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五章 登道遇豪英

　　黃宜歇得一陣，汗水也差不多干了。夕陽銜山，已是黃昏時分。

　　黃宜道：“師傅，我們走吧?！?p>　　汪遠洋道：“天快黑了，后山樹高林大，伏著許多兇險。小宜，我走前面，你跟在我后頭?！?p>　　黃宜心想這是師傅關(guān)心自己，不讓自己在前涉險。道：“多謝師傅。”便跟在汪遠洋的后面，轉(zhuǎn)入去后山的小徑。

　　那是一條非常幽密的山道，亂石橫七豎八地排著，山石上綠草掩蓋，路途不甚明顯。道路兩邊是高大的灌木林，遮蔽上空，更顯得陰森清冷。約走了半里路程，樹木愈加密集，不易分清哪里是路，只一排足跡隱約可見。此時正當暮春時節(jié)，山間樹木新綠，野草芬芳，尚有些開得較晚的山花并未凋謝，紅花綠葉之間，不時飛出幾只回巢的野鳥。雜樹草叢之下，偶爾竄出獐子刺猬。山是花樹鳥獸的天堂，果然如是。兩人順著別人踏出的足跡，在藤條青草間緩緩而行。

　　天邊的夕陽懨懨地垂落下去，山林里越來越暗，再過不久，便會黑盡。

　　黃宜心道：“想不到后山竟是這等去處?！钡X得一直在往上爬，漸行漸高。

　　汪遠洋道：“加快腳步，趕在天黑之前與他們匯合?！?p>　　黃宜道：“是。”嘴中雖答應(yīng)得很響，無奈人小腳短，步子邁不開，速度快不起來。

　　汪遠洋稍微提速，便將黃宜甩開一大段。黃宜奮力直追，手腳并用，沿山道連蹬帶爬，始終趕不上。高聲道：“師傅，你先走吧，我隨后趕來?！?p>　　只聽汪遠洋的聲音從高山上傳下來。道：“為師等你一等?！?p>　　黃宜奮力向上爬去，不一會兒，爬上陡坡。見汪遠洋氣定神閑地坐在路邊一塊大石上歇氣，黃宜喘著粗氣。道：“這山還有點陡峭?！蓖暨h洋見他滿臉流汗，雙手染上了不少污泥，卻不說一聲累。心道：“正好練練他的毅力?！钡溃骸翱赡苓€有很長一段路程，小宜，你要是不想去，就先回去吧。我與三弟四弟和霍兄弟匯合后，再轉(zhuǎn)回去?！?p>　　黃宜心想：“我曾說過會來幫助霍伯伯打獵，這次正要幫他們捕殺老虎，連老虎長得什么樣都沒見到，現(xiàn)在回去，豈不是半途而廢了嗎？”道：“霍伯伯他們許久不見回轉(zhuǎn)，可能是遇到麻煩了，等找到他們，解決了麻煩再回去?！?p>　　汪遠洋道：“既然你堅持，為師也不勸你?！闭f完，轉(zhuǎn)過頭，悠悠出神。道：“霍兄弟也還罷了，三弟四弟向來謹細，大江大浪里也不曾翻船，一只老虎有何能耐，為何來了這半天也不見回轉(zhuǎn)。”言語中隱隱有些擔憂。

　　汪遠洋忽道：“有人來了。”黃宜豎耳聽去，只覺空山寂寂，四下里除了蟲鳴聲之外，更沒半點聲息。汪遠洋內(nèi)力精深，耳力極強，卻早已聽到。不多時，只聽西邊亂樹林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竟是向這邊奔來。聽不出有多少人，但聲音雜沓，料來并不少。

　　黃宜向聲音來處看去，只見東一個、西一個，七八個火把閃耀在山林之中。約十多個身影正向山道上卷上來。來人腳程極快，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像是身負不弱的武功。

