸著腦袋凝目看過去,又歪起脖子細細端詳,猛地發(fā)出一個激靈,“壞了!”

  葉華強大叫一聲:“哎呀,跑!”用力拉了朋友一把。

  兩人都嚇壞了。張振安不愿落在朋友后面,胡亂撥動遮擋的障礙物,荊棘也不管不顧,跌跌撞撞地沖出蘆葦叢,爬上了馬路。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不僅臉手都被劃傷了,手中鳥蛋也無一幸存,沾得滿手都是蛋汁。兩人向不遠處的小診所跑過去,告訴里面的人們:壩子那邊有鬼。馬醫(yī)生正在給人看病,笑為誑語。轉而,小診所里的人們將信將疑起來。一個青年人愿意出頭,跟隨少年們前去查驗。順著指示,他獨自翻下被踩踏出來的小徑。不一會兒,蘆葦深處傳來“哎呀”一聲驚呼。兩個小伙伴嚇得一跳,撒腿便跑,直到小診所門前才敢停下腳步。那青年人爬上路來,鐵青著臉,連說話都結巴了。很快,非同尋常的訊息傳遍了整個小村莊。人們紛紛聞訊前來,確定河溝里死了一個老頭子。

  一群小伙伴不敢靠近事故現(xiàn)場,站得遠遠的。一個前去刺探情報的小伙伴跑了回來,繪聲繪色地講述事故現(xiàn)場的某些細節(jié),嚇得旁人強行捂住他的嘴巴。張振安嚇唬他的朋友,死者很像一個在縣醫(yī)院走廊上撞見的老頭子,當時老頭子坐在輪椅上,也穿藍色衣裳,還沖他們笑呢。葉華強說安哥你別玩這套,哥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于是大談特談僵尸恐怖片的場景,還模仿電影里學來的僵尸動作,跳著掐向朋友的脖頸。不一會兒,馬路上哭聲大響。小伙伴們踮足引頸,注目張望。一個小伙伴偵查后前來通報,原是死者家屬到了現(xiàn)場。過了片刻,死者蒙著白布,被人抬了上來。在女人凄厲的哭聲中,擔架被推進拖拉機的拖斗里。拖拉機緩緩破開圍觀的人群,向著西邊離去。村民們停在那里,就地分享談資。過了好一陣子,人群才漸漸散卻。一個大人下得坡來,指著小伙伴們喝說:“還不家去,登這邊望,給你一個個都拖去!”小伙伴們呼嘯左右,笑著向莊內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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