　　那波人轉(zhuǎn)眼間便卷上山來。汪遠洋本想避開，但為時已晚，早已被瞧見，也就讓在一邊。忽見領(lǐng)頭一人大手一揮，他身后十四人排成兩排，每排七個，整整齊齊在五六丈外站定。火光明亮，照得如同白晝。只見人人均足踏皮靴，腰配彎刀，背負弓箭，身穿亮銀鎧甲，有的手中拿著火把，有的拿鐵鏈，有的拿網(wǎng)子，也有拿繩索的，個個神情勇悍。

　　領(lǐng)頭那人下頜留三紐短須，約四十二三歲。生得天倉飽滿，儀表堂堂，眼射寒星，身材魁梧，勁子里紋著一只鳥雀，紅嘴綠毛，栩栩如生。只聽他說道：“月黑風(fēng)高，山道險惡，老丈不在家享福。如何卻身犯險境，惹家中妻小子侄添憂？”

　　汪遠洋心道：“此人不知我的身份，恐怕也不知我身有武藝，只當我是尋常百姓。他這么說，那是在關(guān)懷我了。此人儀表堂堂，談吐不凡，看來并非市井中的一勇之夫，如此英豪，倒可結(jié)交結(jié)交?！钡溃骸皦咽繏鞈眩懜懈吡x。老朽自幼飄零江湖，并無親眷。因聽聞五臺山后山有餓虎出沒，殘害鄉(xiāng)民，于是攜小徒進山欲捕殺那老虎。”汪遠洋年輕時遇到了一件失意之事，并未娶妻生子。

　　汪遠洋話音剛落，軍士中有人發(fā)出了輕微的嘲笑聲。左邊一個滿臉虬髯的軍士高聲說道：“老丈，我看你身子單薄，身上沒二兩肉，風(fēng)大點就能把你吹倒。你不去頤養(yǎng)天年，卻說要來打虎。哈哈，吹牛誰不會?？梢驳昧苛Χ邪?，就你這身板，真要遇著老虎時，恐怕還不夠塞老虎的牙縫。”眾軍士咧嘴大笑，驚動回巢的鳥雀，從樹叢中撲騰而起。

　　大笑聲中，右邊一個身材肥胖、神色憨厚的軍士說道：“老人家，你有這份心捕殺餓虎，為民除害，我們很承你的情。但捕殺餓虎，非同兒戲，鬧不好是要出人命的?！闭驹谧筮叺谝慌诺囊幻贻p軍士說道：“你老人家在家頤養(yǎng)天年就好啦，這種以身犯險之事有我們青壯年來做最適合不過，你老人家快快回家吧。”

　　在眾人說話之際，汪遠洋已將眾人打量了一遍。見這些軍士均年紀不大，不過二三十來歲樣子。心道：“大多數(shù)兵士都生來兇神惡煞，出言無狀，更有欺壓良善的惡徒。這批軍士個個身手矯捷，且明白事理，懂得敬老愛幼，委實非普通軍士可比?！边@些軍士雖在嘲笑自己，卻意在撫孤恤老。汪遠洋心下頓覺平和，微微一笑。道：“深謝各位體恤之意，老朽雖已年過花甲，但還不是老不中用的孱弱。豈不聞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你們能打虎，老朽也打得。不知你們是哪個營地的將士，也是要去后山殺那餓虎的嗎？”

　　左邊那虬髯軍士叫道：“老人家，你別吹牛啦。似你這般風(fēng)燭殘年之人，還是回家睡大覺的好。”

　　汪遠洋心道：“若不露一手，這些軍士定然以為我是個老不中用，卻來胡吹大氣的妄人了?！钡溃骸澳奈粔咽靠辖韫齺碛靡挥?。”

　　那些軍士大覺愕然。嚷道：“什么？你要射箭？你年老力衰，弓箭都拿不動，還想射箭？”

　　有的道：“敢說這種狂話的老頭，倒是少見得很。”

　　為首那軍官舉手一揚，眾軍士吵嚷頓時止息。令行禁止，如此軍容嚴謹?shù)能婈牐挂膊欢嘁?。汪遠洋心中對這支軍隊的重視之情不由得增了幾分。

　　那將官像是有心考校一下汪遠洋，將手中長弓和一支羽箭扔向汪遠洋。道：“老丈若要試射，可用在下的弓。”

　　汪遠洋將弓和羽箭抄在手里，那弓頗覺沉重。贊道：“好弓！”右手拉弓如滿月，左手如抱嬰孩，羽箭搭在彎弓之上。對著五丈外一棵一抱來粗的大柏樹射去，只聽嗖的一聲急響。羽箭急射而出，跟著噠的一聲，那箭在大柏樹樹干上穿過，又向前急飛，直定第二棵大樹樹干上。那大樹受到震動，搖晃起來，樹上鳥雀嘎嘎而鳴，驚起飛走。

　　這里十五個軍士久經(jīng)戰(zhàn)陣，弓馬嫻熟，能開大弓，然見汪遠洋一箭之威，竟至如斯，都驚嘆莫名。

　　這一來，十五位軍士不敢再有輕視之心?？粗暨h洋，說不出話來，一時間鴉雀無聲。

　　為首那軍官將大拇指一豎。道：“老人家好功夫，良賈深藏若虛，在下可看走眼了。適才兄弟們出言無禮，請莫怪。”

　　汪遠洋呵呵一笑，神情豪邁，將弓箭扔還為首那軍官。道：“老夫生平專好結(jié)交天下豪杰，見各位英姿勃勃，個個武勇有力，而且令行禁止，軍容齊整。這也罷了，難得各位體恤我年紀老邁，便知各位非普通軍士可比。”

　　眾軍士人人心想：“剛才嘲弄這老頭，幸虧他沒來計較，不然要真動起手來，哪個敵得過他？只怕今晚便將小命送在荒山野嶺了。”，聽得汪遠洋并無敵意，都暗暗噓了口氣。

　　汪遠洋緩緩道：“自黃巢作亂以來，藩鎮(zhèn)割據(jù)，四方諸侯爭霸中原，都想做天下之主。先有后梁的朱溫，后有后唐的李存勖，后晉的石敬塘就不說了，這王八蛋將幽云十六州割讓給契丹夷種，實是賣國求榮的無恥敗類。這些個先后接替的諸侯當中，個個殘暴，沒哪一個真正為百姓的安居樂業(yè)著想。我對中原的將士、皇帝本來已經(jīng)失望至極，見到你們，還當你們也和別的軍種一樣，都橫征暴斂慣了的。哪知你們竟有敬老之心，古道熱腸，如果像你們這樣的勇士能再多百倍，中原統(tǒng)一有望，百姓安居樂業(yè)有望。”

　　汪遠洋這番話，直把那一十五名軍士說得人人血脈噴張。

　　過得一陣。那為首的軍官說道：“老丈青眼相看，感激不盡。我郭威戎馬一生，一向只知領(lǐng)軍打仗，攻城野戰(zhàn)。聽得老丈之言，直如剝開云霧得見青天，請受晚生一拜?！闭f罷，向汪遠洋躬身行禮，他身后的十四名軍士也均彎腰行禮。

　　汪遠洋忙將那軍官扶起。道：“將軍不必多禮，老朽一介武夫，不過比你們多吃了幾年的飯。各位是有識之士，非蠻橫無狀之人，心生愛才之想，這才將肺腑之言相告，快請起?！?p>　　眾人站起身來。為首那軍官郭威抱拳道：“老丈是有德高士，避世深山，卻心系民間疾苦，適才這番話高屋建瓴。我等委身軍旅，迷于局中，所見不超井底。今番邂逅，受益良多，不知老丈肯通大名否？”

　　汪遠洋道：“老朽名叫汪遠洋。我還有三個結(jié)拜兄弟，此刻不在這里，因我們年輕時只在黃河邊上行俠仗義，江湖中人便稱我們?yōu)辄S河四俠。你們卻是哪個軍營的軍士？”

　　郭威道：“我等是劉知遠將軍賬下虎衛(wèi)軍的軍士，在下承兄弟們推戴，忝任虎衛(wèi)軍檢校司徒。因?qū)W識不足，力不勝任，常自惶恐。”

　　汪遠洋‘哦’的一聲。道：“原來是劉將軍手下的軍士，我常聽說劉知遠是個極有遠見之人。強將手下無弱兵，難怪，難怪！”又道：“你們深夜來此，莫非也是為了后山那只餓虎嗎？”

　　郭威雖然身在軍中，卻也是江湖中人。抱拳道：“不瞞汪老前輩，我等是今天才聽到那餓虎行兇的訊息，查知此情屬實，又聽說鄰近鄉(xiāng)民多受其害。于是稟明劉將軍，特來捕殺餓虎，為這一方百姓除此大害。十萬火急的趕來，不想在此邂逅汪老前輩?！?p>　　汪遠洋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們也是聽說那餓虎行兇害人的消息，才來山上捕殺。這是我的弟子，名叫黃宜?！闭f著向黃宜指了指。

　　黃宜在一旁靜靜聽著，雖然大部分說話聽不懂，但也知郭威是眾軍士的首領(lǐng)。見他凜然生威，勇而有禮。拱手作禮道：“黃宜見過將軍?！惫噙€禮道：“你也要去打虎嗎？”

　　黃宜道：“我與霍伯伯講過，要助他捕獵。既有餓虎，也要一并捕殺。”

　　郭威并不知霍伯伯是誰，暗暗點頭。心道：“此子年紀雖小，卻難得有此膽氣?！眴柕溃骸敖衲陰讱q啦？”黃宜道：“我今年十三歲?！?p>　　郭威道：“你怕不怕虎？”

　　黃宜怔了一怔。道：“不怕！”

　　郭威道：“好！會射箭嗎？”

　　黃宜道：“射箭有何難？我從小就會了?！?p>　　郭威有心要試他一試。便將弓箭交到他手上。道：“且試射一箭，如何？”

　　黃宜接過弓箭，頗覺沉重，竟有些拿不穩(wěn)。他孩提之時，在草原上曾玩過木弓，但那全為用來游戲，弓身既小，又十分輕便，卻從來沒見過這么沉重的長弓。正覺吃力，萌生退意之際，卻聽軍士中傳出一聲冷笑。黃宜轉(zhuǎn)頭一瞥，見眾軍士臉上都有輕嘲之意。不由得激發(fā)出爭強好勝的斗志。右手拉弓開長弓，如懷抱半月，左手搭上羽箭。要如汪遠洋那般射穿大樹，可說什么也辦不到，正不知該射什么。忽聽左邊樹叢中一聲聒噪，一只全身烏黑的夜鶯從樹叢中竄出來。黃宜舉起長弓，望著夜鶯飛去的路線，扯滿一放，只聽嗖的一聲。那夜鶯正向前飛，黃宜不偏不倚，一箭射穿夜鶯的翅膀。那夜鶯撲騰了幾下，力氣不濟，直直墜落下來。

　　郭威大拇指一豎。道：“好！”眾軍士見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能耐，都收起輕視之心，喝起彩來。

　　黃宜臉顯得意之色，正想自我吹捧，卻見那夜鶯在地下掙扎，發(fā)出悲鳴。卻沒一個鳥伙伴來救它一救，獨自垂死掙扎。黃宜不由得想起自己身世，大生悲憫之心：“這夜鶯是失群的孤鳥，命運和我一樣可憐。我為了顯示箭術(shù)，射破它的翅膀，讓它受到極大的痛苦，已是不該，怎還能拿來吹捧？若不救它，可真妄自為人了?！币谎圆话l(fā)，奔過草叢，將夜鶯捧起，揪住夜鶯的雙爪，輕輕抽出羽箭，且喜自己力弱，那夜鶯只擦破了皮，受傷甚輕。從身邊摸出些藥膏，敷在傷口，止住了血流。沒多時，那夜鶯已能自行飛起。黃宜見它自行飛走，這才放心。

　　當他去捧起那夜鶯之時，眾人都不知他要干什么，一直看著他給夜鶯敷了藥，才明白過來。均想：“這孩子雖也爭強好勝，終究仁善多于兇狠?！?p>　　汪遠洋道：“時候不早啦，我們走吧。”十七人并作一路，往亂樹林中行去。